第 66 章
逆天而行·棋子與結局

  有些事越不希望看到,它就來得越快。正月初九,夜,京城攻破,前神武將軍呂復率將士出城,迎九王爺謝天海回京。

  廝殺聲已經平息,三軍將士歡騰。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罵

  無論如何,歷時兩年的戰亂終於結束了,從此天下一統。

  百姓雖飽受流離之苦,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再次對未來燃起希望,期待想像中的太平生活。興亡交替,朝代變遷,世世代代都已形成隨遇而安的習慣,要滿足他們也很簡單。此刻家家戶戶無論貧富,都籌備著要過一個好上元節二

  吳工膝下兩位郡王倉皇出逃,均被拿住,卻遲遲不見吳王蹤影。

  內城城門大開,將士們都踴躍,尤其是那些前朝忠臣,曆數吳王罪狀,列了數十條,幾番上書要進去捉拿他問罪,誰知溫海卻忽然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宮門半步。三日後,他親白帶領文武百官至宮門外,命人宣讀了一份親擬的詔書,大意便是念及叔侄之情,只要吳王束手就擒,可免死罪。

  九王爺之仁,天下無人不知。

  地理先生搖身變作王爺,尋常的女子竟陰差陽錯卷人到整件事當中,身邊人個個都戴著面具,那些親近愛護,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朝野暗湧,僅憑風水地理就能逆轉乾坤?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閒雲野鶴般的生活最終變為謀朝篡位的陰謀,一切不過是那人轉移視線的把戲。

  地理先生不通地理,十王爺變作九王爺,而她,促成了這場角逐中最終的勝利者。

  算來她也不過是這場陰謀中的一個棋子罷了。

  或者,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白曉碧坐在窗前把玩茶壺,忍不住想笑。

  「想什麼。如此好笑?」不冷不熱的聲音。

  白曉碧已經習慣這樣的語氣,起身,「王爺。」

  溫海道:「何事發笑?」

  白曉碧道:「方才忽然發現,周圍的人好像都在演戲,只我一個當了真,所以好笑。

  溫海看了她片刻,忽然拉起她的手。

  衣袖僧起。露出淺淺的紅色疤痕。

  白曉碧回神,「王爺!」

  溫海丟開她,冷笑,「為他擋劍,本王定要這樣一個女人不可麼?」

  傅秋螢到底還是告訴他了,白曉碧沒有意外,垂首:「王爺誤會,我並不敢想這些。「

  溫海出門而去,「看戲須看全,今晚隨本王入宮。」

  葉夜心穿著厚厚的大氅,站在門外。

  白曉碧朝他的手瞥了眼,見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葉公子今晚也要進宮去見你爹?」

  葉夜心依舊面朝階下,聞言只是微抬下巴,點了下頭,還是沒有看她。

  白曉碧道:「他現在扳倒了你爹。下一個會輪到誰,葉公子不知?」

  葉夜心笑了,「知道。」

  白曉碧道:「用不著的時候,就是翻臉的時候,他雖然不會放過你爹,卻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殺了他,否則傳出去就和你爹做過的事差不多了。」

  葉夜心道:「階下囚,或許我也會變成那樣。」

  白曉碧道:「知道你還不走?」

  葉夜心道:「我知道你擔心,但有件事我想……」

  白曉碧打斷他,「我擔心什麼,葉公子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好心提醒你罷了,如今我已經想通了,再不參與你們的事,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葉夜心微朝她側身,「你可是後悔了?」

  白曉碧不答,飛快出了院子。

  上元夜,罷了一年的燈會重開,城內熱鬧十分,宮門內卻依舊死氣沉沉,沒有動靜,就連頭頂那片天空,似乎也比別處暗淡許多。

  溫海依舊只著素服,在眾人簇擁下緩步前行。

  偌大的宮城內,竟然看不到幾個人,廊上燈籠不知是誰燃起的,宮娥太監們都各自躲了去,這便是眾叛親離的下場。

  金鑑殿內,沒有點燈,鑲金的柱子散發著冷清的光澤,高高的龍椅上依稀有個人影。眾人在殿外停住。

  呂復率先上前喝道:「謝哲,還不速速出來認罪!」

  沒有動靜。

  呂復揮手,立即有數名兵丁拔出刀,舉著火把衝進殿去。

  火光照得大殿恍如白晝,白曉碧抬眼便認出了龍椅上那人,身穿龍袍,神情嚴肅,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彷彿一個木偶,了無生氣。

