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除舊,便要迎新。大年頭幾天,尋常人家都沉浸在一派喜慶祥和的氣氛裡。京都的大姑娘小夥子們紛紛換上了簇新體面的衣裳,攙著自家老人,拖帶著幼齡孩童,跟前搭後、秩序井然地走在京都城外的東面兒山頭的小徑上。
他們是來祈福的。京都東面兒的嚴寧庵匯聚天地靈物,能人異客,誠心福願皆能顯靈的名聲早在涇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庵子和庵子裡的神仙可不是時刻都在東面兒山頭候著的,他們來去隨心,無征無兆的,一年到頭能板上釘釘尋到靈庵的,就只有新年伊始這麼幾天。焚上幾炷香,誠誠懇懇地祈個好願。近水樓台的京都人們無不巴巴望著這幾天,早早備好了一切,就等著徒步進庵求個好願呢。
嚴寧庵裡的總掌事狐仙姑說了,東面的山頭就那麼丁點兒方圓地,停不來什麼侯門權貴的高馬香車。這話一出,起先還有不少自詡矜貴的世家子陰陽怪氣地諷罵了幾句,可沒兩天,這些爭頭蹦跶的雞們就被各種好生折騰了一番,連帶著他們背後的氏族也受了些牽連。從此,這大年初一前往嚴寧庵祈福必須用走——至少用自力更生爬個山頭以顯誠心的鐵律,就這麼定了下來。
撇開外頭眉目虔誠的善男信女不提,且看這深庵內院,禁爵塔裡——
「好呀竇家小檸,如今你翅膀可是長硬了,敢來攔狐姑奶奶的和!」一隻身形巨大的紅毛狐狸幾乎要把自己炸成了個球,一腳踏凳一腳踩地,兩隻毛茸茸圓乎乎的前爪啪地一聲拍在絨布桌巾兒上,將自個兒的麻將震得開了牌。
諸位一瞧,呵,果然是和了的。
攔和的青年修士一派高貴冷豔的模樣,連個眼神兒都不屑往紅毛狐狸那兒飄,只是有意無意地瞥了對面那銀發男子一眼:「既非鳥人,又哪兒來的翅膀。狐姑看錯了——兩張銀葉子,承讓。」
被明理暗裡抬了一槓的孔雀也不惱,只是捻著腕間一串氤氳流轉的一百零八粒雪蓮珠——自然是他家烏鴉姑娘一顆一顆親手給他集來的——逕自笑得一室□□,末了還將珠串捎至鼻端,甚是自得地嗅了嗅那幽幽冷香。
竇檸更加不高興了,臭著臉向狐姑一伸手,要錢的態度簡直像是在要命。
紅毛狐狸吧嗒了兩下嘴,眼睛委屈得水汪汪的,似乎還有好些話茬想接。可她終究是被壓迫慣了的,死活不敢在庵主大人頭上動土,最終也只得嗚咽一聲,回過頭去衝著一黑髮青年撐開爪心,淡粉色的肉球球一顫一顫的:「九聞,兩張銀葉子。」
一直站在狐狸身後觀牌的九聞呼啦了一把狐狸耳朵,臉色甚黑,倒是沒啥猶豫就給了錢。
狐姑手中有糧便士氣大振,喊道:「再戰!」
話音未落,外頭竟傳來恢弘鐘響。
身為這四方一桌上最弱勢的一個,蘑菇驚蟄方才一直低眉斂目作老僧入定狀。這回他聽了鐘聲,方慢條斯理地摸出一個日晷模樣的青銅盤子,掃了一眼那正在慢悠悠滑動的蛇型指針,道:「到點兒換趟子了。狐姑,同在下一道去前頭罷。」
狐姑大驚失色:「什麼!不行不行,我還沒把輸掉的錢贏回來哩。」
「贏回來?你倒是小心把九聞給一道賠出去。」厚重的、以玄鳥背羽織成的朱紅色落地簾被一把掀開,細碎的雪花夾著晨露呼啦一團嘯了進來。如此冷冽的冬日,門口那姑娘卻是一身天藏的短褂小裙,修長的手腳只用纏帶綁了一小段兒,甚至是那一截弧度誘人的腰肢都只隔了一圈兒墜下的穗狀銀飾,白玉色的肌膚若隱若現的,愈發襯得那頭黑髮同鴉羽一般。
