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孝坪城內

  月箏等了很久,鳳璘才緩步回房,嘴邊雖掛著淡淡笑意,終不免露出疲憊和煩躁的神色。

  月箏迎向他,近了才看清他的嘴唇乾燥起皮,心疼地轉身倒了杯茶捧給他,「怎麼了?」

  鳳璘果然還是淡然搖頭微笑,「沒什麼。」

  他又不說!什麼話,什麼煩惱,他從不對她傾訴!月箏皺眉,想發脾氣,終於還是忍住了,大戰在即,他孤立少援,處處被制,她不該再給他增添負擔。吸了口氣,她穩了穩心緒,主動說起:「因為孝坪城的事?」

  知道她在後室聽見他們的對話,鳳璘點了點頭,坐下喝茶的時候終於沒再維持微笑,皺眉憂煩。

  月箏明白他在煩什麼,北疆軍備有限,馬上又要入冬,副元帥擺明了分心離德,多儲軍糧便成了北疆軍第一要務。姜含彥身份特殊,如果孝坪城真的藏著千石糧食,鳳璘撕破臉皮硬攻進城也還划算,將來向皇上解釋也有理有據,姜含彥私藏糧食不支援北疆軍,本就是大罪一件,說不定還能扳倒孫皇后一局。如果只是個謠傳,那便平白給了孫皇后一個大把柄。更可疑的,孝坪城藏有糧食的傳聞恰恰在這時傳出來,未必不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陰謀,別是這邊鳳璘進城奪糧,那邊豐疆王造反的消息便千里加急地奔入皇廷。成則一箭雙鵰敗則危及性命,確實難以決斷。

  「我有個主意。」月箏骨碌著眼珠,黑亮的眼睛興奮地閃漾了光彩,「我有把握混入孝坪。」

  鳳璘苦笑搖頭,瞪了她一眼,「別胡鬧了。」像她這樣的美女,別說混進城,就算破衣爛衫地摻和在難民裡還是會被一眼挑出來。

  「你聽我說嘛。」她撅嘴,聽都不聽就說不行,擺明把她看扁,她在渡白山混了如許年,也不是等閒之輩哪!

  鳳璘瞧她一副不死心的樣子,故作威嚴地深深看她,「這是男人們的事,我自有辦法解決。」

  「有辦法?」月箏眯眼揭他老底,「連衛皓都失敗了。」衛皓是那種完成使命不惜代價的鐵血人物,連他都承認自己的人沒辦法混入城內,鳳璘還和她嘴硬什麼呢。他有辦法就不會急得嘴唇都乾裂了。

  鳳璘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向床榻,「累了,睡吧。」

  這分明是轉移注意力,不想再和她談論。月箏不甘地撲過去拉住他的胳膊使勁晃,「聽聽嘛!退一萬步說,那也是翥鳳的地盤,我要真被抓住了,就亮出王妃的身份,誰還能把我怎麼樣啊?男人混不進去,所以女人才有用武之地嗎!」

  他側過臉來無奈地看著她,低聲說:「危險,我不能讓你去。」

  月箏原本亂晃他胳膊的手停住,她抬眼看他的眸子,這句話勝過傾訴相思的甜言蜜語,她鬆開手卻環上他的腰,偎進他的懷裡。「鳳璘,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她喃喃訴說,竟帶了幾分歉意,「我沒有把握重權的娘家,也沒有豐厚的嫁妝,我能為你做的就是甘苦與共,生死相隨。」

  鳳璘的身體輕輕一顫,也緊緊摟住懷中的人,她這自語般的幾句話,竟讓他無言以對。

  鳳璘側躺在床上,看月箏在燈下細細縫製棉包,穿針引線的她神色恬適,少了平時的嬌媚俏皮,淡雅嫻靜,幽幽燭火照映,他只是這麼靜靜瞧著,心卻莫名舒坦踏實。她察覺了他的目光,抬眼望向他的時候,幽亮的美眸露出探詢責備的神采,又點嬌俏又有點刁蠻,「還不睡啊?天都要亮了,快睡!不然明天成貓頭鷹了。」

  他笑了笑,「明天千萬不要勉強,不要亂來……」

  「哎呀!」她皺眉撅嘴頓下手中的針線,瞪他,「元帥大人,你知道一晚上你說了多少遍了嗎?!」

  「是嗎……」他淡淡一笑,回想一下是好像說了幾遍,他何時也變得如此嘮叨?自己都意外了。

  接近黎明,月箏拍了拍縫好的棉包,抬頭看榻上的鳳璘還在幽幽看她,心情異常愉悅,他陪她熬了一夜呢。起身跑去親了親他略顯疲憊的俊臉,「睡一會兒吧,我去找香蘭對對戲,明天她的表現也很重要啊。」她還是對這次行動很雀躍的。

