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元的家鄉已然成了一片人間修羅場。房舍被全數破壞了,村民的屍骸以各種離奇可怖的模樣歪倒在地,不少女性,甚至是幼齡的男孩兒的屍體是赤裸的,上頭的駭人傷痕和斑斑污漬讓人不忍細看。
「糧食和家畜都一點兒沒剩下,我們還找著了這個——」狐姑跑來,嘩啦一下扔了一大把東西下來。
竇藍一看,是幾件衣服,一把折斷了的皮革腰帶,幾隻破靴子和一副壞了的肩鎧。
這熟悉的樣式——
「是皇家軍的。」狐姑咬牙切齒,「那幫子混帳!」
竇藍捏緊了拳頭。
那日與趙玄的一番談話,讓她明晰了皇家軍兵士會如此忠心為皇帝效命的因由,可數量如此龐大的皇家軍在行軍途中的補給問題,卻也一直困擾著她——如今,涇州各地一片起義之聲,大多百姓對當今皇權即便不算深惡痛絕,也絕無擁戴之心,皇家軍想要沿路從百姓中間得到補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然而,皇家軍幾乎從未發生過糧草短缺的問題。要說他們的糧草是從帝都一路運送過來的……這也太不現實了點兒。
如今,她的疑問,總算得到了解答。
原來,皇家軍便是靠著這番喪盡天良的燒殺搶掠來獲得食物的!他們惹不起大城市,便繞道這樣的偏僻山村——竇藍恍然想起,在他們剛剛離了討伐軍獨自行進那日,他們也曾路過兩個這般慘狀的村莊。那時,大家只當是山匪劫掠,雖然心中憐憫,卻也無心去細細察看,只歎了幾聲便過去了。
方纔,銀元很是崩潰地放聲大哭了一會兒。現在他已然平靜了下來,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跑去將他家人腐爛了一半的屍塊費力聚了起來,隨手拾了塊木條兒便悶聲在地上刨著坑。
狐姑和幾隻妖怪見銀元可憐,紛紛上前要幫忙,卻無一例外被銀元禮貌而堅決地拒了。
竇藍便沒再靠前,遠遠地望了銀元那顯得特別瘦小的背影一眼,和阿久一起揮手讓大家都散了。
一轉頭,她正巧瞧見了從破敗房頂上躍下的九聞。
她禁不住感歎了一句上古大妖的血脈就是不同尋常。這樣粗粗看去,九聞的身量與孔雀差不了多少,而且和孔雀那一身漂亮卻低調的肌肉不同,九聞的肩背較孔雀稍微厚了些,又腰細腿長的,再加上他微微帶點兒戾氣的深邃眉眼,隨便往那兒一站都英俊招人得很。
竇藍想了想,上前拍了拍九聞的肩膀:「同我來。再見之後,我們都沒好好兒說過話呢。」
九聞看看遠方微微顫著尾巴、還在試圖接近小銀元的紅狐狸,又看看眼前這一臉認真之色的烏鴉姑娘,嘴角止不住地翹起來。
他抬起拳頭微微在竇藍頭上磕了一下:「以前白叫你學了不少我九耳犬家的絕學,這樣算來,小爺我怎麼也算是你半個師父了。來,師父來考校考校你。」
話音剛落,他的身型便飛速一閃,再次出現時便已經是在村口的密林中了!
竇藍一瞬間瞪大了眼,很快也追了上去。
竇藍與九聞一前一後停在了一方並不太大的小池塘邊。
九聞找老樣子指了指旁邊的大樹:「要坐上去比較舒服麼?」
「……」竇藍黑著臉甩出了一朵三昧真火:「趁早改改你那對羽妖族的獵奇認知。這是忠告。」
這麼一打一鬧,他們之間許久未曾碰面的生疏感便立刻煙消雲散了。竇藍也沒再矯情,直截了當地將狐姑說給她聽的,狐姑與九聞在紅狐族岷窟的經過簡要說了一遍。
九聞聽著聽著,那臉色是一發不可收拾地黑了下去。
「那蠢狐狸以為,小爺我這麼折騰吧唧地追著她,是想揍她討債?」九聞咬牙切齒一掌把一隻冒頭換氣的可憐青蛙又拍回了池塘裡。
「不,」竇藍很是嚴謹地更正了九聞錯誤的認知,「她覺得你想殺了她來著——雖說我不太同意這個觀點。」
再次冒了頭的無辜青蛙這回被一掌摁進池塘的淤泥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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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孔雀破陣之後分離了許久的嚴寧庵雙黑痛痛快快地聊了一會兒又戰了一發。
拳打腳踢得十分滿足的竇藍看著九聞大黑狗兒,也基本把之前的革命情誼都回憶了起來。她拍拍九聞的肩膀,道:「方纔你說的話我都信,是狐姑太緊張了些。你別急,既然你的心思如此純直,我去替你勸勸她。」
九聞看著竇藍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眉頭很是不安地抖了抖,幾次張口預言,卻又總歸滿臉鬱結地點了點頭。
得知兩個好友間並沒有什麼齷齪的竇藍自覺心中掉了塊大石頭,便腳下生風地別了九聞去尋狐姑了。
竇藍覺得方纔她能夠那麼迅速地同九聞心連心,全是她開門見山、說話利索毫不打彎兒的功勞。因此,現下她也決定一鼓作氣,把狐姑也給開門見山了。
她找著在湖邊洗著山雞的狐姑,踹了踹狐狸的屁股:「我方才找九聞談了一談,你先前大抵是同他有些誤會的。我都幫你把話問清楚了——他說呢,他天天追著你不是想要打打殺殺的,是想跟你生幾個娃娃的。」
竇藍語速挺快地把這段話說了,就見狐姑的身子一個激靈,腳下一滑就悶頭往湖裡栽去!