她身側的老婦人倒是又皮裘又兜帽地裹得厚實。
「阿婆,當心腳下。」竇藍這邊照顧好女皇帝,抬眸對好友道:「花宛和立夏已經在前頭了,就等狐姑驚蟄你們倆啦。狐姑暫且歇一歇,到前頭兒做做善事轉轉運,還能得了不少香火錢作牌兒底。」
狐姑牌癮兒上來了,後爪子一瞪便蹭去竇藍旁邊撒嬌不依。竇藍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同她弟弟小時候一個樣兒,都是極喜歡這毛茸茸的四足獸的——可比扁毛鳥雀們軟和多了。她被大紅狐狸這麼搭爪對臉地一蹭兩蹭,不免就要鬆口:「要,要不,我去前頭替你一會兒。」
說話這會兒,女皇帝已經自個兒動手解了風衣兜帽,四平八穩地袖手坐在了狐姑原本的位子上,已然開始洗牌了。聽到這話,女皇帝微微一偏頭,肅然的眉頭一斂:「說什麼胡話。既然定了規矩排了班,任誰都是該遵守的,要不然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接著又指著驚蟄讓出來的位子對竇藍道:「丫頭這裡坐。好些時候沒同你摸過牌嘍。」
竇藍對女皇帝那是十二分言聽計從,於是也不敢再偏袒狐姑,只能稍給一個安撫的眼神兒,狠下心推開那大毛腦袋。
竇藍聽話,狐姑可不聽。她思度著這可是他們妖怪的庵子,任憑你一個人皇帝,再怎麼天罡天煞還能鬧出花兒來!於是狐狸哼哼唧唧地又拿尾巴去勾竇藍。
竇藍正為難呢,就見孔雀那一雙冷藍的眼睛不經意朝這裡抬了一抬,對狐狸道:「你倒是去不去?人間界的皇帝開口了,你竟也敢鬧鬧騰騰的,成何體統。」
狐狸頓時便蔫了下去。
孔雀發話,這就是一錘定音了。
狐姑委屈極,十分想要辯一辯這皇帝和妖怪聚眾打牌也很是不成體統,卻又沒那個膽子。正在一步三回頭之際,忽感一陣巨大推力自身後傳來,那龐大的身軀竟然被毫無遲滯地一推向前。
眾妖怪也十分驚奇。這一仔細打量,才發現一頂茁壯的蘑菇正直直長在狐狸的後頸子上,大大的菌蓋飛也似的轉著,幾見虛影。
眾妖怪:「……」
驚蟄穩重斯文的聲音從飛快旋轉的蘑菇處悠悠傳來:「在下這就與狐姑換趟兒去了。祝諸位牌運亨通。」
狐狸被嗷嗷著被一路直接推出了門。九聞嘆了一聲,只覺自己恐要徒生幾根白髮,也邁步跟了出去。
「……」竇藍搓著骰子,往周圍幾張牌桌上打量一番,「輕霜和潭陽呢?」
自打差點兒將這兩個孩子當早餐一煮了事之後,竇藍對他們的在意程度簡直衝翻了天,好像她生下的不是什麼先天大妖怪,而是兩隻笨雞仔似的。
「沒見著有一會兒了。由著他們去。」孩子他爹毫不在意,「六萬。」
「誒可是……」
「許是頑去了。他倆年歲也不小了,別拘得太狠。」女皇帝心下十分寬慰,將手中的七條往外一撇:「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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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十四歲的方准正護著妹妹,滿眼警惕地瞧著那青石牆上彷彿憑空冒出來的兩個孩童。