  看她興高采烈地跑去找香蘭,鳳璘苦笑著倒在枕上,鼻端淡淡縈繞著剛才她的那個吻的香味,自從她吃了官嶺藥丸……總是這麼香的。母后過世時,他還很小,對母親身上的香味其實毫無印象,孝慧皇后鍾愛官嶺香料舉世皆知,他也只是藉以懷念。自從月箏帶了這種香味……他才真正的喜歡上這個味道,清甜明媚,像她的人。

  他闔上眼,準備在天亮前小睡一會兒,隨她去吧,只要她高興。小小的孝坪,還在他的掌握範圍,她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月箏和香蘭穿著北疆女子最普通的薄棉襖,打了補丁,臉上塗了藥汁顯得面黃肌瘦,頭上蒙的頭巾遮住秀髮和大半張臉。月箏很有經驗,連手都不放過,讓香蘭和她一起猛抓了一陣土,指甲縫都塞了泥。香蘭覺得自己的改扮就夠成功了,瞟瞟身邊和她一同躲在孝坪城外草叢裡的月箏真是自愧不如。月箏裝了假肚子冒充孕婦,配上臃腫的棉衣和「精緻」的妝容,哪還有半點兒麗絕京城的王妃模樣,活活一個鄉下大媽。

  城門到辰時三刻才開,逃難的百姓等候已久,拖家帶口地一窩蜂湧出城門。把守的衛兵有些懈怠地瞧著人潮,表情麻木。

  月箏和香蘭互看一眼,從草叢裡走出來混入人群,沒有引起半點關注。

  「哎呀,疼啊,不好了,我要生了!」月箏粗著嗓子往地上癱下去,原本就人多路窄,頓時就阻了一片,甚至還有人絆在前人的腳上摔了觔斗的。

  「姐姐!忍一忍啊!」香蘭早就演習多遍,此刻駕輕就熟,哭嚎得十分慘痛逼真。「你千萬別在這兒生啊!」

  月箏疼得渾身都哆嗦了,聲音也嘶啞的厲害,「我……我也不想啊……孩子要出來,我怎麼辦啊!」

  路過的很多婦人十分同情,連聲說不能在城外荒郊生,招呼自家漢子抬起呼天喊地的月箏往城裡送返,衛兵也很為難,香蘭哭哭啼啼地說家住城內,為避兵禍才趕著去關內投親,沒想到姐姐早產,懇求回城。衛兵也沒注意剛才有沒有孕婦出城,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又被月箏和香蘭的哭嚎弄得頭昏腦脹,只好叫來幾個兵丁抬著月箏「回家」。城裡大半房屋空置,香蘭暗暗選中一家,讓官兵把「孕婦」抬進小院,官兵做這樣的事也很不情願,放下月箏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官兵走遠,月箏才停止「生產」,跳起身扒著門縫往外張望,果然安全了,這才放心地往衣服裡掏了一陣,把棉包掏出來扔進井裡,謹慎地和香蘭進屋換了套貧家婦人的衣衫,溜到街上。

  孝坪城雖然受到戰事影響,街市冷落,但秩序還在,月箏聽容子期講過糧倉應在的大體位置,趕去探看的路上都很順利。

  城裡西北角果然有座戒備森嚴的高牆大院,外面衛兵緊鑼密鼓的巡邏把守,裡面死靜沒有半分人聲。

  月箏和香蘭潛進附近一座空屋,偷偷細瞧,實在看不出有沒有糧食囤積在裡面。

  正犯愁,兩個神態鬼祟的中年男人巴頭巴腦地向大院裡張望,也向空屋走了過來。月箏和香蘭大驚失色,幸好空屋裡家具雜亂,裡間還有一個破舊的大櫃,主僕二人剛慌慌張張地鑽進去關好櫃門,那邊兩個男人已經走進外間了。兩人一直竊竊低語,月箏依稀聽見他們不停擔憂地互相問:「到底能不能來……」

  老舊的大門吱嘎一響,月箏和香蘭側耳細聽,好像又有人來了。三人見面並不寒暄,反而沉默地一同走進內間。月箏和香蘭緊張的渾身都冒了冷汗,小心翼翼地壓制著呼吸。櫃門並不嚴實,月箏瞧見後來的竟是一個穿著兵士衣服的壯漢。

  「官爺,數目對吧?」兩個中年男人刻意壓低聲音,即使在這麼僻靜的地方仍然好像做賊,巴結的口吻因為低聲而更加諂媚。

  「嗯。」官爺掂了掂手中的銀袋,態度倨傲。

  「官爺,您看……能不能再為我們弄五十斤出來啊?您也知道,如今戰亂,帶再多銀錢也不如糧食管用啊!」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更加慇勤地懇求。

