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自聽說了小飛枉死之事,還曾跑到幽州會館周圍去看了,後來便在柴家附近盤桓,恰撞見過兩次馮九道查案,坐的也是這樣的青帷馬車。
流浪兒在這世上討生活,最容易學會的就是察顏觀色,乞討之時也能更有把握,也能少挨些打罵。
夏芍藥今日乘坐馬車而來,人在車廂裡沒露面,可夏家的馬車卻在柴家巷子口停了一會,一直跟隨拉著柴狗兒的薄板小棺材的驢車出城,到了城門口才回轉,便讓這孩子誤以為她便是前些日子往柴家四方鄰居來查案的官員,這才貿然攔路。
他原是一腔義憤之下,直如溺水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這才吐露不少,等回過神來,又暗暗後悔自己在未搞清楚眼前婦人的身份之下,說的太多。因此面上顯出遲疑之色:「夫人……真的肯為小飛申冤?」
夏芍藥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衣袖拂過他面頰,能夠聞得到清新的香味,是他從所未聞過的香味,腦袋上柔軟的撫摸嚇的他一動也不敢動,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
他自開始在街面上行乞之後,被人打罵不計其數,就算尋常人見了也要捏著鼻子走開,連家中養的阿貓阿狗都比不上,被這般憐惜相待,倒是初次,這體驗太過新奇,讓他忍不住貪戀這刻的時光。
榴花在旁解釋:「你別怕,我家夫人就是幽州商會的會長,會館就是她找人建造的。」
官府案子查的如何,這孩子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聽說這會館背後有人,且是朝中官員,心中警惕,猛然向後大大退了兩步,榴花猜出他心中所想,頓時炸了:「喂小子,我家夫人可是被冤枉的,你說的那個孩子被牆壓死,與我家夫人無關,是有人故意弄塌了牆,栽贓給我家夫人的。就連官府都已經查出了證據,只是如今還沒找到凶手,我家夫人好心來送柴狗兒一趟,你這是什麼表情?」
她是個火爆的性子,說著已經伸手揪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罵了起來:「你瞧瞧你髒的跟什麼似的,不過是街上一個乞兒,若不是我家夫人也著急想查清楚柴狗兒被誰害死,你以為今日輪得到你在我家夫人面前說話?」
夏芍藥哭笑不得的看著她揪起這孩子拉到了車夫面前,招呼:「劉叔,把這小子放車轅上,帶回去洗涮乾淨,再送到後院去,夫人有話要問。髒兮兮的帶到夫人面前去,沒得熏著了夫人。」才後知後覺:「夫人,你看奴婢這樣處置可好?」
這些日子夏芍藥心情不好,侍候的丫環們都小心翼翼的,夏景行更是再三叮囑要好生侍候著。今日遇上這孩子,等於柳暗花明,榴花心裡高興之下只盼著盡快回府問清楚,好把懸掛在夫人心裡這樁事給解決了,等做了決定才發現——好像自作主張了?
