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片葉……姐姐。」
竇藍莞爾。與他們行了一路的八子老兒沒認出她來,修為高強的微真道人也沒認出她來,倒是後頭這只驚魂未定、一臉髒污血漬的小銀元,一口就喊出了她的身份。
她捏捏銀元的手,並不急著嘮叨家常,而是徑直將銀元帶回了天藏這一干大小妖怪露宿的帳篷堆兒裡,又特地叮囑看守的小妖怪把好門了,才回身刮刮銀元的鼻子:「你那麼機靈,怎麼會把自己陷入那番進退不能的慘模樣兒?」
聞言,銀元原本望向竇藍欣喜目光黯了黯,肩膀也不經意哆嗦了下,但還是認認真真衝著給他遞毛巾的狐姑道了個謝,才小聲回答竇藍:「那妙語仙子,是在那次花明谷道激戰、片葉姐姐生死未卜之後,才來到咱們營地的。她……心高氣傲得很,若是一言不合,連修為比她強得多的修士都敢出言詛咒。偏偏誰都清楚這是駱盟主親自帶回來的,輕易惹不得,也就只能忍了,說一些好話賠一些好禮,只求妙語仙子收回她的言靈。」
「可眾人之口卻是堵不住的。咱們凡民沒別的事兒,食了飯後,許多叔伯便常常坐在篝火邊兒上攢些談資。大夥兒說著說著,就難免將那妙語仙子同八子前輩,同之前……的沉戈前輩,還有片葉姐姐你相互比了比。這些話兒也不知怎麼的傳進妙語仙子的耳朵裡了,之後,她便開始……」
「阿霞姐的頭骨被她製成了啥熏香盒子,王老鬍子的臟腑被她拿去『做善心』,煮成湯餵了路邊的饑民。李二叔……就是那被剝了面皮蒙給傀儡的。總,總之,咱們幾個常在仙人前頭做事兒的凡民,已經被她除得差不多盡了。」
「銀元早就瞧清了自己的下場。」銀元搖搖頭,尚且稚嫩的臉上竟然有著深深的無奈和涼薄,「是以,出了今兒這麼一樁事兒,銀元也只求別牽扯到家中爹娘弟弟,別的就不奢望了。」
「卻不想,老天這次對銀元格外開恩,竟然遣了片葉姐姐來。」說著,他雙腿一屈就擲地有聲地跪了下去,合手便要給竇藍行那五體大禮!
「別。」竇藍笑著一揮指頭,將小孩兒甩去了旁邊的小木凳子上坐著,「待我想辦法將桑子——就是那妙語仙子施給你家人的言咒解了,你再謝我不遲。」
聞言,一貫表現出超乎年齡的穩重的銀元小娃兒,幾乎當場就掉了淚珠珠出來。
銀元這幅模樣將狐姑萌得一條尾巴炸成了球,嗷地一聲撲將上去將那小孩子一陣揉圓搓扁。
事已至此,銀元無論是否為兵,但凡他還想活命,就只有跟著竇藍這條路能走了。因此,竇藍剛提了個話頭,連其中緣由都還沒開始解釋呢,銀元便一臉感激地答應了。
竇藍與狐姑的首次集兵,雖然其中出了點兒意外,但總算是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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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之前總是同狐姑分享一個鋪子的竇藍突然轉了性,只說是有事兒要做,無論如何也要將狐姑趕出帳篷。
狐姑覺得很受傷。她覺得小烏鴉長大了,就不跟自己好了。
「她是在為了你的性命著想。」
狐姑一驚,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型玲瓏的仙子帶著滿滿的上位者的氣息,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兩眼含霜地瞧著她,眼裡是壓根兒無意掩飾的殺氣。
竇藍微微歎了口氣,卻是不卑不亢地衝門口那人行了個禮:「駱盟主。上好的雪前黃芽已然備著了,請。」
駱紛飛輕哼了聲,錯眼一睨已然進入備戰狀態的狐姑,冷冷道:「你這狐狸妖怪還站在這兒作甚?再杵在我眼前,我可止不住我那斬妖白虹劍了。」
竇藍聞言,趕忙趁狐姑全幅注意力都放在駱紛飛身上的當口,一掌直接將狐姑拍出了帳篷——她心裡可清楚得很,駱紛飛說要殺妖,那可是說到做到的!