竇藍大驚,千鈞一髮地將狐姑拎了起來:「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
「我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狐姑炸毛,「他他他他——我我我——嘖!」
「……?」
竇藍莫名地站在湖邊,望望狐姑疾馳而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懷裡那濕淋淋赤裸裸一隻山雞,無奈地聳聳肩,舀起水繼續狐姑未完的事業。
誰都不會喜歡在滿是腐爛的殘肢斷臂的村莊裡過夜,妖怪也一樣。是以,他們在半山坡子上清出了一小塊兒空地,開始各自打點起晚飯來。
狐姑和九聞不知道又鬧了什麼彆扭,現在正相互用屁股對著對方,都是一臉晦氣的模樣。這回,竇藍的勸說完全失效,她努力了幾次,最後也只能認命地烤起肉來,只道隨他們去了。
正刷上最後一遍香料時,銀元回來了。
竇藍抬手示意他過來:「才烤好呢,趁熱吃。」
「……謝謝。」銀元朝她露出了蒼白的笑臉,接過同他臉蛋兒差不多大的山雞腿囫圇啃了起來。
竇藍分明見著他眼眶裡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兒掉下,混著他臉上沒擦乾淨的泥土,一道被他嚼進了嘴裡。
她沒幫他擦乾淨臉,也沒再說什麼話來安慰他,只是盛了一碗滿滿的肉湯擺在他腳邊,又四下轉了一圈兒,從妖怪們那兒剝削來了好些位置特別不錯的烤肉和幾塊被蒸得軟軟的白饅頭,一道推給了銀元:「你正長個子呢,多吃點兒。」
言罷,她不再去關注銀元的反應,而是同阿久討論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親眼看著家破人亡,看著鮮活的至親變成骯髒而醜陋的肉塊,這種撕心裂肺的悲憤和絕望感她也曾體會過——差不多就在銀元現在的年紀。她明白,這種時候,銀元需要一個溫暖的支撐,而不是一個由無數憐憫建造起來的、使人軟弱的襁褓。
「……雖說摸不清天意,但我們大概要加快腳步了。」阿久皺眉道,「這樣慘絕人寰的事兒,也不知道皇家軍已經做了多久。這樣拖下去,只會有更多無辜的百姓受難。」
竇藍撥弄著火堆,分析道:「推動討伐並不是個困難的事兒。我們可以稍微放開靈水的供應,沿途幫著清剿規模較小的皇家軍,一邊隨時留意著天道示警——這樣最多只需一月,帝都定然盡在包圍之中。屆時,雙軍一路高歌猛進,勢頭全都打起來了,定當會馬上揮師進攻。我們首先肯定是控制不了局面了,其次,我們原先探清皇宮的計劃也必定夭折。」
阿久沉默了。
皇仙分家以後,皇朝上下對於修仙者和妖族的態度均是每況愈下,不斷有大小紛爭迭起。很快,幾大正統門派和散修們就紛紛選擇了退避,妖怪們也一樣——這不是什麼忍氣吞聲的事兒,實在是因為他們都各自瀟灑慣了,也不是很在乎帝都那麼個靈氣雖盛,卻逼仄紛擾的地兒,於是,走了也就走了。
現在,這問題就出來了。
點將台一現世,天藏各方人馬便紛紛行動了起來,企圖往戒備森嚴的帝都,最好是往皇宮裡搭一條線。結果嘛,自然是沒有結果。
這樣的情狀讓他們十分不安。
帝都皇宮畢竟被好幾個驚采絕艷的帝王經營過,誰都不知道它裡頭是否還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是以,他們當初就相互約定好了,竇藍與孔雀兩路大致於六月後半在帝都附近會師,一邊靜候一北一西兩支討伐大軍,一邊也為接下來的最後一戰好生做一些準備——其中,大致摸清那座森森宮殿的實力,是頭等必要的事兒。
可時間這麼一趕著,他們的計劃,就必定要縮減縮減了。
竇藍阿久正盯著篝火,冥思苦想著兩全之道,突聞身邊一個聲音響起:「我……我能進去皇宮。」
竇藍轉身,驚訝地看著銀元。
銀元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更加蒼白了幾分,話音微微顫著,卻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全了:「我能進去皇宮……我是個閹人……我有太監牌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