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國寺的山門才開,夏家的馬車就駛了進來。
夏芍藥每月總要往報國寺跑個好幾回求醫,就為了等道靜法師回來。且她出手大方,每次的香油錢都在百兩之數,久而久之,知客僧都將她記在了心裡。
才見了她從馬車上下來,立刻便迎了上來施了個佛禮:「夏施主金石為開,法師已經雲游回來了,只不知今日夏老施主可與施主同行?」
夏芍藥聽得這話,一顆提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忙向他回禮,「煩勞師傅向法師報一聲,今日將家父也載了來,只是他老人家現下已經昏迷,還求法師救命!」
知客僧便引了他們往道靜法師清修的禪院過去,僧人們正在早課,偶爾遇見個把灑掃僧人,整個寺院都在晨曦中透著肅穆安祥,清幽靜謐。
道靜法師早課已畢,服侍他的小沙彌報進去之後,他親迎了出來,夏芍藥見到這盼了半年之久,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大和尚,當場便要下跪,被道靜法師穩穩托住了:「施主不必多禮,快將老施主送進禪房。」
道靜法師替人看診,最喜身邊無人相擾,夏景行將夏南天抱進禪房之後,便被客氣的請了出來,只余小沙彌在旁侍候。
夏芍藥夫婦站在院子裡相候,知客僧自去,又遣了小沙彌來送了茶水素點心,就擺在道靜法師院裡的石桌上,請夏芍藥夫婦用些。但夏芍藥坐都坐不住,又哪裡用得下素點心。
夏景行倒是有些餓了,昨夜被灌了一肚子酒水,喜宴上菜沒吃兩口,又在靜心齋陪著夏芍藥守了半夜,早飯都不及吃。他用了兩塊素南瓜餅,只覺入口鬆軟,只有淡淡的甜味,便硬塞了一塊給夏芍藥。
夏芍藥倒好似喉嚨口堵著塊大石頭,強灌了半杯茶,才將這塊素南瓜餅給咽了下去,乾等著心裡難受,索性讓他在這裡看著,自己往前殿去。
「我去給菩薩上柱香,保佑爹爹否極泰來,夫君且守在這裡,若有消息就讓人往前殿去告訴我。」
夏景行估摸她這是怕夏南天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怕自己接受不了,這才往前殿去上香求心安,便親送了她出院門,眼看著她帶著丫環的身影去的遠了,這才回來坐了下來,靜等。
***
夏家老宅子裡,昨夜喝醉酒留下的賓客們一大早梳洗完畢,便被小廝引到了前廳去用早膳,自有華元出來解釋。
「我家老爺昨兒累著了,略有不適,一大早姑娘姑爺便坐了馬車,送老爺去護國寺請道靜法師看病,就不能陪諸位用膳了。」
夏南天臥床久病,此次能夠端坐上座看著女兒成親拜堂,已大大的出乎眾人意料,此刻聽得老僕解釋,便各自用了些早飯,告辭而出。
獨寒向榮心裡不痛快,昨晚也歇在了夏家客房,半夜輾轉,不曾入眠,天亮才睡了過去,直睡到了快午時才醒,聽得夏南天被女兒女婿送到了護國寺去看病,心裡百般滋味難言。
端上來的早飯也不吃,就回家去了。
昨晚寒家人從喜宴上回去之後,夏南星便發現次子不見了。自夏家送了喜貼過來,被寒向榮知道之後,這個兒子便對父母愛搭不理,總覺得是父母耽誤了他的喜事。
夏南星叫了青硯來問,青硯哪裡知道寒向榮去了哪裡。
夏家待客,主僕不在一席,青硯跟各家前去的長隨小廝一起吃酒,也多喝了幾杯,他昏頭漲腦出來,恰逢寒向茂扶了寒取出來,招呼了他一聲讓搭把手,他便一路服侍著寒取回來,就回下人房裡去睡了。
大清早便被夏南星喚了人叫過去,酒都沒醒徹底,被夏南星劈頭蓋臉罵了一通。
他是從小跟在寒向榮身邊的,見主母罵的厲害,心裡不免要想:好好一樁喜事,若不是太太與老爺從中阻撓,貪心不足,此刻主子做了夏家姑爺,他已經進了夏家門。夏家表姑娘手頭大方,為人又和氣,這樣的好主母,可不打著燈籠也難找?
好不容易寒向榮回來了,夏南星迎了上去,噓寒問暖,問及昨夜,寒向榮心中更不痛快,便沒什麼好話,只吩咐青硯:「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弄一碗來我填填肚子。」
夏南星忍不住埋怨:「都這會子從你舅舅家回來,怎的下面人也不給你弄點吃的來?」放以前是從不會這麼冷怠寒向榮的。
「舅舅半夜病發,天還沒亮,表妹跟……就一起出門去護國寺給舅舅看病去了。」他聽得這消息,無可避免的深深失落。原本陪著芍藥的應該是他才對,如今堂而皇之能與芍藥站在一處的,就成了那個人了。
夏家再端了珍饈美味來,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夏南星一聽這話,起先還只是張羅著兒子吃飯,等寒向榮狼吞虎咽吃完飯回房去了,這才醒過味兒來。
若是夏南天有個三長兩短,芍藥又同別人成了親,哪裡還會看顧她家?