狐姑在外頭跳腳的動靜很快就消失了。駱紛飛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甩袖坐了上位:「你倒是真有些膽量。不過你且放心好了,無論是七寶商人衣阿久,還是他身後的整個天藏,都叫我不能這麼堂而皇之地取了你的性命——即便這是在我的地盤兒上。」
竇藍也坐去了駱紛飛的下首,四平八穩地給她沏著新茶:「盟主說笑了。別說這討伐大營正是您的地盤,天下之大,憑著盟主的無上修為,又有什麼是不能做的呢。片葉在此,也只求盟主給我半盞茶的時間,好聽聽我耍個嘴皮子罷了。」
駱紛飛沒接竇藍遞來的茶:「說得委屈。我倒是問你,你這帳篷四周的符文,這熏香,這添了不少好料的茶——又是為了哪般?」
被揭穿了所有佈置,竇藍也不心慌,順手撇掉了駱紛飛沒接的那盞茶,如同沒事兒一般又低眉斂目地泡了一壺新的:「駱盟主威名在外,片葉難免心生惶恐。」
「我瞧你倒是一點兒惶恐都無。」駱紛飛唰地一聲抽出白虹長劍,那凜冽的劍氣和身經百戰積攢下來的血味兒一下子將整個帳篷撐得滿滿的,那一瞬間排山倒海的烈烈殺意,能生生將人嚇得跪趴下去。
那劍被抽得急猛,眼見著那劍尖就要劃上竇藍的脖子了,卻見駱紛飛手腕一轉,全身的氣勢霎時平了下來,逕自開始細細地擦劍:「衣阿久方才在營地外頭攔了我,夾槍帶棍地讓我別輕易傷你一根汗毛。可片葉啊,你倒是同我說說,你欺瞞於我、欺瞞於整個散修聯盟在前,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廢了我一員大將。這其中恩怨我若是能忍得下來,恐怕我就能直接位列西天了。」
「駱盟主還請別再打趣兒片葉了。」竇藍飄了飄茶沫子,「這片葉一名,原本就是我行走涇州時得來的諢號,是獨一個的,用了許久,也算是有些小名聲。涇州修士大多以名號待人接物,敢用真名姓的寥寥無幾,也就只有如盟主這般高修為大氣魄的前輩才有這份膽量了。」
「再議桑子。這桑子,與我也算有些故交了。駱盟主能讀人魂魄,又心思通透,事到如今,一定是十分清楚其中細節,我也就不再贅述了。」
「片葉一向對駱盟主尊敬有加,又怎敢輕易廢了盟主的大將?的確,言靈一術要使將出來,發不出聲可是不行的。但追本溯源,擁有言靈天分的人歸根究底是魂魄異於凡夫俗子。桑子心思深重、為人暴虐無常,恐怕不是個忠心良將。片葉在此擅自替了盟主取她喉舌,廢她丹田,盟主只需尋個好天時,將她的魂魄抓取出來,抹了那一腔惡念再灌入傀儡,才是真正得了一隻好臂膀。」
駱紛飛坐在上首,瞧著眼前這黑眼睛姑娘始終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將一番歪理說得井井有條,眼中神色可謂十分複雜。
良久,她輕歎一聲:「我頭一次見你便欣賞你,之後對你愈發滿意,一度存了將你教成接班人的心思。可這期間,我卻總是覺得,你身上有股子若隱若現的違和感。」
「原來,是有妖怪味兒。」駱紛飛的眼神兒冷了下來,隱隱含著殺意,「你並非天生半妖,身為萬物之靈,卻緣何如此自甘墮落!」
竇藍一笑:「我也盼著能同尋常女孩兒一般,描線繡花,相夫教子,好好活個一百二十來年就順遂投胎去。可偏偏我竇家被一夜抄了滿門,只留下我一雙姐弟無依無靠的,若是不借妖血變強,不說家仇大恥能否得報,恐怕,立即就會性命不保了。」
駱紛飛聞言狠狠皺了皺眉:「是了,你真名喚作竇藍——你說竇家?哪個竇家?」
竇藍被這突然的連聲發問弄得有些奇怪,但還是緩聲答了:「正是帝都竇家,琅邪長公主一脈。」
「……呵。還真真是無巧不成書。」駱紛飛一哂,「我那娘親,曾經是你竇家的大嬤嬤——這是成百上千年前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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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起了竇家之後,帳內的氣氛明顯緩和了不少。駱紛飛的談性也難得上來了,沉思了一會兒,居然主動談起了自己的過往。
「竇家待下人極好。」駱紛飛回憶道,「如我這般大嬤嬤的女兒,過的日子堪比一般商賈家中的正經小姐了。」
「無奈,竇家再好,也是主子家,是不沾親的。而我嫡親的娘,卻一天到晚只知道給兄長謀福利。為了湊夠我那兄長的聘禮,她竟然動了要將我許給一個六十來歲老鰥夫的念頭。」
「你說我如何能夠答應?」駱紛飛冷哼一聲,脖頸高高地揚了起來,「在竇家學堂,我的功課自始至終便是最好的,比正經的少爺小姐還要強。再論琴曲,論書畫棋技,凡是我學了的,又哪個不拔尖兒?於情於理,我都不樂意為了我那窩囊兄長,將自己作踐至此!」
「是以,當青耕找上我時,我很快就答應了。」駱紛飛微微前傾身子,探究地瞧著竇藍,口中緩緩道:「入了庵子,倒是頗是意外地白得了一身非凡功力。之後,日子也就那麼過去了,與那些妖怪一同住著,可笑我最初還覺得比在竇家自由、安穩多了。」
駱紛飛的眼神驀然變得陰鶩:「事實證明,妖怪,果真是沒有人性的。那一切的好,全數都是裝出來的。他們的最終目的,不過是讓我代受天劫,以我魂飛魄散的代價放了孔雀出來!——當然,竇藍……這些,你應當知道得同我一般清楚。」
「我以上百年陪伴,換得一身功力,這是兩清,我無需對他們感恩戴德。因此,後頭這一出李代桃僵、算計我魂飛魄散,便算得上是結仇之舉了。」
陪伴……該是相互的罷?駱紛飛方才自己也說了,在嚴寧庵中她是過得十分愜意和自由的。那麼,這所謂「陪伴」,受益的並不只是妖怪們罷?
