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噠噠噠噠

竇藍不知什麼時候又掉頭跑了回來,右手緊緊抓著形容奇怪的慕容仙師,拖著她那軟塌塌的一隻左臂,將體內最後的靈力妖力全數爆開,撲身過來狠狠將孔雀撞了開去!

……是傀儡香!孔雀心思電轉。以師徒倆現在的狀態,是絕無可能逃過或扛過鬼將一擊的。於是,竇藍瞄準了個時機,出其不意地將慕容用傀儡香操控了,把他也扯了過來直面鬼將的煞氣,逼他運起靈力替他們稍微阻擋一二!

四肢僵直的慕容就像是一個發光的人形盾,站在他們身前大聲咒罵著。此時孔雀一點兒沒有報復的心思,他有些慌亂地扯起身上的烏鴉姑娘,雙手抖得壓根兒停不下來。

竇藍製出傀儡香的那天,心情很不錯地找他來炫耀了,結果被他狠狠嘲弄了一番:「下品傀儡香根本就是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破玩意兒。只能控制修道者,只能控制統共短短五息的時間,若是遇上了比你強的,效果還得打一個折扣。如此這般,就要燒去你一半的心頭血——是燒喲,那滋味可銷魂了。」

「先不論如此巨耗之後你的修為會掉下多少,但凡你的對手旁邊有一個同黨,你就絕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竇藍對著自家師父是永遠的任勞任怨好脾氣,被這麼一頓奚落她也不氣,只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師父說得在理。我暫且收著,以後興許能用到呢。」

瞧,今兒就用到了。為了救他。

孔雀從沒覺得那麼惶恐過——被封印在嚴寧庵時也沒有。鋪天蓋地的、新鮮的血腥味兒幾乎讓他有妖化的衝動!他沉著臉,甚至是有些畏懼地透過她的肩頸,望向她的後背。

竇藍的後肩大致被生生削去了……一半。

白生生的肩胛骨猙獰地露著,那血跟六月天的洪水似的,不要命地往外流。

孔雀無意識地抓了抓竇藍的手,卻又一下子臉色大變。

他翻開自己的手心——那上頭躺著一隻沾滿了灰與血的、死氣沉沉的手,和有些殘缺的手指,和一層細沙。

竇藍開始沙化了!

一切也只在短短一息之間。竇藍迷迷糊糊地趴在孔雀肩上,還執拗地抬起自己正在嗦嗦掉著粉的雙手去推他:「走……師父走。」

她隱約感到自己的耳朵觸上了什麼溫軟的東西,隨後孔雀的聲音響起:「小烏鴉,你答應為師不許動。」

「……唔。」

「保證?」

竇藍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從後背上隨著血液一點一點往外流,孔雀說什麼她便應下什麼:「保證。」

「……乖。」

瞬息之間,托著竇藍的那個懷抱消失了,但她並沒有就此狼狽地摔在地上。

她跌落在一個軟軟暖暖的光球裡——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了些,連腦子都稍微清醒了。

傀儡香的效用已經開始減弱了。竇藍看見慕容極力掙扎挪動的右腳。這位帝都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慕容丞相此時的形容也是狼狽極了,壓根無暇主意到,他身後是不是有一個詭異的光球正在慢慢飄起。

「師父?」竇藍摁了摁手下的暖光,心裡有些忐忑。

「為師在這兒。不要怕,不要動。」

孔雀的聲音直接在竇藍腦子裡響起。就在這麼一來一回的對話之間,包裹著竇藍的光球已經高過了慕容的頭頂,那鬼將恰恰又高舉雙臂,將那把暗綠色的長槍猛地朝他們掃來!

不及她眨一眨眼,那洶湧的煞氣就如咆哮的河川一般,狠狠朝她襲來,然後——

包裹著竇藍的光球似是一個輕盈卻異常堅韌的泡泡,在如此強力的一個對沖之下,被遠遠地拋了開去。

那籠罩著皇宮的,只進不出的結界估計也消弭在了幽綠色的煞氣之中。竇藍就這麼被光球帶著,掠過了如鬼蜮一般死寂陰沉的皇宮,掠過了無辜被波及的、臨近皇宮的驚恐百姓們,掠過了正在匆匆施法的各路修士。那綠色的氣霧依舊在膨脹著,像是一個永不饜足的大胃袋,現下,即便是身具靈力的修士們也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帝都極大。越是往外,氣氛越是平靜了下來。民宅中的燈光顯然比她來的時候更加密集了,街道上卻依舊見不著幾個人影。