她笑的一臉討好,夏芍藥莞爾:「既然都讓你這丫頭作主了,我就樂得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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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著夏芍藥的孩子叫大頭,被老劉帶回去交給粗使的婆子洗涮乾淨,又找了府裡小廝的衣服穿起來,送到了後院。
榴花看到他,上下打量一番,大是意外:「真沒想到,洗涮乾淨也有模有樣。」引了他進去見夏芍藥。
夏芍藥令人拿了點心給他吃,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問起他所知道的。
原來大頭跟洪家爺孫倆一起在城外的關帝廟裡住了也有快兩年了。起先他一個人住,後來洪家爺孫倆也住了進來,互相照應。
洪老漢原來還有一門拉胡琴的手藝,帶著孫子沿街賣藝,有時候也會被勾欄瓦捨臨時雇了去伴奏,後來患上了眼盲症,眼睛一日渾濁似一日,收入大減,只能在城外關帝廟寄身。
一直到他過世,大頭都跟他們爺孫倆在一起住,也常聽起洪老漢起過世的兒子兒媳,說是家鄉災後瘟疫,一家子都死絕了,只余他跟小孫子到長安城來討生活。
「小飛真的不是柴家的狗兒,自洪爺爺過世之後,小飛跟我都不會奏胡琴,他只能跟著我乞討。過完年以後,我跟小飛在街上乞討,遇上柴大兩口子,他們非要說小飛是他們家的兒子,一直跟到了關帝廟。」
當日他們什麼都沒討到,餓的肚子咕咕叫,柴大兩口子提著點心一路跟到了關帝廟裡,非要認小飛做兒子。
大頭比小飛大了幾歲,警惕心也高了很多,只覺得眼前的夫妻透著說不出的奇怪,他攔著小飛不肯。但柴大媳婦一口一個兒子叫個不住,還不住招手叫小飛:「兒子到娘這裡來,從今往後你就是娘的親兒子!娘以後天天給你吃蒸餅炒肉,甜甜的點心,給你買新衣服……那小子是嫉妒你有娘疼……」
小飛年紀不大,而且他不似大頭,從四五歲開始就在街上行乞,獨自一個人度過了許多年,見過的人情冷暖數不勝數。他是從小有父母疼愛,就算後來一路到長安,也有洪老漢的疼愛,總能保證他衣食溫暖,也就是最近這大半年洪老漢病臥起不了身,乃至後來過世,他才算是正式跟著大頭過上了乞兒的生活。
對於他來說,但凡生活有另外一種選擇,也絕不會再做乞兒。
柴大兩口子的出現,無異於給他黑暗之中點燃了一盞明燈,讓他在絕望的生活之中有了另外一種選擇的余地。
因此,當他歉疚的離開大頭,投入柴大兩口子的懷抱,大概是做夢也沒想過,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大頭見攔不住他,有心想要再叮囑他幾句,小飛已經被柴大兩口子的描繪的幸福生活給牽引的興奮不已,哪裡還肯聽從他的告誡,一直到他們走遠了,大頭才想起來遠遠跟著,也好看看小飛日子過的好不好。
「小飛去了柴家之後,我每日討飯的時候總會偷偷往他家巷子那邊去轉悠,有起先也看到柴大兩口子帶著小飛出來玩,還當他真的過的不錯。後來隔了一段日子再去,扒著牆頭聽到柴大兩口子在打他……」他黯然垂頭落淚:「是我沒有保護好小飛,又沒辦法把他從柴家帶走……」
夏芍藥腦子裡似被驚雷劈過——這也許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案!
事實並非像柴大兩口子所說的,小飛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兒子。而是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小飛不是自己家的兒子,只不過是從街上撿回來的年紀相若的流浪兒,所以才能狠心的下手。
想通了這節,她心中煩悶欲嘔,讓榴花帶了大頭下去安頓,等晚上夏景行回來之後,將大頭講的告訴他,請他決斷,她自己實不想再沾手。
夏景行與她成親多年,家裡家外的事情她都能操持順當,很多時候老婆都強大到讓他快要覺得她無所不能了,除了不能跟著他去前線打估計。雖然十分欣賞她的堅強,可也盼著她能夠放心的依靠自己。
她的堅強,又何嘗不是因為生活所逼。當初夏南天重病之時,那個目光堅定身負重擔的少女,一直留在他心中。這麼多年過去了,夫妻風風雨雨都經歷過了,他最為遺憾的是,夏芍藥無論何時都能夠獨當一面的魄力,以及從來不曾想過要依靠丈夫。
難得見到她軟弱的一面,倒讓夏景行倍感珍惜,只盼著她往後更能記得自己還有人可以放心依靠,攬了嬌妻在懷,溫柔安慰,「芍藥別怕,這事兒有為夫來處理,你啊,只管安安心心在家裡休息,陪著綺姐兒玩。」
夏芍藥靠在他懷裡良久,只覺歲月靜好,不覺間問出一句話:「我怎麼覺得,夫君近日格外的體貼呢?」簡直拿她當孩子待,恨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裡,他待綺姐兒都沒這麼小心過。
夏景行下巴抵著她的腦門,無聲的笑了,「難道我往日竟不體貼?」
「也不是。」夏芍藥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就是……感覺沒最近貼心嘛。」一點點小情緒也被他關注著,事無巨細噓寒問暖,「你最近不會是太閒了吧?」
她猛的坐了起來,瞪著丈夫。接觸到了政治斗爭的冰山一角,除了讓她心生寒意之外,又生出另外一種擔憂來,反覺得丈夫就好似在刀尖上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這也太可怕了!
