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雲崇的一切,是成蕓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在很多人看來,李雲崇像是一本晦澀難懂的書,他複雜守舊,又吝惜給人注解,只能用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接近。
可成蕓並不這樣想。
當真正開始了解他的時候,她很輕易就懂了他。可她開始了解他,也已經是他們見面後的第三年。
之間空白的幾年裡,李雲崇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照顧著這個茫然的女人。
她失去了一切,王齊南帶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心明明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可就算是哭泣,他也無法在她身上看出軟弱。她在逞強,年紀輕輕的女孩,在等死的過程中,活得很硬,滿心滿眼的不甘,咬牙往下咽最後一口氣。
李雲崇不時會想起那個斷眉的男人,他猜想成蕓對待絕望時的態度或許跟他有關。想到最後一刻前,他往往會停下,好像刻意迴避什麼。
三十幾歲的李雲崇,心性已經成熟,但還欠缺一絲包容。他拒絕承認吸引他的女人,是別的男人塑造出來的。
李雲崇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有充足的自信,他靜靜地觀察,慢慢地等。
而成蕓終於在某一天發現,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她開始不再日日思念,不再夜夜夢回。
此時,她環顧四周,她發現一直站在旁邊的李雲崇。
李雲崇依舊溫和,他看出成蕓的變化,欣喜地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快忘了。」
成蕓不答。李雲崇坐到她身邊,又說:「你還太小,見的也太少,輕易付出一切,失去之後就覺得世界都崩潰了。其實他帶你看的,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成蕓靜靜看著他。李雲崇的眼睛裡那麼明白地寫著欽羡與渴望,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雲崇為她安排工作。從培訓,到證件手續,到最後上崗,他一手操辦。他帶她出門,帶她見生意夥伴,見私交好友。除了他自己,他什麼都給成蕓看。
她本來是想走的。
有一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洗去夏日悶熱,帶來京城少有的潮氣。李雲崇一邊抱怨該死的天氣,一邊按照計劃出門。那是他組織的朋友聚會,安排在一家會所,餐飲洗浴玩牌打球,數個小時的消遣,讓人忘記外面的大雨,放鬆到有些疲憊。
玩牌期間,成蕓煙癮犯了,趁著別人玩得熱鬧偷偷出去。會所有吸煙區,可成蕓忽然犯懶,就在□□室後身找了間小隔間。
煙還沒掏出來,她就聽見了外面來了三個人。
曹凱、崔利文,還有另外一個公司的管理高層,王鑫。
三個人都是李雲崇嘴裡的青年才俊。李雲崇喜歡讓成蕓見這些歲數不大,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在成蕓待在他身邊的日子裡,他總是不遺餘力地安排各種各樣的聚會和拜訪,他覺得這樣會潛移默化地感染她,給她動力。
三個人出來透氣,順帶閒聊。
漫漫長夜,寂靜隔間,簡直是互通有無的絕佳時機。
他們聊著聊著,藉著酒力,開始輕語絕密。這些秘密的主人無一不比他們更勢力,更高位,更有前途。哪個領導家出了醜事;哪個領導溜鬚拍馬閃了腰;哪個領導偽造了學歷,捐了幾位數只求個誰都能看出來的□□,哪個領導又在外面養了小情人……
哎?說到養情人,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像是要對這個話題深入一番。
可大家都想聽,卻沒人第一個開口。
終於,王鑫輕咳一聲,解圍。他開門點題——
要我說,外面那些人段數實在不夠,養這個東西,李總才是這個。
大拇指高高豎起,又說,他們得向李雲崇學,把人養上日程,養上檯面,養到明目張膽。
成蕓放下煙盒,靠在隔間壁上欣賞人卸妝後的表演。
聽了王鑫的話,剩下二人頻頻點頭。先是感慨了一下李雲崇底子實在是厚,不知道有多少產業,花錢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寒窗苦讀數十載,拼死拼活往上爬,敵不過人家生得好,路子通。人與人真是不一樣。三人嘆著氣,抬眼一對,又互相安慰起來。
可是人人都有難言的地方嘛……
王鑫說,那個成蕓,是真的漂亮。開始還看不太出來,越往後瞧越能品出味道,又年輕,要說李總的眼光就是不賴。
崔利文酒上頭,涼涼地說,養得再美有什麼用,無福消受啊。
曹凱說,崔醫生最懂了。
三人好像抓住了一項刺激又辛辣的話題,深深地往下聊。
王鑫說,崔醫生幫幫忙,給好好治一治吧,都大老爺們的,這算怎麼回事。
崔利文一臉誠懇,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幫的,可人家不讓啊。
怎麼不讓啊。
人家覺得自個兒是對的唄。崔利文捂了捂肚子,又說,念頭不同,人家的想法吧,精氣這個東西,得養才行,輕易泄不得。
誰想笑沒忍住,漏了個聲,另外兩個體諒地一咳嗽,幫笑聲蓋上蓋子。
曹凱噝了兩聲,又說,李總境界比咱們高端。
崔利文道,是啊,我們是體驗不到了。
王鑫最後點頭,沒錯,人和人不一樣嘛。
既然都是「人與人不一樣」,當然挑讓自己開心的那句做結,人之常情。
又聊了一會,清醒了不少,話語也收鋒,開始謹慎起來。
走吧,曹凱說,離開太久了。
他們走了,成蕓沒有。
她從剛剛沒有抽出來的煙盒取出一根煙,點著。