方家出名將,有年方三十便為國捐軀的,也有歷經萬人枯骨熬得白髮的。英靈堂中統共三十三牌位,便有足足十八張牌位是以方字兒開頭的,受萬民供奉。數百年下來,方家的男兒始終站在戰事的風口浪尖,一旦確認有了香火傳承,便是再怎麼不捨,也毅然別了嬌妻幼子,趕赴前線,以血肉之軀拼得蒙州免受生靈塗炭。
然,悍將,自古都是被藏起的良弓,被火烹的走狗。
蒙州皇家與海周諸島的異民們打得膩了,開始琢磨分久必合的事兒。現今皇帝軟弱,怕是已經怯戰許久了,海周諸島提出要拿方家祭旗,那狗皇帝竟然一口應了下來。
內外包夾,方家生路盡斷。
方家那響徹山河的鐵騎錚錚,自此成了絕唱。
有情有義的大司命百諫不得,只能以身為祭,強送了方家幾個出息孩兒去到別的州陸去,好歹留了個血脈下來,至於往後的運到出息,只能全憑造化了。那會兒,方准不顧勸告,在開陣關頭偷偷拽緊了妹妹方琮的手兒,便一道被送來了這個喚作涇州的州陸上。
嚴寧仙庵如今聲名大噪,難得被官家百姓一致捧得神乎其神。方准兄妹倆一路打聽著,磕磕碰碰地朝京都走來——也所幸他們落腳的地兒距離京都沒有個十萬八千里,卻也前前後後耗了一年有餘。這些日子足夠將兩人身上的嬌氣貴氣磨得一乾二淨了,現下看著,誰人不說是兩個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你們是怎生進來的?」牆上一人暗含警惕卻也頗是興味地挑了挑眉,朝身邊另一人道:「你從來知覺靈,瞧瞧是不是有哪兒破了?」
另外那人閉了眼「瞧」了一會兒,方認真答:「都好著呢,姐姐莫憂。」
生生立在那四五人高的青石牆上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娃兒,都是約莫十歲的模樣。女娃粉雕玉琢,小小年紀,那份美貌竟然便帶著一股子森冷銳氣來;男娃眉目如畫,生得一頭星光似的白髮,桃花眼兒天生帶笑,也是精緻得緊。
——可不就是那兩隻讓人牽腸掛肚的小鳥兒麼!
方准卻不知這許多。他只看著那對兒小娃衣著雖然奇怪,卻無不是頂頂的精細,愈發襯得人一副面白唇紅的好模樣兒。轉眼瞧瞧自家妹妹,他便心下有些酸澀——是他無能,累得妹妹一路風餐露宿,眼見著也是快滿十二的姑娘了,卻生生在這一年裡瘦得只見骨頭,又兼毛髮臉色枯黃,看著如同七、八稚兒一般。
他不知道先天大妖向來有「見風而長」的說法。眼前這兩個身量、心智都在十歲往上的娃娃實際才破殼不到四年呢。
另一邊,兩隻小鳥兒心裡也是浮想聯翩。輕霜素來眼睛毒,方家兄妹衣著實在破爛不堪,那大兄更是衣不蔽體,裸露在外的手腳都被凍得青紫了,她乍看之下才喚兩人小叫花子。可仔細一瞧,卻又覺得那少年眉眼利得好似狼一般,雖凶悍卻也落拓坦蕩——想來市井裡頭是養不出這樣兒的。
潭陽更是一開始就沒把人瞧輕過。他六感極敏,與髒兮兮的方家兄妹甫一照面,他便被方准身上如有實質的戰氣給驚了一驚,更不說那瘦弱女孩兒眉心若隱若現的一隻眼!
天眼可斷國運,可論河山!
有這樣的天賦與氣運,又緣何狼狽至此?