  弄不清他是死了還是活著,呂復驚疑。

  溫海並不在意,率先踏人殿內,「久未謀面,王叔安好?」

  殿內猛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確認笑聲是來自於龍椅上那人,眾人都鬆了口氣。

  溫海不在意,待那笑聲弱了,才接著道:「幼時王叔還曾抱過侄兒,一別多年,今日見王叔身體康健,侄兒十分欣慰。」

  吳王道:「我抱的是謝天成。你究竟是謝天海?還是謝天成?」

  溫海道:「王叔抱的自然是我,謝天海」

  吳王搖頭,「怎麼可能?」

  沈青上前,「當年敬妃娘娘有孕,先皇親賜玉珮,上頭刻有王爺的名諱,家父親眼所見,沈家亦可作證,持玉珮者,必是九王爺無疑」

  溫海正色道:「萬事皆有可能,王叔入京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吳王不答,只管搖頭喃喃自語,「想不到,想不到,怎會這樣……」

  呂復揮手示意,「拿下!」

  「且慢!」葉夜心忽然制止侍衛,上前幾步,「敢問父王,七娥現在何處?我究竟是誰?」吳王回神,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你知道了。」

  葉夜。心沉默片刻,嘆息道:「我原也只當母親死了,但天底下沒有父親給親兒子下毒的,父王暗中派人給我下了毒,故意又四處尋解藥,為的便是將來控制我。」

  吳王冷笑,「我卻低估了你,想不到你也在暗中打主意,若非那賤人偷瞭解藥給你,何至壞我大事!」

  葉夜心道:「七娥在哪裡?」

  吳王道:「背叛我的人,還能讓她活著麼?」

  葉夜心微微閉目,復又睜開,「我自幼便被師父帶去學藝,曾在天心幫地牢內習武三年:後來我才發現,我在裡頭絕對不止三年,當時年紀小,你們以為讓我在黑暗中度日,便不知歲月。我如今並非二十四歲,而是二十六歲。」

  白曉碧聽得發呆,怪不得他能在黑暗中行走,原來是在地牢裡過了好兒年。吳王果然沒有否認。

  葉夜心道:「二十六年前,父王並無妃妾產子,何況我曾推算過,父王命中只二子,我卻又是何人?親生父母是誰,現在何處?」

  吳王看著他許久,忽然擺手,「我雖敗了,但你以為謝天海就會放過你?身世我自當告訴你,只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先聽聽他的來歷。」

  眼睛看著溫海。

  先皇微服出宮,喜歡上一民間女子,將她帶回宮內,封為敬妃。可惜君恩最難長久。敬妃懷孕不能侍奉,先皇又迷上了新入宮的眉妃,敬妃自然就被冷落一下來。

  心知皇后嫉妒懷恨,恐難逃其毒手,敬妃能在深宮活下來,也絕非等閒之輩,她早已在皇后身邊安放心腹,得知皇后亦有孕後,護子心切,終於策劃了這起掉包計。分娩當夜,敬妃力竭而亡。

  然而這並沒有耽誤掉包計的實施,第二日皇后分娩,兩名心腹宮女早已買通內外,兩個皇子順利換了身份,皇后下手殺九皇子,卻不知道殺的正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殿上一片沉寂。

  溫海道:「人人都知道母妃來自民間,卻沒人知道,她本是正元會會主之女。分娩時異香滿屋,正是辰時,她心知我命數有異,因恐天師卜知,招來大禍,不顧分娩之勞,強以秘術替我掩飾命相,將生辰瞞報為巳時,終是心力交瘁而亡。所幸當時父皇寵愛眉妃,除了幾個貼身宮女與醫女穩婆,無人得見:「

