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兔死狐悲

  因為太子選妃,月箏的回門都晚了一天。

  站在圍廊下,看鳳璘在院中認真地檢查每樣回門贈禮,時不時小聲吩咐下人什麼,月箏抑不住心頭的甜蜜,笑容滿面。

  鳳璘一一查看完畢,回身有些抱歉地皺起眉,「今天父皇召集大司馬和將軍們商議增兵北疆的事,我沒辦法在你家多待,你怕是要自己回來了。」

  月箏趕緊笑著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你忙你的。」增兵北疆是何等大事,鳳璘這個北疆之主當然要參與討論,不然一個大意,皇后娘娘的手又插進來,什麼好事都變壞了。在皇后娘娘眼中,增兵北疆不是抵禦勐邑,而是助漲了鳳璘的實力,是她心口一把尖刀。

  回門儀式鳳璘十分看重,不僅精心準備了禮物,還對岳父母恭敬有加,行禮如儀。原學士原夫人都深感滿意,重視女兒才會重視岳家,看得出梁王對箏兒還是很上心的。

  見父母這樣高興,月箏也覺得自己十分有面子,笑不停口。只有月闕憂心忡忡,時不時愁眉苦臉地看看鳳璘,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被月箏狠狠掐了幾把,露出的笑容越發詭異了。還好他向來詭異慣了,原家夫婦還覺得兒子今天表現得很正常,甚至非常合宜,至少沒有說什麼讓大家無顏面對的傻話。

  廷議定在未時,鳳璘遲遲不願動身入宮,還是月箏反覆催他了幾遍,他才歉然向岳父母道別,承諾過幾日再陪月箏歸寧,原氏夫婦對這個女婿更加滿意了。月闕也跟著他一起入宮,晚上回來還笑嘻嘻地傳回一則笑話:皇上見鳳璘遲到,也知道他是陪王妃回門才來晚了,當著文武重臣開鳳璘的玩笑,說他疼愛媳婦超過疼愛北疆的土地,鳳璘弄得面紅耳赤。

  鳳璘走後,月箏又待了會兒才從娘家出來,鳳璘帶著容子期一同進宮,留下另一個心腹屬下衛皓送月箏回家,衛皓是個沉默寡言的黝黑少年,月箏發現香蘭總是紅著臉偷瞧人家,看來很有貓膩。也真讓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容子期更英俊一些,心細斯文,辦事牢靠,鳳璘總派他辦理內宅事務,和香蘭接觸更加頻密,香蘭這小丫頭卻偏偏色迷迷地盯上衛皓,對容子期卻從來沒有好臉,還背地裡叫人家容二愣。在月箏看來,衛皓更像二愣子。

  月箏別有用心地提議去南城商舖逛逛再回家,香蘭雀躍歡呼,衛皓卻冷眉冷眼,一副壯士赴死的慘烈模樣。月箏緩步從一家店舖出來又進另一家店舖,不看貨物反而一臉壞笑地瞧香蘭向衛皓髮動各種進攻。回府的路上,月箏提議步行,衛皓向來堅決執行主子的命令毫無推諉,鐵青著臉打發轎伕隨從先行回府,神情越發殘酷。月箏邊走邊吃花生酥,忍笑瞥著香蘭非要讓冷血家臣衛大人當街吃酥糖,衛大人太陽穴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從南城回府走王府後巷更近,月箏心情大好地走近胡同口的時候卻發現一隊王府護衛面色肅殺地守住巷口,平時在後巷擺攤的小販都被驅趕出來,在巷口擠作一堆繼續買賣,還頻頻小聲議論著往巷子裡張望。衛皓的神情明顯地一變,難得開口說:「請王妃改行西門。」還半脅迫地跨前一步,擋住月箏去路。

  月箏眯眼,這黑小子肯定知道點兒什麼,而且還不想讓她發現。眼風若無其事地掃過也一臉狐疑的香蘭,香蘭立刻心領神會,手裡抓著的各種剛買的小物件頓時稀里嘩啦掉落在地,嘴裡還哎呀呀地驚叫著,泫然欲泣地瞧著月箏說:「王妃,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神態極其逼真。