煙霧之中回想當初。她解開他的襯衣,拉下他的拉鏈,說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喜歡我?今晚我給你,給完我就走了。
他根本不讓她碰那裡,攥著她的手,說你起來。
她說,我自願的。
他聽了「自願的」三字,也有點動容,可最後還是把她推起來。
他都是這麼來的?李雲崇很少說王齊南的名字,一個「他」,就點明了一切。
她不說話,李雲崇像寵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笑著搖頭,似是自語也似是對她說,感情那麼深邃,但大多數人卻淺薄,只迷戀最外面最便宜的一層。不懂漸進才能穩贏,細水才能長流。
她只當他看不上自己,那便算了。
隔間緊鄰著擺放植物的後廳,廳堂古典裝修,莊重典雅。
剛剛三個人的談話迴盪耳邊。成蕓忽然想笑,這裡的紅木飛檐,與白城的破爛酒巷,又有什麼區別。人心在哪都一樣。
可當她想到李雲崇,想起當年那杯姜棗茶,又笑不出來了。
廳堂外面是滂沱的大雨。成蕓看不見雨,但是能聽見聲音。
大雨之中回想的過去,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濡濕的味道。她的頭靠在門板上,發絲垂下,好像黑色的簾幕,遮住往昔漫漫風塵。
她本來是想走的。
這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夜李雲崇喝了很多酒,醉眼醺醺,成蕓留在他的家裡。李雲崇抱著她,似睡似醒。成蕓跟他說,我留下來吧。
李雲崇從床裡強撐起身子,無聲地要求她再說一遍。
成蕓說,我留下來。
李雲崇笑著抱住她,他朦朦地說,你看,我是對的。你很快就會忘了過去,不要急,我們慢慢來。
成蕓低著頭,李雲崇抱著她的手越來越緊。他半點睡意都沒有,抱了她一整晚,抱到最後,他顫顫地埋下頭。
一幢小樓靜悄悄,一如這執拗又可悲的世界。
那是李雲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成蕓面前哭出來。
李雲崇把成蕓送到代理公司,工作了一陣後,李雲崇順理成章地讓她坐到總經理的位置。成蕓說她坐不了,李雲崇說不要緊,工作上的問題,你不會,還有我幫你。
李雲崇並不是真的想讓成蕓學會做什麼,他只是需要成蕓「學」的過程,一個走遠過去的過程。
他覺得自己將事情安排得很完美。
但他不知道成蕓在公司裡聽了無數的閒言碎語。他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參加會議,副手特地準備了全英文的會議內容,下面討論得熱火朝天,她像個傻子一樣坐在最前面,一句也聽不懂。
這些她都沒有告訴李雲崇。
成蕓很懶,尤其是在她忘卻王齊南之後——那花費了她全部力氣。她凡事隨意了。
下了會,成蕓把那個副手拉到洗手間,揚起手扇了她五個巴掌。她跟她說,這次五個,下回再來這套,翻倍。
等她從洗手間出去的時候,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她。
有人跟總公司反映情況,可話還沒傳多遠,就停了。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空降兵的後台很硬。人們順從了,可也更加不屑了。
又有什麼關係。
時間早晚過去,公司血液換了一批又一批,留下的始終是成蕓。
李雲崇與家人的關係說不上好還是不好。他的父親他三十三歲那年去世了,成蕓只在別人那聽說,李雲崇父輩一家勢力非凡。
李雲崇的母親是個知識分子,家中經商,早年留學歐洲時與李雲崇父親相識。
成蕓見過她一次,是李雲崇安排的。她沒有與成蕓聊什麼,也沒有像電視劇裡那樣,對有可能成為自己兒媳的女人有諸多要求,她甚至沒有多誇獎李雲崇一句。
她只跟成蕓說,往後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半晌又淡淡補充一句,做你自己就好。
成蕓覺得,那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她看得出成蕓跟李雲崇完全不是一路人。可她依舊請求成蕓多陪陪他。
成蕓對她說,就算你讓我變,我也變不了。
李雲崇的母親點點頭,她不苟言笑,倒不是不滿什麼,這個家每個人都安於自我。她拿起桌上精緻的歐式咖啡杯。她與李雲崇也不同,她不喝茶,也不喜歡李雲崇繁瑣的紫砂茶具,同樣不喜歡他那些關在籠裡吱吱叫的鳥。
成蕓第一次找男人,是在她與李雲崇認識的第四年。
她在一個悶熱的夜晚看了一場芭蕾舞表演,成蕓本來只是為了躲避外面的酷熱和無聊,進來吹空調,後來卻把整場表演看完了。
她還記得那場演出的名字叫《胡桃夾子》。講述了一個女孩在聖誕夜裡得到了一顆胡桃夾子,到了夜晚,胡桃夾子變成了王子。舞劇歡快活潑,充滿了神秘色彩。
那個年代關注芭蕾舞的人很少,但演員表演依然專注。尤其是那個王子,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每一下都蹦得老高,似乎這樣就能把舞團上座率提起來一樣。
用力過猛,表情略僵,像將軍,哪有王子的優雅從容。
成蕓看著好笑。
那有點過勁的生命力,吸引了她。
演出結束後,成蕓去後台找到那個男演員。近距離看他的長相,更不像王子了。山大王一樣。
成蕓與他過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時人不見了,她忘了留他的聯繫方式,等了一天沒有等到,去找,才得知舞團已經離開北京。
成蕓順著西長安街一路走到底,傍晚時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沒有傷心。
好像從那一刻起,整個世界,跟她之前熟悉的,都不一樣了。
她回到住處,接到李雲崇的電話,聽見他柔和的,四平八穩的聲音。
累了吧,過來吃飯。
當然,這些事都是後面的故事,在成蕓剛剛見到李雲崇的時候,一切都還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