夏景行萬沒料到自己的體貼備至倒讓老婆懷疑起自己的處境,頓時啼笑皆非:「你想哪兒去了?我這不是怕你被這事兒嚇壞了嘛。乖,我沒事兒,上面還有燕王頂著呢,況且為夫如今手握重兵,好歹也是實權派,誰要不聽話,就將他揍趴下!」
事實證明,這只是夏景行安慰老婆的一面之詞。武將手握重兵可隨意將反對自己的政敵揍趴下,那純屬臆想。不但不能揍人,面對抹黑誣陷他的人,他都不能插手去查。
還好金殿爭論之後,齊帝怕會館之案另有隱情,接手的刑部官員隱含私心,索性派了燕王主理此事。
次日夏景行帶了大頭去燕王府,燕王雷厲風行,立刻召集了刑部的官員衙差前往柴家搜查。
柴大夫妻倆還在床上睡著,差役闖進去之後,夫妻倆精*赤條條,床上炕桌上還放著昨晚吃剩的酒菜,讓人很難相信那個抱著兒子哭的肝腸寸斷的婦人是她。
昨日小飛下葬,柴大媳婦難得將家裡打掃乾淨,只道是送走了晦氣。想到夏家家產萬貫,這個案子到了最後,少不得夏家還要賠些人命銀子,總算是沒白浪費他們數月供養花費。
夫妻倆花了一兩銀子叫了一桌席面,舉杯慶賀,酒至大酣,睡到了日上三竿,卻被差役堵到了房裡。
燕王一聲令下,刑部的官員帶著差人將柴家翻了個底朝天,從床下面磚縫裡包著的油紙包裡翻出了一包銀子,全是十兩的銀錁子,足有二百兩。
另從房裡四處搜到不少碎銀子,有的連柴大都不知道,看著差役從廚房鹹菜壇子裡翻出來的十兩銀子,照著老婆就扇了一巴掌:「賤*人,你竟然敢背著我藏私房錢!」
都到了這時候了,頭頂懸著的刀都要落下來了,柴大媳婦哪裡還懼這個賭棍丈夫,扯過衫子裹住了身子,跪趴在燕王腳下,砰砰磕頭:「大人,狗兒的事情與民婦無關,都是這個喪盡天良的起了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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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終於查明,那兩百兩銀子是晉王府的小管事派人送過來的,中間人就是當初在會館門前制造混亂的閒漢之一,他家在晉王府供職的親戚就是這小管事。
燕王就算是奉旨查案,也不敢貿然帶著人闖進晉王府抓人。而進宮請旨,勢必要讓齊帝為難。
想來想去,唯有利用那閒漢引出小管事了。
柴大夫婦被押進刑部大牢之後,燕王便下令將那日抓住的所有閒漢都放了,只道他們身上嫌疑已經洗清,與此案再無瓜葛。等那閒漢出獄之後,卻派了兩名好手遠遠跟著。
那閒漢這些日子在牢裡提心吊膽,見得柴大夫婦被抓進牢房,生怕他們供出自己,回家匆忙洗漱之後,就往晉王府角門去尋那小管事。
此事當初做的極為機密,他與柴大也是在賭場上認識的,只能算是狐朋狗友,他可不認為柴大的骨頭硬到能扛過刑部的刑具。
幽州會館之案在朝廷上影響極大,雖是一件小案子,可齊帝如今卻當大案來辦,小管事早得了晉王囑咐,最近正在風頭上,別隨意亂跑,但人找到了晉王府門上,又不敢將他領進府裡去,若讓晉王知道,必會責怪他辦事不周,且讓閒漢攀咬上了晉王就不好了。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能帶著閒漢往街角茶館而去,包了個小小的雅座,進去就埋怨他:「你既然出來了,沒事瞎跑什麼呀?」
「表哥,我這心裡慌的很,總覺得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你不知道,柴大夫婦都被抓進去了,萬一他們咬出我……怎麼辦啊表哥?」
