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
雪靈之
第 1 章
不肖子弟

  翥鳳王朝順乾34年。

  初夏的微風輕搖著雕花窗楹外的細柳,搖曳輕盈,款擺生姿,原夫人坐在窗前的鏡台旁指點丫鬟為自己梳妝,這樣的情景讓她心情格外愉悅。

  「娘,你到底要打扮到什麼時候啊?」坐在矮凳上的原月箏等得實在不耐煩,揚了揚手裡的螳螂,螳螂被她折磨已久,瀕死亂揮著大爪倒和原月箏的表情配合的相得益彰。今天抓到的這只螳螂通體碧綠她很滿意,瞧著可比前兩天太子給她看的那隻神氣多了,她急著去顯擺一下,娘用來打扮的時間就顯得格外漫長。

  原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逕自在妝盒裡選耳環,只淡淡地問丫鬟,「小姐晚宴上穿的衣服都準備好了麼?」

  早有伶俐的丫鬟慇勤回稟:「衣服首飾都準備妥當了,夫人。」

  原夫人點了點頭,自家這對兒活寶真像是被接生婆從菜市場揀來偷換到原家的,別家的小姐到了十歲早已是一副小大人模樣,咬文嚼字舉止優雅,亭亭玉立嬌俏可人。原家的這位還是一副頑童心性,再添上京城有名兒的頑劣混人原月闕極為失敗的兄長「垂範」,原家的這對兒公子小姐天天上樹下河,撩貓逗狗,終日沒個讓人省心的時刻。真難為皇上皇后還放心委任家有如此活寶的原學士為廣陵王的教書師傅。

  原家小姐去宮裡赴宴從來都要另帶衣裝,入席前重新妝扮過,才不致灰頭土臉的失禮現眼。養了對兒這樣的兒女,原大學士還天天置氣上火,企圖教導矇昧,原夫人早已認命,聽之任之。

  初夏百花盛放,皇后娘娘邀請王妃誥命飲宴賞花,各家的小姐也都在被邀之列。照理說這樣的場面輪不到原學士內眷,畢竟供職在翰林院的原學士只是個從五品的小官吏,一介酸儒無權無勢。但作為五皇子廣陵王鳳璘的授業恩師,皇上和皇后向來格外禮遇。

  「夫人,夫人!」一個丫鬟氣快步從外邊走進來,神色倒十分鎮定,「老爺又要打少爺呢。」

  「哦。」原夫人也很淡然,左右輕搖了下頭,在鏡中端詳自己的妝容。

  全屋只有原月箏不厭其煩地跳起身喜笑顏開,生怕看不到熱鬧似的,也不等她娘了,甩著小短腿搖頭晃腦地往父親的書房跑。她穿著及膝短裙,極為方便跑動,一轉眼就到了書房門外。

  門外的丫鬟和小廝對少爺即將挨打事件反應都極其麻木,各忙各的,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老爺氣急敗壞地「傳家法」實在太過頻繁,他們想再有點兒積極反應都難。

  原學士一代京城名儒,火大罵人也很講究排比對仗,此刻正在滔滔不絕地細說倫理綱常:尊卑有分,君臣有別。

  太子鳳珣與原月闕年紀相仿,脾氣也投契,雖然月闕是廣陵王的陪讀,卻與太子更為熟稔,惹是生非總喜歡湊在一起。為了這事,原學士沒少動肝火,在他眼裡,太子和月闕這兩個十二三的孩子愛在一起玩耍簡直是大逆不道,就該把太子爺當神在腦袋上供著才對,見面就要下跪,不能直視,不該多話。

  原月箏笑嘻嘻地扒著門框向裡偷瞧,被罵的那個十分淡定,跪在地上極其無恥地挖著鼻孔。出身書香世家的原學士受不了這樣的粗鄙,被兒子深深噁心到心坎裡,聲音都發了顫,十分尖銳地呼喊:「家法,家法!」

  原月闕彈走鼻牛,抬眼看了看爹爹,有點兒絕望。他剛弄明白太監是怎麼回事,轉眼就發現自己爹爹有點兒像,這很讓他傷感。他理想中的爹爹應該像杜將軍那樣的,實在不濟像舅舅也行,絕對不是眼前這位面白須軟,說話細聲細氣的人,氣急了就會叫得像只在被拔毛的雞。

  「爹爹,」門框上探出月箏的娃娃髻和一雙彎月眼,「你又要打哥哥呀?」聲音甜美,笑容更甜。

  原月闕回頭,有些感動,「妹,你來替我求情啊?」

  原月箏笑眯眯地跨進屋,乖巧無比地坐在門檻上,兩隻小手還很規矩地放上膝蓋,雙眼亮晶晶,「沒,我就是來旁觀一下。」

  原學士一噎,面對女兒這副愛煞人的嬌美小臉和盈盈笑顏,他真是氣恨不起來。氣恨不起來——就更懊惱。想他和夫人溫躬守禮,皆出身詩禮大家,怎麼就生出這麼對兒女來?別說不肖父母,原家祖上也沒出過一個這樣的!