  月箏被她的演技和反應驚到,果然是娘親訓練的精兵強將,吸了口氣才配合著豎起柳眉,「你就是笨!還不快幫著揀!」後面這句是吊著眼梢對衛皓說的。

  衛大人的青筋再次爆出來,咬了咬牙,還是和香蘭一起蹲下身子。

  機不可失啊!月箏一步就從矮了半截的衛皓身邊竄過,香蘭也一把摔下剛撿起的紙包跳起身,不忘囑咐衛皓:「你揀吧,一樣也不許少。」

  衛皓鐵青著臉招呼兩個護衛來揀東西時,那一主一僕已經身手敏捷地跑進巷子,把守的衛兵面露難色卻也不敢阻攔。

  「瞧瞧那是誰。」月箏在小巷拐角停住腳步,挑嘴角冷笑。

  香蘭不贊同地看著自家小姐,她這麼笑的時候陰毒不夠,還狐媚兮兮的,和皇后娘娘不是一個段數。

  一臉悲憤不平坐在後門石階上的笑紅仙也看見了月箏,恨恨地站起身。她個子比月箏高,又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傲兀怨憤地抬著下巴,自然而然形成了居高臨下的情勢。月箏很是不爽,一翻眼,好像沒瞧見她似的昂首挺胸往王府裡面走,守在門裡的管家很有眼色,帶著守門的家丁點頭哈腰地迎了出來,眾星拱月地把月箏往府裡引,笑紅仙的氣勢不攻自破。

  眼看著月箏在眾人圍隨下就快跨入府內,笑紅仙急匆匆地開口尖叫:「站住!」

  月箏冷哼,繼續前行。

  「你們休想就這樣打發了我!」笑紅仙氣白了臉,很沒氣質地跺了跺腳。「我天天來,直到鳳璘知錯而改。」

  月箏停住腳步,甜甜回頭向她一笑:「好,你等吧。」

  笑紅仙頓時炸了肺,瞪著月箏裊娜而去的背影無可奈何。

  回房換了家常裝扮,小睡片刻,日影已經西斜。月箏信步走到小園中,深深呼吸傍晚和暖的空氣,這一覺她睡得極不踏實。天空飛過幾隻回巢的鳥兒,雲朵的顏色橙黃中微微泛著古怪的淺綠,無端有些淒涼。

  「她走了沒?」她問身後的香蘭。

  「沒,我打聽了,笑紅仙自從被趕出王府就一直不死心,隔三岔五地守在後門口,每次都會待到入夜。如果不讓她靠近她就在大街上呼天搶地,王爺也沒辦法,乾脆就讓她在門口耗著,封鎖小巷了事。大概是想拖到返回北疆不了了之。」

  月箏嘆氣,果然請神容易送神難,鳳璘早就料到的,而且坦然地把這件「家務事」推給了她。

  走去後門的時候,笑紅仙的丫鬟正從大街上買了包子回來,準備遞給主子,笑紅仙看見月箏來,冷著臉站起身,推開丫鬟的手。也許是她來的次數太多,除了看門的四個護衛,府裡連個路過看熱鬧的人都沒有,越發顯得她這番舉動的失敗。

  月箏看了看笑紅仙丫鬟手中粗劣的包子,慢慢地皺攏柳眉,笑紅仙雖然墮入風塵,卻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這樣堅持,怕是賭氣鑽了牛角尖。

  「你……這是何必。」月箏不明白笑紅仙是怎麼想的,她正是年輕貌美的時候,雖然鳳璘為她贖身的事全城盡知,名妓的名氣還是相當響亮的。她現在重獲自由,遠走高飛嫁人也罷,重操舊業也好,斷不至於要這樣自毀尊嚴,死纏爛打。更何況像她這樣貪圖享受的人,鳳璘也不見得很中她的意。

  笑紅仙故作傲兀地揚起下巴,「我豈是讓你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月箏簡直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這人腦袋裡全是漿糊吧?她死死黏在王府門口就是要證明不能「揮之即去」?

  「是鳳璘給的價錢你不滿意?」月箏清冷地一笑。

  笑紅仙聞言愣一下,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個嘴巴,眼裡流露出受傷的神情,月箏的心莫名其妙一刺,這句話怕是的確太傷人了。

  笑紅仙咬了咬嘴唇,哼哼冷笑,「你莫得意。」

  月箏被她這樣直視,渾身不舒坦,脊樑骨冒出陣陣寒氣。

  「你嫁的男人……」笑紅仙露出幸災樂禍的猙獰表情,「我肯贖身跟他,自然對他有份情意,希望跟著他過些安穩日子。入府數天,我百般取悅於他,他也很是享受。如今轉眼就將我掃地出門,我這樣沒皮沒臉苦纏多日,他卻是置若罔聞,看都沒來看上一眼,說都沒來說過一句,可見心腸冷硬!梁王妃,你吃苦的日子還在後面!」

  月箏不願聽她數落鳳璘,冷著臉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笑紅仙的眼神飄忽了一下,「我想怎樣……」當初她不過是對自己的媚術容貌很有信心,覺得鳳璘是因為新王妃百般責難才不得已把她趕走,如今婚禮已過,她這樣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鳳璘自然會心生不忍回心轉意。結果……她只是這麼傻傻地等,卻漸漸不知道自己想如何了。

  看著她迷茫的眼神,月箏不由軟了軟心腸。一直覺得笑紅仙淺薄勢利,十分討厭,如今看著她被涼涼地丟棄在這兒,苦苦掙扎,又覺得她挺可悲。

  笑紅仙突然雙目一凜,冷冷一笑,「我算是認清了他的鐵石心腸,再能入府又怎麼樣?遲早還要落到這步田地!一口價,再給我黃金萬兩,讓我後半生衣食無憂,也不枉瞎眼一回!」

  原本被她幾句話說的心頭髮沉,後來聽她開口要錢,月箏一邊鄙夷一邊安了心,笑紅仙滿身風塵銅臭,把鳳璘說得那麼殘忍,不過是為了多要些錢財。這般苦苦糾纏,不是鳳璘冷漠丟棄她而忿忿不甘,還是錢沒給夠!

