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關頭上,幽州城滴水成冰,百業漸歇,大齊外地客商都回家過年去了,遼國客商也已踏上歸途,就連盜匪案子也未再頻發,忙碌了一整年,總算是消停了下來。
案子雖未再頻發,旁人猶可清閒,但夏景行卻還是不能閒下來,日日往外面跑。
夏芍藥心疼他不得閒,日日吩咐了廚房裡湯水好生侍候著。等他家來,廚房便送了熱熱的羊肉湯來,大海碗裡盛著拳頭大的羊肉骨頭,上面帶著筋肉,燉的酥爛,拿筷子一戳就骨肉分離,湯上還撒著一層蔥花,香氣撲鼻,熱熱的吃一碗湯,再吃兩塊肉,一天的疲乏就消失無蹤,只覺滿腔的熱氣,額頭也要沁出汗來,十分受用。
幽州本地人因與游牧民族毗鄰而居上百年,雖然其間時有戰爭,但生活習慣卻已經互相影響。
游牧民族都是大鍋肉,也有砍了半只羊直接煮熟了,撈起來盛到桌上拿刀切著吃的,到得漢人百姓這裡,便拿刀斧剁成塊煮來吃,比之草原民族已算大改,但還是讓洛陽城裡初來的夏芍藥吃驚不已。
如今在幽州城住了幾年,她已經習慣了這般豪放作派。夏景行吃肉喝湯,又有白飯熱菜端了上來,她自己面前的碗比之小了一號,懷裡抱著綺姐兒,還拿筷子挾那燉的酥爛的肉往綺姐兒嘴裡餵,又拿勺子舀羊肉湯給她喝。
綺姐兒恨不得自己伸手抱著骨頭啃,但被她約束在懷裡,只能對著自己啃骨頭的小平安示威似的喊著。
小平安碗裡也盛了一塊骨頭,為怕他吃多了積食,夏南天還從他的骨頭上面撕了兩塊肉到自己碗裡,引來小家伙的不滿,哼哼嘰嘰磨著不夠吃,又瞅著夏景行與夏南天翁婿倆喝酒嘴饞,還道:「世子哥哥都喝酒呢。」
夏景行果真斟了半杯給他,見他喜的仰脖乾盡了,還要做個豪邁的模樣兒,「好酒!再來一碗!」引的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就連夏景行滿腹心事也暫時拋至腦後。
哪知道這小家伙酒量淺,過不得一刻就滿臉泛紅,竟然半醉,揪著夏芍藥的衣襟不放,「綺姐兒都跟娘睡,我也要跟娘睡!」
這哪裡能行?!
綺姐兒先就容不得,小手使勁掰扯哥哥的手,還拿腳丫子踹哥哥,恨不得將他踹出八丈遠。
夏芍藥笑嗔夏景行:「都是你幹的好事,還不快來拉架!」
夏景行將閨女從老婆懷裡撕下來,抱著哄她,又有夏南天將小平安從夏芍藥身上撕下來,這才讓夏芍藥脫出身來。
綺姐兒長這麼大,一直貼著夏芍藥睡,而小平安卻是小小就被她丟下前往幽州,還曾經有段時間對父母都特別陌生。夏芍藥心頭柔軟,吩咐了婆子將夏平安抱到自己床上去睡,還跟夏景行道:「今晚就勞煩夫君睡在廂房了,我要與兒女一起睡。」
反正他最近也看卷宗到深夜,時時半夜睡著就坐起來在,驚擾的她都快做噩夢了。
夏景行苦笑:「這麼快就被嫌棄了。」卻仍是將卷宗搬到廂房去,點燈熬夜。
夏南天對此案早有耳聞,雖也著急,但也幫不了什麼忙。
這個年燕王過的十分不順,先是接到了聖旨,責他剿匪不力,幾十萬大軍都能攻破,倒連小小盜匪流寇都無計可施,不能清掃邊患,其後就連馬廷偉在燕王府的年宴上都含針帶刺,提起此事。
只不過馬廷偉表面上針對的可不是燕王,而是負責督辦此案的懷化大將軍,「……武人到底是武人,雖然打仗勇猛向前,可於案件上卻不擅長,數月都不曾破案,倒連下官府裡的刑名案件的師爺都不如。」
夏景行氣的臉色鐵青,燕王心裡也不痛快,待得宴散,在書房裡大罵馬廷偉小人奸滑,互市匪患皆是他捅到御前。
燕王年過的不好,太子這個年卻過的春風得意。
馬廷偉今年的年禮並不比去年差上分毫,相反更添了許多國外精巧玩意,他從中挑了幾件送到宮裡去,說是派人采買來的,心裡惦念君父,這才送進宮來的。