竇藍默默聽著駱紛飛這番言論,雖是不能贊同,卻也沒什麼不適的感覺。
駱紛飛有駱紛飛的價值觀,她竇藍也有她自己的。這沒有什麼好爭辯的。
但,竇藍還是得出個聲兒,為她苦哈哈的師父和那綠喜鵲正一正名聲,省的孔雀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又得淪落至被全涇州散修追殺討伐的可憐下場。
「師父待我甚好,前前後後為了救我,屢次劃拉出自個兒的內丹叫我服下。是以,我便得了個機緣巧合,在前次重傷之時,莊周夢蝶一般偶然瞧到了他的記憶。」竇藍正坐著,道出了一個連孔雀都不曾聽過的秘密!
「師父有足夠的能力破開那大八重鎖陣,只是顧忌著引動天劫罷了。他之所以要養一個女孩兒——譬如盟主,也譬如我,也不過是為了應付天劫——頭一下的天劫。」
她在這兒撒了個小謊。孔雀在駱紛飛進庵那會兒,的確有著足夠的實力自個兒抗下大八重鎖陣的雷劫。可被駱紛飛那麼掏心窩子的一捅,他弱了不是一點半點,輪到她竇藍上陣作替身時,等著她的,是真真一個魂飛魄散的結局。
回頭要向師父變著法子討來更多好處。竇藍在心中用力撇了撇嘴。
「盟主也知道,天劫這事兒,就代表了天道因果的公正。因此,劫雲若是錯劈了身背功德的人類,其中天道公正便會自行激起,將劫雲當場粉碎。」
「依著師父的記憶,他與青耕所求的,不過是他們灌入您體內的全部功力罷了,擔一記雷劫,那些功力已然足夠,雷劫並不會對您的筋脈造成大的損傷。」
不僅如此,大妖怪擔心駱紛飛本就不太適合修煉的身子被這麼一劈,劈得更廢了,今後壽命延長不能,還特地掏了半碗心頭血制了天齊丹,先保了駱紛飛壽與天齊再說。
——若不是這小半碗心頭血,孔雀也不至於反應如此遲鈍,白白讓個人類小姑娘掏了刀子捅心窩。
當然,這些話,竇藍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不樂意說給駱紛飛聽。
聽了竇藍這一番話,駱紛飛還是板著一張冷臉,瞧不出什麼情緒的好轉:「我方才便說過,我那一身功力,是等價換來的,他們謀我功力,便已然觸了我的逆鱗!」
……也是。便是要這樣唯我獨尊、絕對利己的心思,才能夠以一介女子之身,一路披荊斬棘,憑著各種奇緣機遇最終登上了散修聯盟盟主的高位啊。
竇藍對駱紛飛點點頭,也不再說話了。
帳內兩人都各自沉默了許久。
台上的燭心辟啪一聲打了個火花。
駱紛飛悠然起身朝竇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瞧著她:「竇家也算於我有恩。你要殺那皇帝報仇,我不阻你,你若有甚需求,也大可找我來提。」
「天下妖怪不知幾何,我無意也無力放出肅清妖族的妄言——即便我當真十分想要這麼做。我不會勒令散修聯盟追殺孔雀與青耕,但日後若是偶爾相見……不說你死我活,但也求個生死不論了。」
「……」竇藍也站起來,倒是認認真真對駱紛飛行了個半身禮:「大謝盟主。盟主的話,竇藍定當轉告家師。」
這是竇藍與駱紛飛之間,最後一次稱得上是「談話」的交流。
她們曾經因為一些宿命的巧合,不約而同地走上了同一條道路。如今,她們卻已然到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終點。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竇藍追求的和樂團圓,於駱紛飛而言一毛不值;而駱紛飛渴望的,無親無友的權利頂峰,對竇藍而言,也是不如糞土。
但就竇藍個人來說,駱紛飛這個女子,她雖然不算喜歡,卻終究算是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