不等潭陽細想,另一邊,輕霜在暗暗證實了眼前這兩個確實是無甚仙力妖力的普通人後,一旁已經大大方方說將開了:「我名輕霜,這是家弟,名潭陽,皆單姓一個孔字。後頭那庵子是我家的,你們是何人?又何故來此?」
方准眉目一肅,挺直腰桿兒抱了個拳,挺鄭重地告知了自己與妹妹方琮的名字,卻對過往不甚詳提,只說自己家在遠方,家人盡數被害,只餘兄妹兩人逃來京都,慕了嚴寧庵的大名來求得復仇本事的。
輕霜聽得眼睛一眯,也不問詳細,更不提「庵子週遭全是結界,只有正門那一條山路可近庵子,你們兩個凡人是怎的越過結界摸來此處的」;她只輕輕巧巧縱身一躍,電光火石間幾乎是貼著方准落到地上的,又猛地湊頭伸手,扳住方准的臉拉下仔細瞧,並不嫌他髒。
方准先是一嚇一凜,接著就叫輕霜瞧得不自在起來。大冬天的,他只覺得眼前全是那精緻姑娘呵出的細細白氣,只有那一雙妖異的藍色眸子最是清晰,竟叫他原本凍得有些發紫的臉漸漸漫上一層紅,耳朵更是紅得要熟了。
他模糊聽見那喚作孔潭陽的男娃似乎也跳了下來,正與妹妹溫聲溫氣地說些什麼。他護妹心切便要掙扎,卻被輕霜強壓了回去:「別動,叫我仔細瞧瞧。」
說話間,那女娃兒也不知何時手心多了一捧雪,力道不輕不重地往他臉上擦去。方准只覺那指尖冰冰涼涼,像是要勾到心裡去一般,幽黑的眼中更添一抹難堪。
「住——」
「誒?」方准好容易開了口,卻一字未出又被截住了。只見輕霜忽地瞪大了眼睛,嘴角竟然帶了一絲笑:「你右眼底下有顆紅痣哩!」
說罷,還拿指尖磨著蹭了幾番。
方准脖子上的雞皮都起來了,整個人快要僵成一隻石頭。
「這紅痣好,這樣便記得住啦。」輕霜鬆手後退兩步,從腰間小囊裡摸出一支巴掌大的、玉質的孔雀翎,其精美細膩自然不必提:「潭陽,與一片『速速歸』給方家姑娘。」
潭陽笑著應了。
輕霜也將手中的「速速歸」交放在方准的手中,道:「庵子是個車馬一般的地兒,不能教你什麼。你捏碎了手中這玉,便能看見一道山門。你們若是本事好進去了,以後想學甚學甚;若是本事不好,丟了小命也有可能——如何,你可敢信?你可敢去?」
輕霜說這話時微微勾著嘴角,小脖子仰得老高。她原本就長得不甚良善——尤其同身旁的弟弟一個比較——如此一番表情,更顯挑釁意味十足。
也不知怎的,許久以後方准回想起來,在頭一次見面時,輕霜笑他,正經問他,極近同他說話,然,叫他最是唸唸不忘的,卻還是那一副揚著下巴、斜眼睨他的神氣樣兒。
那時候,方准已被喚作戰鬼,名揚九天六海十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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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嚴寧庵的一眾神神怪怪卻甚沒個正經樣兒地團座在桌邊,吧唧吧唧地搶著餃子吃。
「……包的餃子個個開膛破肚的,白白浪費了我好生打著的赤腹黑眼兒雞。下回再也不叫你包了。」狐姑撥弄著一碗麵皮煮肉團兒對九聞碎碎念,卻也不知道方才是誰非要攔著九聞把這碗「餃子」扔了,反搶過來自己吃。
九聞一手撐著下巴,扯扯嘴角,另一手一拍桌子將筷子彈起反握就要往狐姑頭上敲去,卻見對過的竇檸忽然皺了眉,噹啷吐出一枚錢子兒來。