竇藍被光球帶著,輕輕地往地上飄。在她即將要落地的一瞬,那光球一亮一縮,孔雀現身自覺履行了墊子一職,還將竇藍小心舉了舉才放到自己胸前,生怕碰上她血肉模糊的肩背。

「怕了沒有?」孔雀微微挑眉。

竇藍嚥下斷斷續續從喉頭湧上的腥甜,搖了搖頭。

孔雀就像沒看到竇藍的不支一般,依舊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神色:「那,怨我了沒有?」

竇藍怔了一瞬,緩慢卻乾脆地將頭點了下去。

孔雀眸色一沉,撇開眼,有些危險地挑起嘴角:「那還捨身救我做什麼。」

竇藍一邊呆呆地看著自己在緩慢沙化的指尖,一邊緩聲答道:「我可以因為師父阻我報仇而耍脾氣,卻不能讓趕來救我的師父死在那裡呀。」

「……耍脾氣?」孔雀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他敲敲竇藍的額頭:「唔,你的毛色要是能再鮮亮一些,就大圓滿了。」

竇藍:「?」

孔雀瞇著眼瞧她,突然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微微偏著頭親了上去。

竇藍:「!!!」

她開始用盡全力掙扎起來。考慮到她那露了骨頭的背和一隻軟塌塌的手臂,這番「用盡全力」顯然完全不夠看,孔雀似笑似歎了一聲,微微後撤蹭了蹭她的鼻尖,便再次貼了上去——這回,他直接捏著她的下巴,將自己熱乎乎的舌頭伸了進去。

不,不是這樣的!

竇藍愈發驚恐。

孔雀現下在她唇上舔舔蹭蹭的行為很讓她吃驚沒錯兒,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她的雙腿方才往下跌了一跌,直直地貼在了冰冰涼的石板路面上!

她明明一直好好地趴伏在孔雀的身上——

一不留神,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被孔雀用舌頭頂了過來。她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將那東西一口吞了下去。

她那乾涸得幾乎碎裂的丹田中驀地升起一股暖意。

「別看。」孔雀覺察出她想要低頭的心思,定定地把住了她的腦袋,臉上帶著苦笑,「狼狽死了。」

竇藍更慌了。她的腰腹已經感覺到了石板路的粗糲,她抖著尚且能用的右手向下摸索……沒有,沒有!她摸到了砂石,甚至摸到了一把野草,可就是沒有本該存在在那兒的,孔雀的身體!

竇藍的喉間發出一聲惶恐的、混著模糊嘔血聲的短叫。

下一刻,她的眼睛被一雙乾淨修長的大手摀住了。

「嚇成這樣真沒用……別怕,別慌,我沒事兒。我在酒窖裡等你回來……你,唔,還回來麼?」

「不,不行,師父不能死。」她文不對題地喃喃著。

竇藍此時其實是聽不進什麼話的。之前的戰鬥幾乎讓她去了大半條命,斷了左臂,燒了心頭血,整個背硬生生薄了一層,現下她的四肢末端還在緩慢地沙化著。幾重腐骨蝕肉的疼痛和虛弱叫她做不出適當的反應來,滿腦子都是腿沒了腰也沒了他很快要散掉了的驚恐念頭。

她隱約覺得自己的嘴唇又被什麼溫軟的東西蹭了蹭,間或被濕漉漉地舔了幾口。

「竇藍……天青。」孔雀的聲音顯得很是疲累,卻莫名透出一股子繾綣的味道,「記得回來。」

竇藍的視野愈發透亮了起來。她大大地睜著眼睛,看著孔雀的手,孔雀的發,和孔雀最後勾起的笑紋在她眼前一點一點地碎成白色的光片兒。

就像是爆開的煙花。

燃燒,散開。

……隕落。

丹田一陣灼熱,她再也支撐不住地倒了下去。這次,沒有了將她好好護起來的大妖怪,她的側臉重重地擦到了粗糲的石板上,抵著冰涼的石面和塵土,緩緩沁出絲絲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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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家,客房。

裘德海並著妻子徐氏和裘一粟一起,緊張而沉默的看著前方那張被數名大夫團團圍著的床榻。

老太妃那兒一直沒有話傳來,他生怕出了什麼蛾子,便早早命一干武藝超群的護衛隱匿在街頭巷尾,一人負責一個片區細細搜索著,果然,便有一個護衛將竇藍撿了回來。

那護衛也算是見慣了生死的。可當他扛回竇藍時,他的臉色卻是白得不能再白:「大,大人,小的活了這幾十年,還沒見過這般的淒慘模樣。這姑娘的後背被生生砸得爛了見了骨,小的……也不敢去探探她還有氣兒沒。」