  吳王沉默許久,道:「好一條掉包計!都說當年敬太妃娘娘最是仁善,可惜終究是個女人,為了保住自己親兒子,也顧不得別的了。太后到死也不知,親生兒子是被她親手燒死。」

  呂復立即上前道:「敬太妃自然仁善,若非太后命人縱火,十王爺自然無事。

  溫海道:「兩個宮女留了母妃親筆書信,告知我身世,讓我去找正元會的舅舅,但太后於我亦有養育之恩,斷不能行不孝之事,誰知王叔覬覦江山,不念親情,皇兄與四王兄皆被害,所幸我平日極少會客,見過的人不多,王妃大義,才讓我逃得性命。」

  白曉碧別過臉。

  無論十王妃之死真相如何,總算保留了「大義」這個美名。

  吳王面色佔怪。

  溫海道:「王叔還有話說?」

  「無話可說。」吳上緩緩搖頭,忽然又哈哈兩聲,「好,好個太后的養育之恩!所謂的好灑色原來不過是個幌子,你私底下卻找了替身。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心計,本王輸得心服口服。」

  溫海不理會他的嘲諷,「王叔過獎。」

  吳王搖頭,笑兩聲,再搖頭,到最後竟放聲狂笑起來。

  眾人面而相覷。

  溫海道:「王叔笑什麼?」

  吳王笑看他,眉宇間竟有不盡的得意之色,「謝天海,機關算盡,你以為就輪得到你坐這江山?」

  溫海神情平靜,「本王沒有資格,誰有?」

  沈青亦道:「到現在,王爺居然還不肯認罪?」

  吳王大笑,指著他,「沈家既是立誓效忠謝家,該記得太祖當年親自定下的規矩,本朝素來立嫡不立賢,尊卑有序,當立貴者!」

  沈青道:「王爺獻君,諸位皇子連同四王爺皆被害,只九王爺逃得性命,且平叛有功,理當立為新主,有何不妥?」

  「沒有嫡子?誰說沒有嫡子!」吳王忽然收了笑,「本王當年卻也遇上一件奇事,正好講來與你們聽。」

  「二十六年前,本王書時還留在京城。一日夜裡,路過宮門,見一採辦太監提著竹籃從裡頭出來,鬼鬼祟祟的。本王當即拿下他查問,卻見竹籃內有個嬰兒,拷問之下,那太監吐露實情。他原是當時皇后宮中侍女冬青之兄,冬青曾受敬妃恩惠,皇后將九皇子鎖在宮內,燃起大火欲要加害,她卻有心報恩,暗中偷出了九皇子,托兄長送出宮外。」大殿上鴉雀無聲。

  吳王大笑,「真正的九王爺早已成了十王爺,留在皇后身邊,那宮人偷出來的九王爺卻是誰!你們想,他會是誰!」

  眾人面色發白。

  那個嬰兒,顯然就是掉包後的「九皇子」,真正的十王爺謝天成,皇后所出之子。

  吳王道:「本王也只當那是九皇子,其時敬妃已死,皇兄寵愛眉妃,心想拿了把柄也無用,直到今日才弄明白,你們說巧是不巧?」

  溫海沉聲道:「那十王弟現在何處?」

  吳王緩緩將殿內的人掃視了遍,目光最後停在一個人身上。

  眾人跟著看去。

  俊美的臉上微露愕然之色,他顯然也聽得呆了。

  吳王惡意地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本王收養的人是准,莫非你們還猜不到?」眾人面色都難看至極。

  隨著方才這番話,白曉碧一顆心早已冰冷,吳王此刻當眾說出事實,其用意分明惡毒至極,原本只要他主動放棄,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如今有了這句話,結果必定是兄弟相殘。

  貴者先立的規矩,太后嫡出之子,身份決定了他的命運,沒有誰願意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

  沈青先回神,上前厲聲喝道:「大膽謝哲,以親生兒子冒充十王爺,其罪當誅!」

  呂復亦喝令:「拿下,休叫他胡言亂語!」

  臣子們已經明確地表示了選擇,白曉碧驚恐,彷彿事不關己,既不催促,也不阻止。

  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

  妄圖混淆皇室血。

  轉向身旁溫海,卻見他依舊滿臉平靜。

  在場另外幾個將軍都是呂復的心腹,聞言便要上階拿人。

  吳王並不害怕,大笑道:「是真是假,那太監還在酉陽老家,你們查證便知,哈……哈哈哈……」笑聲忽止,人仍是端坐椅上,卻已有血自唇角溢出,恐怖詭異的面容,掩飾不住那一臉的得意。