「喲,可以呀竇小檸!」花宛咯咯笑著,順手飛快地在竇檸下巴上揩了一把油:「讓姐姐沾沾喜氣。」
竇檸黑著一張臉,端碗挪到角落去了。
「統共三個錢子兒,要搶好綵頭的可要趕緊嘍——」立夏手撐下巴笑眯眯地道。不想話音才落,那邊大寒咀嚼的動作一頓,也吐出個明晃晃的錢子兒來。
「嗷嗷嗷嗷只剩一個了混蛋兒大哥!!!」小寒慘叫起來,右手一拍碗壁瞬間將尋常大小的瓷碗兒變作了臉盆大,左手匆忙掐了個訣,就見桌上白花花的餃子前赴後繼地,撲通撲通躍進小寒手中的臉盆。
其餘妖怪見狀,也紛紛搶將開來。
孔雀看竇藍不搶,動動手指先讓竇藍的碗驟然拉長拉寬,繞著她結了一個圓環兒,又叫好些飛到一半的餃子生生變了方向,在眾妖的哭天喊地中施施然朝竇藍的碗裡扎來。
「……」竇藍有些艱難地伸長脖子,才透過餃子的壁壘望向孔雀:「不,不用那麼多。」
「不必全數吃完。」孔雀安撫道,「隨意咬一口,咬著錢幣便罷。」
「……」師父你快停停旁邊阿婆的臉已經黑了。
果不其然,女皇帝額角青筋直跳,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成何體統!縱然生為妖類,你們也該知道春耕秋收是何等辛勞!更不論涇州還有幾多赤貧人家一年到頭也聞不著幾回肉味兒!不過一個錢幣的兒戲罷了,簡直太過胡來!」
女皇帝天罡克妖,這一怒,狐姑這些道行不夠的自然便有些笑不下去了。然花宛這樣,年紀能做女皇帝□□宗的先天大妖卻對此絲毫不懼,依舊嬉皮笑臉地鬥著小法。
竇藍實在不忍女皇帝鐵青的臉色,於桌子底下戳了戳孔雀的手心兒。
孔雀反手將她十指扣了,好生摩挲得滿意了,才一揮手散了竇藍跟前的餃子,繼而懶懶對花宛他們道:「都停了,吃個餃子也不安分。」
話不抖,心不跳,一派作風還有些寶相莊嚴的樣兒,這臉翻得實在是登峰造極。
眾妖怪見狀也就安安分分吃起餃子來。雖說難免還有爭搶,好歹都是吃完碗裡的再搶鍋裡的,登時氣氛一派和諧。
女皇帝老懷大慰,覺得自己為人處世還是很有一套的:自己只需管好丫頭,孔雀自然聽話;孔雀聽話了,整個涇州也沒哪個不長眼的妖怪敢跳出來再叫板。
志得意滿之間,突覺牙齒被磕得一痛,呸的一下,一枚錢子兒在瓷碗裡哐當哐當。
眾妖看著女皇帝碗裡的最後一枚錢子兒,臉上似妒似怨,幾個小的都快哭了。
竇藍覺得好笑,與孔雀在一旁細細說來:「……從前家裡過年的時候也包錢子兒。我向來就沒這個運氣……阿檸倒是每每都能中,我從前瞧阿檸的神色大致也如這般。」
細數起來,現時同舊時,也並未間隔如何多的年頭。只是從那一家上下和樂融融,到後來的腥風血雨孤苦伶仃,又至現在的——呃——群魔亂舞似的熱鬧喜慶,人生果真是個跌宕起伏。
竇藍心中莫名有一種感激。看一眼身邊銀發藍眸的妖怪師父,她笑得眉眼彎彎,逕自執起自己的酒盞,與孔雀那隻碰了一碰。
「祝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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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大宴直到明月繞了頭頂才各自散去。屋裡,孔雀一臉不耐地拿了精心準備了足有兩三月的禮物「打發」了兩個小的,便過來抱著竇藍,拿下巴在她烏壓壓的頭頂上好一頓蹭。