夏南星出嫁的時候,夏家雖然也種了幾代的芍藥,但在洛陽城裡,還真排不上號。不獨夏家花圃只有如今的十分之一,就算是芍藥花的品種,也只有二三十種,日子尚且能過得而已,與寒家也算門當戶對。
夏南天此人,愛花成癡,此後多年悉心培育,但有點錢財,便往外地去求芍藥花,家中留給妻室唐氏打理。
兩人成親數年,一直不曾有過孩子,夏家芍藥花倒從二三十種漸漸多了起來,多達五十多種。
夏南星比兄長晚成親了五年,膝下兩子都比夏芍藥還大。
唐氏為此一直郁郁寡歡,只她生性溫順,夏南天又不曾在外尋花問柳,只一門心思種花,到處求名品。直到夏芍藥生下來,夏家的芍藥花品種已達上百種,夏家在洛陽城裡漸漸出名,前來買花的人絡繹不絕,就連老宅子也一直在修繕,成了如今的四進大宅子。
而夏南天這病,還是夏芍藥出生那一年,他聽得杭州一名商人講起,杭州凌家有芍藥名品胭脂點玉,便帶了銀兩前去求花,回來的路上坐船,夜遇暴雨狂風,整船人都被倒進了運河裡。
夏南天將求來的芍藥花枝綁在了背上,抱著塊浮木在運河裡漂了數日才被人打撈了起來,被官府送回洛陽的時候,臥床數月才得起身。
唐氏彼時大著肚子,每次夏南星前去,都要捧著肚子垂淚:「若是你哥哥有個三長兩短,可讓我跟肚裡的孩子怎麼活啊?」
夏寒星那時候心中只覺唐氏軟弱,若是她自己,住著這樣大宅子,家裡金銀花用不盡,花圃日入斗金,呼奴喚婢,又有什麼過不下去的?
她未出嫁前,與嫂子關系也還不錯,只出嫁之後數年,眼瞧著娘家變化日新月異,被金銀刺著了眼睛,心裡難免不痛快。若是晚幾年出嫁,以夏家如今的財力,哪得她就嫁了寒家呢?
還不得緊著洛陽城的富戶挑。
過得數月夏芍藥出生,夏南天欣喜若狂。他平生摯愛芍藥花,便索性給女兒起名芍藥,還一早念叨:「將來閨女出嫁,我必得將所有芍藥花都給陪嫁一份,才不枉了閨女這名字。」
夏南星愈發覺得兄長這人帶著些癡氣。陪送寶石香料,金銀首飾,綾羅綢緞也就罷了,將夏家名品芍藥全陪送一份,簡直不可理喻。
由是她便想起當年自己出嫁,父母早亡,兄長也將家中各種芍藥品種陪嫁了一份給她。嫁妝抬進夏家院裡,瞧著倒是花團錦簇,只第二日婆母便陰陽怪氣道:「這花兒好看是好看,只不抵吃不抵喝,過幾日就枯死了,這嫁妝倒是討巧。」
夏南星正是新婦面嫩,當時心裡慪了個半死,埋怨兄長蠢笨,若是將這些花兒換做金銀首飾,難道還能讓婆婆小瞧了不成?
她自己不好種花,寒家人對此也不上心,沒過三年,這些花兒俱都枯死。
好好一樁親事,倒讓夏南星心裡起了疙瘩,成親一年內都不太愛回娘家。
夏南天原還想著,給妹妹陪送了各種芍藥花,起先寒取陪著媳婦回娘家,便要拉了妹夫大談芍藥花經,見寒取頗為不耐煩,還好幾次在唐氏面前心疼那些芍藥花:「……我當時還挑了最好的來給妹妹做嫁妝,草木有情,要用心侍弄才能長的好。妹夫這樣不喜歡,妹妹又不會打理,要不要咱們送個小廝過去幫他們打理?」
唐氏只覺丈夫這癡氣讓人既心疼又好笑,「你自己拿花兒當命,別個難道也會拿花當命不成?當初早說了應該折成銀子賠送,你送些花兒過去,你當寶貝的,人家也不一定當寶貝呢。」
小姑子心裡不樂意,唐氏未必沒瞧出來,只丈夫是個強頭,說也說不通的,唐氏便只裝作不知。
等夏家芍藥花品種漸豐,聲名在外,這時候寒家人才覺出了芍藥花竟是搖錢花,但有稀罕名品,卻是能賣得高價的。
這時候寒取與夏南星再上門去求芍藥花名品,夏南天早看清了他們並不愛這芍藥花,便推脫了。
「這花兒要小心侍候,你們要了去也養不活,何苦費這功夫折騰這花兒?」
倒是又在夏南星心裡種了個疙瘩,只覺得兄長自己發著財,卻不願意拉扯她家一把,倒又將兄長埋怨上了。
如今倒好,夏南天重病在身,又招了婿回來。都說女生外向,夏芍藥若是與寒向榮成親,自然是向著寒家的。可與別人成了親,心還不知道拐到哪去呢。
若是兄長一時不在了,她以後上門還能沾到什麼啊?
想到此,夏南星心中不由著慌,吩咐婆子:「快去夏家問問,舅老爺的病看的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