  在場一大半人都被駭呆。

  「王叔怎樣?」淡淡的聲音打破沉寂。

  一名將軍忙上前試過吳王鼻息,察道:「已段。」

  溫海點頭。

  沒有人說話,不知何時,殿內已湧進數名一兵丁,手持勁弩,齊齊對準那人,更別說殿內這麼多高手,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

  無人敢下令放箭,也無人敢下令撤離。

  時間幾乎靜止了。

  一場完美的掉包計,命運安排,卻使兩兄弟都逃出生天,如今他就站在他的對面。

  溫海一笑,對面的人也一笑。

  終於,殿上響起白曉碧幽幽的無力的聲音,「荒謬,逆賊信口胡說,根本不可信!簡直荒謬!」

  沈青道:「或許有人會信,信必生亂。」

  白曉碧只管望著溫海,「王爺為何聽信一面之詞!吳王信口胡言,並無真憑實據,只要今天在這兒的人不說出去,就誰也不知道。」

  溫海不理她,「南郡王為助吳王謀反,行走江湖,以堪輿之術害人性命,范相與鎮國公之事皆是郡王所為,其心歹毒,該當何罪?」

  葉夜心微笑,「王兄定罪便是。」

  溫海緩緩抬手。

  「不要!」白曉碧再也忍不住衝過去,張臂攔在他面前,「那些都是吳王叫他做的,不關他的事。你們是擔心他的身份麼?他絕對不是什麼十王爺,是吳王陷害他的,你們還看不出來?」

  溫海冷眼看她二

  白曉碧道:「他姓葉,不姓謝,是吳王抱養來的,永遠不會參與朝廷的事!」

  吳王的話是真是假,已經很明顯,眾人神色佔怪,誰會相信一個女人的保證,憑著一番自欺欺人的話?

  呂復搖頭,「王爺。」此時不下決定,必留後患。

  白曉碧亦搖頭,「王爺!」

  溫海終於開日,「過來,否則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弩箭高抬,數十隻手扳在機簧上。

  不知不覺間,手心裡已儘是冷汗,白曉碧忽然跪下,「師父,師父饒他。」身後有人輕聲嘆息,一雙手伸來扶她,「小丫頭,回去。」

  白曉碧用力甩開那手,聲音卻冰冷,「誰是小丫頭?你以為我為了什麼,不過是看你落得這步田地有我的緣故,內疚罷了,將來誰也不欠誰的一」

  那手強行將她拉起:

  他面向溫海,「我認罪無妨,只望王兄將來……」

  「要假惺惺做好人,求他善待我麼?」白曉碧打斷他,「我被你們利用來利用去,已經受夠了,你以為現在我還要聽你們的?」她直直地盯著溫海,「我不過是個尋常百姓,原本以為逃出范家,世上還有師父待我好。只願跟著他遊遍天下。也曾以為葉公子是關心我在意我,誰知到頭來捲進這些事,所有人全都在騙我利用我,如今剩下這條命我想自己做主,要殺便連我一起殺。」

  沉默。

  溫海看著她,眼底冷得似結了冰,「要同生共死麼?」

  白曉碧道:「與准同生共死?他救過我的命,求王爺饒他一命。」

  沒有人答應。

  時間流逝分外緩慢,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半個時辰,或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給你兩個時辰。」他移開視線,面朝高高的玉階,語氣依舊毫無波瀾

  兩個時辰,是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白曉碧沉默半晌,矮身行了個禮,拉著葉夜心便走、

  未收到放箭的命令,眾弓弩手都遲疑著,終於緩緩朝兩邊讓開,此刻沒有人會預料到自己將來的命運。

  葉夜心停住腳步,隨手自腰間解下件東西,「此物草民留著無用,原打算靠它探知身世,誰知吳王爺糊塗,記不得什麼,不如送與九王爺。」

  呂復上前接在手裡,呈與溫海,卻是一方兵符。

  西南三郡兵力,從此皆可調用。

  白衣如雪。一如初見時那般,尊貴,高高在上,讓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他既沒說話,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