  「王爺已經沒少給你,你還獅子大開口?!」香蘭忍不住鄙夷地出聲質問,一萬兩!自從小姐嫁過來,接手王府賬房,整個梁王府的餘錢都不到一千金,還是因為婚禮諸事皇上額外賞賜的。

  「不給?不給咱就耗下去!反正我的臉都已經丟到姥姥家了,不弄個夠本,我窩囊下半輩子!要回北疆是吧?我一路跟著去!」笑紅仙也豁出去了,不再一臉抑鬱,反而趾高氣揚起來,撒潑地一屁股又坐回石階上。

  月箏看著她眼中的淚光,雖然笑紅仙這副嘴臉十分可憎,她卻恨不起來。

  鳳璘對杜絲雨算是情深義重,她雖然吃醋嫉妒,卻還是能理解同情,鳳璘對笑紅仙這樣冷酷寡情,她本來覺得解氣爽快,可又說不出的感到悲哀。

  「五千金,要就拿著,不要你就耗下去吧。」月箏面無表情。

  「小姐!」香蘭急了,小姐不是傻了吧?不給,笑紅仙又能怎麼樣?耗不下去的是她!

  月箏看了香蘭一眼,輕輕搖頭阻止香蘭繼續說。她也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可笑,她同情笑紅仙真是兔死狐悲,誰都覺得假惺惺,笑紅仙也不會領這情,還得把她當成冤大頭。可是……這個半生坎坷的女人,既然她還愛錢,就讓她也從了心願吧。

  笑紅仙垂頭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站起身向月箏點了點頭。

  月箏小聲吩咐香蘭回房把銀票取來,這五千金是皇上賜下的聘金,娘給她置辦嫁妝並沒動用,過門前叮囑她說北疆貧瘠,鳳璘身家也算不得豐厚,這錢讓她帶著應付不時之需。

  笑紅仙看著手中的銀票,久久不語,剛才張口要錢也是半真半假,她當然深知梁王窘迫,真沒想到月箏能真的給她。抬眼看月箏,這個出身官宦人家的幸運女孩,眼裡有她妒羨不已的清澈,眸底深處是豁達通透。

  幸運?未必!

  「沒想到,我打算託付終身的男人捨不得給我錢,你卻給了我。」笑紅仙有些哽咽,真是可悲可笑的結局。不管原月箏出於什麼理由給她錢,她還是感激她的,至少她比那個男人心軟。

  「你……也好自為之吧。」笑紅仙嘆息般地輕聲說,她當初期待在鳳璘這裡得到安穩庇護,是傻。這個心無雜念的姑娘,何嘗不傻?今日她淒惶離開還有個傻子同情她,不知他日,這傻子淒惶離去時,可還有人這樣憐憫她?

  見月箏張了張嘴,又恨恨抿緊,欲言又止的樣子,笑紅仙一笑,「看在錢的份上,你有什麼話就問吧。」

  月箏猶疑了一會兒,終於前行幾步和笑紅仙走到小巷拐角,香蘭和笑紅仙的丫鬟都很有眼色的原地沒動。

  「那個……那個……」月箏漲紅了臉,這要怎麼問出口嗎?!剛才當家主母的威風全沒了,支支吾吾才像她這個年紀的少女。

  「你是想問我,鳳璘和我的房事吧?」笑紅仙是何等人物,一看月箏的樣子就知道她想問什麼,她倒說得坦然大方。「正想告訴你,梁王爺勇猛得很呢。」笑紅仙嗤嗤冷笑。

  月箏聽了一邊泛噁心,一邊放下了心頭大石,至少鳳璘在身體方面以前是正常的,那毛病不是天生的。

  笑紅仙又開始怨毒無比地嘮叨:「我傾盡渾身本事,把他伺候得那樣舒坦,他竟然毫不留戀。梁王妃,你可要加小心,一個連肉體之慾都能捨棄的人,絕非良善之輩!」

  這也是她覺得原月箏這位梁王妃將來也沒好果子吃的原因。朝堂大事什麼的她不懂,但她見得男人多了,梁王這樣的……絕不簡單。

  「快走不送!」月箏聽了她的話掉頭就走,不貪色慾的倒成了「絕非良善」,貪的卻是聖人嗎?笑紅仙腦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