  原月闕悶悶地轉回頭,沒一個指望得上的,他有點不耐煩地說:「爹,你要打快打,大家都挺忙的呢。」

  話音還沒落,管家在院子裡很慇勤地高聲通報說:「老爺,香公公來了。」

  月闕聽見喜形於色,月箏卻一臉遺憾,小香子來的真是時候,這頓打算是泡湯了。

  香公公是太子的近侍,十五六歲,來原家次數多了,輕車熟路直出直進。

  原學士循規蹈矩地迎了出去,香公公意意思思地見了下禮,「太子有話,今日晚宴召原家兄妹早些進宮。」

  原學士還在躬身謝恩,他的那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女卻跑出來隨便地拍小香子肩膀,顯得他們爹爹的那份鄭重其事十分可笑。香公公對原學士的態度有些傲慢,對原家兄妹卻熱絡得很,尤其對原月箏,討好般地引著她前行,笑著說:「太子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原學士抖著嘴唇看兒子女兒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自覺長輩的尊嚴徹底掃地,訕訕地瞥著院子裡的下人們——該修剪花木的修剪花木,擦圍欄的擦圍欄,管家挺胸疊肚地在院門口問一個小廝:「夫人的車馬都準備妥當了嗎?」原老爺仔細一瞧,點頭哈腰回管家話的小廝正是他派去傳家法的那個……

  原學士的心情很複雜,慶幸無人注意到他的挫敗又失意於自己衰微的權威。正柔腸百結,裝扮靚麗的原夫人款款走進院子,原學士眼前一亮,這麼多年了,他的妻子還是這麼令人賞心悅目,月闕月箏的好相貌全都來自她。若非那對兒小畜生外貌過人,當真是一無是處,扔在荒郊被狼吃了都不可惜!原學士忿忿。

  「老爺,」原夫人向他一笑,「今晚只有你一人用餐,真是對不住了,我特意準備了你愛吃的小菜。」

  原學士只覺頓時天地山花爛漫,不曾有過一絲陰霾,溫情四溢地趕著走過來扶妻子,連連點頭。

  原家兄妹經常出入皇廷,又有香公公在旁導引,幾乎沒受什麼盤查就順利進宮。

  剛過了長長的門洞,月箏就聽見香公公的問安聲,一聽見「廣陵王」,她一下掀開車簾,馬車還在行進,她卻飛身跳下,輕輕巧巧穩落在鳳璘面前。

  「鳳璘,你在等我嗎?」她歪著腦袋笑嘻嘻地看著高了她一頭多的俊美少年,太過熟悉,私下裡她都是直呼他的名諱。孩子的情感很直接,喜歡美麗的事物,她喜歡鳳璘勝過太子,原因特別簡單,鳳璘長得比太子鳳珣好看。整個順乾朝,鳳璘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少年都好看。

  廣陵王鳳璘對她略顯冒失的出現見怪不怪,唇形完美的嘴微微一挑,「我在等絲雨。」

  「哦——」月箏微微有點兒失望,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鳳璘喜歡和杜絲雨一起玩,就好像太子喜歡和她與月闕玩一樣。鳳璘雖然是爹爹的正牌學生,卻總是對她和她哥不冷不熱,不像太子鳳珣那麼容易相處。沒辦法,在月箏的記憶裡,他的性子一直就是這樣,話少,壞脾氣,一不高興就冷冷地瞪眼睛。