聖人對他好一通誇獎,又賞了許多東西下來,一時間父慈子孝,再看到互市匪患竟不能清,兩相對比,燕王往日的好也淡了幾分,太子再從旁煽風點火,「……三弟對幾十萬大軍尚能堅持,倒對小小匪患視而不見,難道竟覺得匪患不足為慮,這才不肯盡心剿匪?若是別的州府倒也罷了,可互市卻關系著兩國交好,一點點小事也會引起兩國誤會,怎能不盡心盡責?」
燕王哪裡還能落得個好。
聖人命他今年務必清剿境內匪患,否則便讓旁人來接手幽州防務。
這已經是很重的斥責了,想想幽州城乃是燕王藩府首邸,就連防務都要交到旁人手裡,那這幽州城到底還是不是燕王的藩地,就讓人質疑了。就算仍舊是燕王的藩地,可他這個燕王連幽州城的防務布兵都做不了主,這個藩王不當也罷。
燕王心裡不痛快,連帶著此後數日,上門拜年的文武官員都難見他一個笑臉,就連夏景行也端著一張冰塊臉,不似過年,倒好似討債一般,連帶著下面官員也紛紛議論此事。
前院裡宴飲氣氛僵冷,後院婦人看似並不被這暗流所影響,燕王妃依舊端莊溫柔,對知府夫人也客氣有禮,只見到夏芍藥就更為親暱,還讓她閒時帶了綺姐兒來陪玉瑤小郡主玩。
「我家那個丫頭年紀還小,萬一沖撞了小郡主,等她再大些了再來陪小郡主玩也不遲。」
「小孩子哪裡談得上沖撞不沖撞呢,盡管抱了來讓她跟玉瑤一起玩。」
馬夫人還人贊一句王妃仁善。
夏芍藥今日赴宴只帶了小平安,他是在王府裡廝混慣了的,被一幫夫人們拉過去捏臉摸手,還得了一堆見面禮,回頭看到康成蔭進來,頓時幸災樂禍起來。回頭將得的見面禮全交給了夏芍藥身邊跟著的丫頭,便跟著燕王世子出去玩了。
一頓酒宴下來,夏芍藥只覺得比之她談生意要累上許多。
談生意開門見山,剩下的便是價格上面多扯皮幾句,成與不成也不必強求,可坐在燕王府的席面上應酬,說句話也得考慮再三,聽得燕王妃與馬夫人話中暗藏機鋒,只覺心累。
好容易宴散回家,迫不及待的讓丫環提了熱水泡澡,素娥服侍她沐浴,替她捏肩,又向她稟家裡今日都有誰家送了年禮,有幽州城官員,還有本地縉紳商家,年禮單子都放在房裡,等著她回頭過目。
「孫家小院裡釧兒過來拜年了,說是來看看夫人明日在不在,她家主子要上門來拜年。」
夏芍藥拿面巾蓋在臉上,吩咐素娥,「明日派人去接她過來吧,我們也有幾個月沒見了,閒來說說話。」
等元宵之後,各處忙起來再不得閒了。孫氏在幽州城孤苦伶仃,也有幾分可憐,總要有地兒排解排解思鄉之情。
她既吩咐了下去,素娥辦起來十分盡心,次日果然派了將軍府的馬車去接孫氏。
孫家小院裡那些學徒到得年節都回去與父母親人團聚了,那幾個寡婦們各自湊了錢,置辦了一桌酒席來酬謝孫氏照顧,孫氏與院裡人吃過了團年飯守歲,這個年就算過去了。
初四坐了將軍府的馬車前去給夏芍藥拜年,備了四色點心,以及小平安綺姐兒的衣裳鞋襪。她既針線好,往夏府裡送禮多是孩子的衣物。以前只有小平安一個,自添了綺姐兒也總會給她做些小衣服小鞋子,鞋子上面繡了花草,綺姐兒每常穿到這麼精致的小鞋子,都要自己盯著瞧個不住。
今日她進來之後,又將小衣服鞋襪奉上,夏芍藥謝她,「家裡這兩個猴兒,身上穿的你做的針線倒比我這個做娘的多,真是要多謝你了!」喚了小平安與綺姐兒前來謝她。
孫氏還給兩小人兒各包了個荷包,裡面小小兩個梅花錁子。
夏芍藥推辭再三,她還有幾分傷感:「我這輩子是無緣做母親了,見到綺姐兒與安哥兒就覺得開心,夫人可千萬別再推辭了。」
小平安向她拜年,綺姐兒跟著哥哥有樣學樣,奶聲奶氣祝她新年好,倒又逗樂了她。