小管事這會兒倒有些後悔,當初竟然找了這麼個膽小如鼠的家伙來合謀做成此事。他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他一眼:「既然都將你放出來了,那就證明你無罪。若是查出來與你有關,你覺得刑部能這麼快就放你出來嗎?」
表兄弟倆正在嘀咕,雅座的門被一腳踹開,那小管事平日在燕王府也算得有幾分體面,且又是晉王使順手的奴才,還未回頭就罵了出來:「瞎了眼的哪裡都敢闖啊?」回頭之時,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脊梁骨都矮了三寸:「燕……燕王殿下,您這是得閒了?」
「本王忙的很,哪有郝管事得閒?」
燕王慢悠悠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刑部兩名主事,以及四名刑部差役,還有他派出來的跟蹤好手。
郝管事的面色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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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會館之案,算是落了幕。
燕王前往宣政殿稟報案情結果的時候,看著齊帝花白的頭髮,心中竟湧上幾分不忍。
齊帝接過卷宗,以及結案陳詞,看完之後整個人都被氣懵了。他這兩年本來身體就不好,實不且動怒,但是朝廷內外總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氣,無論是兒子還是兄弟,常令他失望。
尤其是這次晉王的作法,更令他傷心失望。
晉王被召進宮的時候,燕王早已經退下了。案子已經查明,至於齊帝準備如何處置,端看聖裁。郝管事已經全部都招了,此事自夏景行進京被任命為京郊大營掌軍之後,就開始謀劃的。
他總想著,自己是晉王府的人,以齊帝對晉王的寵愛,這點小事自然也會相容。連帶著自己也能留住一條命。況且夏景行並沒出什麼事兒,此事對懷化大將軍一點影響也無,這點小事晉王爺自然能遮掩過去。
郝管事不明白晉王策劃此事的緣由,但齊帝卻明白。
當初他力排眾議召夏景行回來接管京郊大營,晉王三番四次出言攔阻,擺明了要壓制夏景行,不肯讓他有出頭之日。但是為人君者,但有賢材美玉,又是忠君愛國之人,自然想要物說其用,不肯閒置。
兄弟倆在夏景行的事情上,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做兄長的從大局出發,而當弟弟的卻只著眼於私人恩怨,當私人恩怨與大局並無沖突之時,齊帝也願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容讓過去。可是等私人恩怨與大局發生了沖突,還是做君王的身份遠遠大於寵溺弟弟的兄長身份。
「你真是糊塗透頂!就算你與夏景行有私人恩怨,可事關大局,怎麼能為著私利而陷害朝廷重臣,且影響朝局?」
兒子在朝中結黨營私也就罷了,反正都為了他身下的龍椅,因著重病,不少朝臣都在私底下選擇站隊,或倒向太子,或倒向二皇子;可就連寵愛了幾十年的弟弟都跑來拖他的後腿,明知道他眼前無人可用,好容易挑出來個一心一意的夏景行能夠放心用,當弟弟的不但不支持他,還要在背後拆台,不可謂不傷心。
晉王被齊帝寵了多少年,對這個兄長早沒了理所應當憂心的君王之威,甚至還有幾分不滿:「皇兄明知道臣弟視夏景行為眼中釘肉中刺,卻偏要重用他,可有考慮過臣弟的感受?」
靠的越近的人,便越不設防。
而晉王與齊帝兄弟幾十年距離太近,總讓他常不小心忘記兄弟倆之間的天塹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