  「我陪你一起等吧。」月箏笑著往他身邊蹭了蹭,鳳璘沒有說話。

  月闕也吩咐停車,跳下來和鳳璘打招呼,隨便的態度讓他爹看見了肯定又要打他。歲數相仿,總在一起淘氣,非要分出尊卑來對原家兄妹並不容易。

  香公公發了急,跺腳催促:「小祖宗們,太子殿下還等著呢!」

  月箏皺眉想了下,「你快去告訴鳳珣,我們都在這兒呢,讓他來與我們匯合。」

  香公公直咂嘴,到底不敢對太子的玩伴用強,提心吊膽地快步跑去回稟主子。

  月箏從腰間的小布包裡掏出寶貝螳螂,「鳳璘你看,漂亮吧。」

  鳳璘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甚關注地嗯了一聲。

  月箏就知道他不懂得欣賞,指指點點準備細說這螳螂的精彩之處,宮道上傳來車馬轔轔之聲,走在車隊最前面的一人騎著高頭大馬,即使用餘光瞧也會被他的威勢震懾。月箏放下手臂,順著鳳璘的眼神回頭瞧杜家的隊伍。杜志安大將軍戰功赫赫,兼任兵部尚書,皇上特許他可以騎馬進入內廷,整個順乾朝就屬他威風。他還是太子殿下的掛名老師,太子太傅,月闕時常感嘆,杜將軍是王師,原學士也是王師,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杜大將軍黑臉虯髯,凶悍得很,月箏總是不敢細看他超過兩眼,真想不到,他竟會有個杜絲雨那樣的女兒!

  看見鳳璘,杜志安只在馬上墊了墊蹬,淡然招呼了聲:「廣陵王。」

  杜志安貴為國之肱股,父皇多次吩咐下來,要皇子們對他善加禮遇,所以鳳璘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杜絲雨聽見了,柔柔掀開車簾向外探看,卻不敢跳下車來,雙目盈盈地望著向自己走來的鳳璘。

  廣陵王都走到自己女兒的車邊了,杜志安也不好繼續驅車向前,只得抬了抬手,訓練有素的隨衛立刻穩穩停住車馬。

  同是十歲年紀,杜絲雨已經婷婷一派少女雅緻風情了,小手搭上鳳璘伸去扶她的胳膊時,旁邊冷眼相看的月箏都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嬌柔地撥了一下,酥酥麻麻。不等鳳璘開口,她搶著提示自己的存在,「絲雨,我們等你好半天,快來一起玩吧。」

  杜絲雨向她微微笑了一下,星眸瀲灩,頰起櫻韻,不愧是京城聞名的小美人兒。月箏瞧著不是滋味,不知怎麼想起皇后娘娘一次在花園裡看他們玩耍時說的話,「要是月箏改個脾氣,怕也與絲雨不相伯仲」。當時她記住了這話,卻不明白意思,特意回家問娘。原夫人斜眼瞧了瞧玩得髮髻散亂,衣服上儘是灰痕的女兒,直白準確地解釋說:「皇后娘娘說你比不上杜絲雨!」

  杜志安在馬上面無表情,杜絲雨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請求似的小聲說:「爹爹……」她甚至不敢明確說出自己想留下和同伴們一起玩的意願。

  杜志安咳了一聲,「既然如此——別誤了給皇后娘娘請安便是。」

  杜絲雨鬆了口氣,爹爹這是答應了,她忍不住向著鳳璘甜甜一笑,鳳璘也在看她,她的笑意映亮了他的眼睛。

  杜志安駁回馬頭的時候自然也看見了女兒瞧著廣陵王的那個笑容,眼睛裡不由起了些許微瀾。

  廣陵王是已故孝慧皇后所出,皇上曾有意立他為太子,可惜孝慧皇后一病而殞,賢妃繼為國母深得寵幸,終是繼後所生的二皇子鳳珣受封為嗣。朝堂上對冊立太子之事甚為敏感,前孝慧皇后的母家曾經盛極一時,如今雖然屢遭皇上削抑,風光不再,但畢竟是百年大族,人脈廣闊,不可小覷。

  廣陵王偏又生就一副絕世之姿,聰慧過人,市井朝堂津津樂道。相比之下,太子聲名略有不及。皇上雖然鐵心扶持太子,念及孝慧皇后也不免偏疼於他。廣陵王的榮寵在皇子中一時無兩,再加上舅父們的全力襄助,造成了數年來的立嗣暗濤。

  這次皇上為太子和廣陵王更換教書師父,為太子挑選的除了真正的名儒還有他這個兵部尚書及宰相嚴華哲。給廣陵王卻只選了一個毫無背景勢力的小小學士,其中含義昭然若揭。太子年歲漸長,聖上對廣陵王的態度,怕也不再能如皇子們童稚之時的單純喜惡。

  杜志安皺眉策馬,絲雨——從小就被杜家寄予厚望,近日皇后娘娘也頻有暗示。只是……他雖為武人,畢竟入仕多年,朝堂風雲莫測,絲雨又年幼,所以幾次他都沒接皇后的話風。杜尚書幽幽輕嘆,都說兒孫自由兒孫福,但願絲雨帶給杜家的是福不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