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了。」在阿南要走前一刻,成蕓又叫住他。阿南轉過身,等她說話。
成蕓說:「明天給我買套衣服。」
阿南下意識地看成蕓現在穿的這身。
成蕓說:「內衣。」
阿南別過眼,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走了。
成蕓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漸漸融入雨中,慢慢地裂開嘴角笑了。她一邊笑,眼珠一邊轉了一圈,從旁邊的凳子,到沙發,再到棚頂,最後看到空調和床頭櫃。
她一歪身子,倒在床上。
手頭就是那包煙。
成蕓把它拿過來,在她細長的手指裡,翻來覆去地看,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牌子一樣。
煙盒上有一處小小的摺痕,成蕓想象了一下阿南的那隻大手,握在這個煙盒上,急著往回趕的樣子。他不抽煙,他不了解也不習慣煙盒的軟硬程度。太著急,很容易握出摺痕來。
可這煙盒上雖然有摺痕,卻沒有水珠,一點潮意都沒有,乾乾爽爽。
成蕓看了一會,翻過身,把煙放到床頭櫃上,拉過被子。
蓋上被後,所有的雜念都沒了,成蕓幾乎兩分鐘就睡著了。
那天,成蕓做了一個夢。
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因為成蕓很少會做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荒蕪的空地上,腳邊是一條長長的鐵道,鐵軌附近雜草叢生。她走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人,也沒有看到房屋,好像全世界只有那條鐵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可在這個夢裡,她的腳步一直沒有停,就算是沒有目的地,她也在不停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聽到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鳴笛的聲音。
她轉頭看,並沒有火車。
那聲音越來越明顯,最後,成蕓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話。
人在夢裡,是不能說話的。
成蕓在說話的同時,睜開了眼睛。她睜眼的時候,嘴也微微張著,可她已經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床頭的手機還在嗡嗡地震。
成蕓動作遲緩地拿過電話,眼睛依舊困得睜不開。
「誰?」
「……」對面完全沒有料到她會用這種語調接電話,猶豫了一下,說:「我。」說完,他可能覺得成蕓目前的狀況可能腦子反應比較慢,又補充一句:「周東南。」
成蕓捂著腦袋說:「幹什麼?」
「已經六點四十了。」
成蕓緩緩地嗯了一聲。
「說好七點走的。」
「……嗯。」
「我們已經好了,就等你了。」
成蕓深吸一口氣,「……嗯。」
連續嗯了三聲,放下電話,成蕓坐起身,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
洗漱穿衣,出門的時候,剛好七點整。
阿南和張導已經準備完,就在客棧裡等她。
張導一如既往地在跟客棧的工作人員聊天,周東南自己一個人站在一旁。張導聊著聊著,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張導轉頭,看見了成蕓。
「成姐,醒啦,你要吃點什麼嗎?」
「不用了,我不餓,你們吃過沒。」她看向阿南。
「我們已經吃完了。」
「那就走吧。」
結好房錢,三人一同往外走,走下山坡,就看見了阿南那輛破車。
昨晚被雨衝了一遍,車身比之前乾淨了一點,可這乾淨了還不如不乾淨——車身上一塊一塊掉漆,要不就是刮碰的痕跡,跟得了皮膚病似的,飽受風霜,傷痕累累。
成蕓一邊往車那走,一邊看向阿南,感嘆:「一如既往啊。」
阿南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張導跟在後面,一臉「我不想坐」的樣子。成蕓看出來,跟她打趣說:「小張,你別緊張,體驗體驗。所謂環境越是艱難,我們越是要迎頭而上。排除千難萬險,最後就是柳暗花明。」
張導被逗笑了,「哈哈,好,咱們就排除千難萬險。」
成蕓走過去,親自拉開了後門,「來,張導請。」
張導連蹦帶跳就上去了。
成蕓一轉頭,阿南站在她身後,副駕駛的門開了,阿南看著她,朝座位示意了一下。
成蕓坐上去,張導還在後門說:「成姐,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啊,我們旅行社在貴州好多地方都有分公司,調車很容易的。」
成蕓喲了一聲,「大公司啊。」
張導不好意思地笑,「跟成姐肯定沒法比啦。」
成蕓坐在座位上,扭頭對張導說:「不用換車,你坐坐就知道了,咱們這車也是有好處的。」