等孩子們下去了,她才有幾分猶豫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所以想著來請教請教夫人。」見夏芍藥靜靜看過來的眸子,不知為何她心裡那絲猶豫漸消,倒紅著臉說了出來:「就……韓掌櫃向我提親好幾次,我拒無可拒,只道先前曾經成過親,也不曾生過孩子,大約……大約不能生吧。他只說自己前面一個妻子早年難產過世,膝下還有一女,倒也不妨事,還說夫人也是獨女,如今夏老爺日子也過的舒心,他想娶的是我這個人……我考慮了許久,竟拿不定主意。」
夏芍藥頓時笑了,「這是好事兒啊,只是你與他有沒有談過往後若是真成了親,可要定居在何處?」
孫幼竹頰邊飛紅,「他說自己常年走商,一年泰半時間都在外面四處奔波,我若是不嫌棄辛苦,倒也可以跟著他四處去看看,波斯大食高麗渤海國西夏……不瞞夫人說,我以前嫁出去,在寒家小院裡過日子的時候都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能夠跑到幽州城來。可是後來一步步走出來了,如今心裡……心裡竟然覺得,似乎去別的國家瞧一瞧也好……」
「倒是我眼窄了!」夏芍藥自責,「光想著定居,他們行商的都是各種為家,既然他有此心,肯帶你去各國走一遭,我倒覺得也不錯。韓掌櫃人確有本事,在上京城中也算是有些名氣,若是不能信他為人,不如我往上京城中寫封信,麻煩皇后娘娘派人打聽一下韓掌櫃家裡如何,一來一回也就兩個月過些,也不耽誤什麼事兒。」
孫氏原本心裡沒底,總覺得嫁個遼國商人前途未卜,可韓東庭的口舌實在利害,竟然讓她對外面的世界生出了向往之意。雖然這早已經不是大齊女子理應走的路,在後院裡相夫教子度完一生。可自從她破門而出,擺脫了娘家父母的左右,自食其力的生活,就早已經踏上了另外一條路,與尋常女子所走的路全然不同。
如今有夏芍藥派人打聽韓東庭在上京城中的背景,她心裡也有了底,況且退一萬步講,就算將來真離開了男人,憑著自己的手藝,她也能立足人世,倒不必非得依賴男人才能存活。
大約是有了退路就有了底氣,心頭大石移開,她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謝過了夏芍藥還與她閒聊些洛陽舊事,也只限於哪家的小食好吃,哪家的頭油胭脂好,就是些瑣碎日常,兩人都絕口不提寒家。
到得快要離開之時,孫氏忽又想起一起,「夫人還記得原來在我院裡的那對母女嗎?」
夏芍藥想起邢氏母女曾經對她家的執著,非要以身相許的進夏將府的大門,不由一笑:「記得啊,上回我記得在互市上那姑娘打扮的不錯,想來是離開了你那小院子,她們倒過上好日子了。」
孫氏掩唇一笑,「夫人這麼說倒好似我耽擱了她們母女倆的前程。說起來還真是,她們在我那院子裡住著也沒尋到一門好親事,臘月裡邢寡婦忽上門來送喜帖,請我跟同院的嫂子們去參加她家閨女的喜宴,蓮姐兒訂了親了,臘月二十成的親。我與她們原本就撕破了臉,不再來往的,她這會子巴巴的上門送喜貼,可不就是炫耀嘛。到了正日子我讓釧兒跟著徐嫂子去吃喜酒,聽說蓮姐兒嫁的倒好,是個很富有的後生,婚事辦的很是體面呢。」
她這話說完,夏芍藥忽想起自己與夏景行在互市飯莊裡瞧見的那一幕,還道:「那婦人不是應了個年輕人,要是拿得出四百兩銀子,就將她家蓮姐兒許了給那後生。難道是那後生沒籌到錢,她將閨女另許別家了?」
孫氏吃驚的瞧著她,「怎麼夫人倒好似去賀喜一般?聽得邢寡婦跟徐嫂子她們誇,說是女婿光聘禮東西不算,銀子就足足四百兩,可是一文也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