「……折騰了半天,竟又餓了。」孔雀說。
竇藍一摸自個兒的肚子,也是扁的。後來點炮仗,斗煙花,耍酒令,著實鬧得過了些。
「役使的小鬼兒們還沒遣走,叫它們再下些餃子來罷,先前包的應當還剩些許。」
嚴寧庵差小鬼兒時給的香火錢自來是獨一無二的大方,是以小鬼兒們做事也賣力得很,不一會兒就端來了一大盤餃子。
竇藍剛拿起筷子要夾,只掃了一眼那餃子,便又顫巍巍地把筷子放下了。
這是一盤何等……面目猙獰的餃子啊。
包餃子那人與餃子還真是……苦大仇深啊。竇藍鼓起勇氣拿起木勺隨意撈起一個,巴掌大,扁的,和著那壓邊兒一起看,活像一隻得知自己要下油鍋的荷包蛋;再撈一隻,巴掌大,倒是圓了,可那哪兒是個餃子,活脫脫就是個石榴,還是個吸足至寒怨氣才能長出的,天上地下頭一份兒難看的石榴。
這些餃子唯一還閃爍著人性光芒的地方,便是它們的口都牢牢封著,皮也厚實,沒叫煮出面片肉圓湯的形狀。
什麼鬼啊!狐姑九聞倆口子的手藝也沒至於到這樣慘絕人寰的境地吧!
竇藍嚥了口唾沫,覺得還是叫肚子餓著吧,吃下這種滿懷惡意的餃子大概沒法兒擁有一個平安和順的新年頭。
一邊素來挑剔得飛天的孔雀許是真的餓了,竟然只是皺皺眉,沒啥特別的情緒:「……將就吃吧。你也陪我吃一點兒。」說罷,便拿藍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瞧她。
竇藍無法,倒是讓孔雀這番淡然的氣度()比得有些慚愧,遂順從地舀起荷包餃,靜下心一口一口地從外圍開始啃著足有半寸厚的面皮。
好容易吃到餡兒了,她一口咬下,卻是愣住。
然後七手八腳地胡亂拿了個空碗過來,噹啷吐出一枚錢幣。
「誒誒誒——這是我頭一回——」話音戛然而止,竇藍似是有所悟,瞧了那彷彿剛才啥都沒發生的孔雀一眼,默默低下頭舀出了石榴餃。
噹啷。又是一枚。
長得像簸箕的,像香蕉的,像鴨子嘴巴的……無一例外,每一隻奇形怪狀、碩大無比的餃子裡頭,都好好地包著一枚錢幣。
竇藍也不分說,只顧低頭吃著,咕嘟蒸騰的霧氣卻糊了她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欺上一具結實的胸膛,修長的手體貼地將她眼睛捂了,順勢扳著她的頭微微後仰。
大妖怪的發自她臉頰掠過,耳邊是他輕嘲的低音:「瞧你那點兒出息。」
她抬手,以指劃過他利落的下頜線。
「嫌我包的餃子不漂亮,嗯?」
她失笑,搖搖頭,又點點頭。
「哼。」
大妖怪陰陽怪氣地噴了噴鼻音,反手轉過她的下巴,側身親了上去。
唇舌交濡。週遭的空氣漸漸漫上了些不可明說的曖昧熱意。
她被他吮住下唇,極纏綿地逗弄著,卻忍不住睜開眼瞧他表情。
那副眉眼輪廓,無論瞧了多少次,在這樣近的距離下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半晌唇分。她微喘幾下,似是被蠱惑一般自個兒又湊上去啜了一口,才退。
他抵著額頭看她,嘴角勾起,這回卻是整個兒欺上,將她老老實實壓進了柔軟的椅子裡。
窗外仍有稀疏煙火騰空,後轟然盛放。
一室旖旎間,大妖怪抱著已然昏睡的小烏鴉,輕輕將她汗濕的黑髮撥開,在那飽滿的額頭印下一吻。
「……祝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