張導問:「啥好處啊。」
成蕓抬手,細長的手指在車裡轉了一圈,「通風啊,南北東西四方透氣,咱們出門在外圖個什麼,不就是順暢麼。」
張導嘎嘎笑。
成蕓這邊說著,阿南就在旁邊鎖門。
成蕓在他鎖門鎖到一半的時候湊過去,逗他一般,說:「你說是不是?」
阿南沒回答,悶頭弄鎖鏈。
昨晚的雨半夜就停了,今天又是艷陽天,空氣清晰,天湛藍。成蕓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話,心情舒暢地伸了個懶腰。
結果在她懶腰伸完的一瞬,就聽見旁邊一道低低的聲音。
「是什麼是……」
成蕓扭頭,阿南已經鎖好門,繞過車頭往另一側走。
她看著阿南面無表情地坐到駕駛位,發動車子,忍不住笑起來。
車在山路上行進。這個時候剛剛成蕓說的「本車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成蕓半條胳膊搭在車窗框上,躺在靠背上,清爽的山風吹在她的臉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早晨那點朦朦的困意也徹底消散了。
張導扒在前座椅子上,問成蕓說:「成姐,你想去哪個侗寨?」
成蕓不動神色地瞄了阿南一眼,可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盤山路上,似乎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
成蕓轉回眼,說:「哪裡比較有名。」
「有名的話,肇興侗寨和七星侗寨都不錯。」張導說,「肇興侗寨比較大,是全國侗寨裡數一數二的。」
車裡靜了一會,成蕓斜過眼。「哎。」
張導順著她目光,看向旁邊開車的男人。
這麼明顯的注視,是個人都會察覺,可阿南卻動也不動,兩眼目視前方,一點要加入話題的意思都沒有。
成蕓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我說周先生。」
張導:「噗。」
成蕓又說:「咱賞臉瞅一眼唄。」
這都點名了,阿南再沒理由迴避,他看她一眼,說:「怎麼了。」
成蕓說:「哪個侗寨有意思。」
「都沒意思。」
經過這幾天,張導跟成蕓也熟了,沒有一開始的拘謹。聽見阿南的話,她忍不住直敲椅子背。
「怎麼什麼在你那都沒意思啊,你去過嗎你就說沒意思。」
阿南從後視鏡裡瞄了她一眼,說:「去過。」
「你就去送人的吧。」
「對。」
「你送人當然沒意思,你得玩了才知道有沒有意思。」
張導眼睛一瞪,溜圓,像只鬥雞一樣。阿南又看她一眼,不做聲了。
張導打了勝仗,回頭對成蕓說:「成姐,要不咱們就去肇興侗寨吧。」
成蕓看向阿南,「你說呢。」
阿南轉眼,就看見張導在旁邊如臨大敵地看著他。
點頭。
「行。」
成蕓笑笑,「就去那吧,遠麼?」
這回阿南迴答了。
「不遠,在黎平,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一路上,張導興奮地跟成蕓聊來聊去,介紹這個介紹那個。等進了凱裡市區,她的話慢慢就少了。上了高速以後,張導已經完全適應了阿南開車的方式,迷迷糊糊地躺在後座上睡著了。
車安安靜靜地在高速上行駛著。
開了一個多小時,成蕓看向外面,千篇一律的景色讓人有些乏味。
驀地,她似有所感,轉過頭——
阿南在看她。
「你怎麼不睡覺。」
成蕓說:「我為什麼要睡覺。」
強有力的反問,阿南迴答不出,轉過頭接著開車。
車窗外的風把阿南的發絲吹起。
成蕓看著他的側臉,看著線條起落有致的下頜,還有黝黑的皮膚。
因為膚色深,他的脣色也比常人要暗一些,眉骨突出,眼眶凹深。
「阿南。」成蕓低聲叫他。
阿南嗯了一聲,成蕓說:「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挺帥啊。」
阿南點頭,「有。」
成蕓說:「是不是多害臊的話你都能這麼面無表情地說出口啊。」
「不是。」
「你家在哪。」
阿南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路。
「不想說?」
「不是……」阿南低聲說,「你問這幹嘛。」
「你不也是侗族的。」
「對。」
「你家在肇興侗寨裡面麼?」
阿南搖頭,「不在。」
「住在城市?」
提到自己的事情,阿南的反射弧似乎更長了。
可比起他的反射弧,這條路更長。成蕓耐心地等。
「不住城市,我家也在侗寨。」阿南說。
成蕓問:「在哪個侗寨。」
「沒名的。」阿南說,「我們那很偏,沒有肇興那麼大。」
「也在黎平?」
「不,在榕江。」
「榕江還有其他侗寨麼。」
「有個三寶侗寨。」
成蕓轉過身,看著前方,「去榕江吧。」
車還在平穩地行駛。阿南不做聲,不回話,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
經過剛剛一番談話,成蕓這樣的決定似乎有些順理成章。可在這順理成章下面,是不是有更多的其他含義,就不得而知了。
開了十幾分鐘,阿南低聲道:「真的去?」
「嗯。」
成蕓看著窗外。
速度降下來,車子從一個高速路口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