裘德海眉頭一皺,即刻便叫來了他能信得過的所有醫師毒師,只求他們給竇藍留下一條命。

竇藍,他必須得救。

不僅僅為了這些年來雙方有來有往的情誼,也不僅僅為了這姑娘曾救了自家兒子一命。約莫半年之前,裘家的大門在深夜被人敲開,來人帶著斗笠蒙著面,帶來了一封老太妃的親筆信。

他裘德海能從一介無依無靠的愣頭小子,打入帝都的近臣圈子,老太妃功不可沒。徐相一家,也是受過老太妃的恩的。

老太妃要保的姑娘,他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給保下來。

正想著,前方一位留著長鬚的醫者對他拜了拜:「裘大人,老夫與諸位先生探討了一番,這姑娘……唉,只怪咱們學藝不精,她不會再沙化下去了,可咱們也治不了她。」

裘德海並沒有急怒起來,反而是沉默半晌,吩咐下人統統出去,將外頭的院子看好了。

「我與諸位相交許久,我裘德海的人品,諸位還信不過麼。」裘德海親自給那幾位大夫端了茶,「有什麼隱情,先生們直說便是。」

這幾個大夫,多多少少都有點兒仙緣,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是徐相的長輩,恐怕已經活了近五百歲了。普天之下,有什麼疑難雜症是他們沒見過的?以「學藝不精」來推脫,不過是看出了什麼,卻又怕說出來得罪人罷了。

那領頭的大夫捻了捻長鬚,與其他醫者交換了個眼神兒,才點點頭,壓低聲音道:「老夫空度大半輩子,也只學了幾手治人的法子。老夫……不會治妖吶。」

裘德海一怔。

徐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竇家鼎盛之時,曾有過大妖的公主下嫁,與妖族的聯姻算是不少的。竇藍體內有些妖血實屬正常……這於醫治有礙麼?」

「夫人的話老夫明白。事實上,不少世家都與妖族結過親,他們的後人,老夫也治過不少。可這位竇姑娘不太一樣,」長鬚醫者歎了口氣,「她……是個真得不能再真的半妖——連妖丹都給修出來了的半妖。她身上大抵戴了什麼遮掩妖氣的物什,不然,慕容麾下,早就該有殺手衝著這兒來了。」

半妖?可竇疊聲和阿珠篤葉明明——

裘德海按捺下心中的疑慮,他知道此時不是探究的好時機:「妖也罷,半妖也罷,先生可能治好她?」

長鬚老者苦笑著搖搖頭:「裘大人何時見過妖怪請醫生了?對妖怪們來說,治病治傷就兩個法子:要麼吃了天地靈物,要麼吃了別家妖怪的妖丹。」

一直站在一旁的裘一粟聽到這話,突然一擊掌:「妖丹?怎樣的妖丹?」

他衝著自家爹娘攤攤手:「你們知道的,前些日子我,嗯,去玩兒了?就贏了個圓乎乎、金紅金紅的東西回來,別人告訴我說那是上好的火系妖丹呢?」

裘德海先是表情一緩,接著一下子怒氣上腦,隨手抓起一個茶杯就丟了過去:「你這混小子又去賭?!」

「哎喲,哎喲。」裘一粟笑嘻嘻地避過茶杯,轉身拍開木門飛快地溜了:「玩兒賭也是一種藝術嘛你瞧這不賭出彩來了麼!」

裘德海恨恨一跺腳又拿自家兒子一點兒辦法沒有:「來人,去庫房將妖丹全數拿了來。」

一刻之後,在眾人緊張地注視中,那長鬚醫者從一桌子的妖丹裡揀了二十來個紅色的,丟入一個石製的古舊藥碗裡。接著,他摸出一個圓溜溜的瓶子,用一根像是蘆葦的、深藍色的草桿子伸進瓶子裡沾了沾,再伸去藥碗裡緩緩攪拌起來。

一大碗妖丹很快就變成了濃稠的液體。那醫者扶起竇藍,動作嫻熟地給她灌了下去,一滴沒漏。

妖丹的作用是立竿見影的。長鬚醫者才把竇藍放下,就見這房內憑空起了一陣大風,竇藍先是無意識地抽搐了兩下,隨後身上強光大盛——

「人呢?!」裘德海臉色都變了,四顧之後立即召來自己的親信:「去,再去嚴寧庵看看——無論如何聯絡上老太妃,就說,就說竇藍突然之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