  「別做夢了!」官爺十分不悅,冷聲呵斥,「就這三十斤都是我腦袋別在褲腰上帶出來的!現在大人把糧庫看的死緊,看誰都像賊似的,也就是我吧,還能弄出來點兒!你們聽著,死都不能說出你們在我手裡買的糧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裡藏著糧食!這是掉腦袋的事!」

  「明白明白!」兩個男人點頭哈腰,躬身送官爺離去,才忿忿地咒罵了幾句,背著糧袋掩掩藏藏而去。

  月箏驚喜地在櫃子裡兩眼發亮,都忘記出去了,這就叫如有神助!她是鳳璘的福將!

  香蘭瞥著主子欣喜若狂的樣子,不以為然,「『姐姐』趕緊出城向姐夫報喜吧。」她催促。

  月箏小雞啄米一樣笑著點頭,跳出櫃子腳步都如在雲端,要不是香蘭拉一把,就要載歌載舞地出城去了。

  已經過了正午,寒冷的天氣讓陽光也疏疏淡淡,城裡的行人步履匆匆又都無精打采,更添了潦倒破敗的氣氛。月箏咬著牙關才能讓自己別笑出來,香蘭看了她一眼,嚇了一跳,「『姐姐』你這表情太嚇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就和畫上的白無常似的,別再因為這個讓官兵注意到你。」

  白無常……月箏噎了一口氣,上輩子她一定是香蘭的丫鬟,所以香蘭這輩子是來尋仇的。

  三個高壯的兵丁突然從胡同拐出來,嚇得月箏腳下一踉蹌,和香蘭緊張地互相看了一眼,都木了表情縮著身子放緩腳步,讓這三個人先行。

  走在前邊的略瘦的高個子應該是頭目,與月箏主僕擦身而過時突然頓住了腳步,月箏的心一下子就被提到嗓子眼,僵著身子繼續向前走,她也停步的話豈不是更可疑了?瘦高頭目不走,他的兩個神色凝重的手下也靜默地站在他身後,卻沒流露出半分不解或好奇。

  月箏的心驟然一凜,這三人絕非普通兵士,僅這兩個隨從的氣勢就不輸鳳璘身邊的衛晧和容子期。

  她簡直都要哆嗦起來了,幸好走了幾步那三個人並沒追上來,她悄悄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多心了,這三個人也不見得有多厲害。

  一口氣還沒舒完,雙臂一疼,竟然被人用力箍住。月箏嚇得不輕,驚恐地抬頭瞪向瘦高頭目,他長著濃密的絡腮鬍,鼻樑和額頭的皮膚卻很細緻,眼睛凌厲而清澈……竟然非常好看,睫毛的長度不輸鳳璘。月箏驚恐之下,還不免自愧了一下。明明是陌生的容貌,她卻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你。」瘦高大鬍子笑了,嗓音非常悅耳,和他粗鄙的容貌很不相稱。

  與其說是認出來不如說是感覺出來,月箏肝膽俱裂,他是黑甲男,勐邑九皇子?!

  不可能!他怎麼會甘冒奇險混入孝坪?也打糧食的主意?

  不等她再動什麼念頭,只覺得身上幾處穴位被人狠狠地戳中,又酸又疼,等她恢復了意識,卻看不見聽不見週遭的一切了,該死的大鬍子點了她的盲穴和聾穴,她用力想喊,果不其然,啞穴也被點了。她應該是被放在百姓逃難最常用的平板車上了,還被點穴擺了個非常小媳婦的造型,手裡還沉甸甸地被塞了一個大布包,顛簸著趕路。

  因為看不見,聽不見,她連什麼時候過城門都不知道,身體不能動,想做古怪的舉動引人注意都不行。

  走了很久,她都快被顛吐了,板車才停下。身上又疼了幾下,漸漸聽見了聲音,看見了光亮。

  手腳還是不能動,所以她還扭捏地擺著小媳婦側坐的姿勢,恢復了視覺她第一件事是四下尋找,太好了,他們沒有抓香蘭,她就能把城裡有糧和她被抓的消息告訴鳳璘了!

  身邊傳來幾聲輕笑,「放心吧,我沒抓你的丫鬟,放她回去當信鴿了。」

  月箏恨恨地回頭瞪他,本想氣勢萬鈞地甩個眼刀,卻很跌份地愣了一下。黑甲男已經卸去偽裝,也換了勐邑打扮,上次匆匆一眼她就覺得他長得應該不難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

  他的五官雖然不及鳳璘精緻,卻因帶了桀驁不羈,顯出一種囂張狂放的美感,鳳璘是俊俏的雪蓮花,他就是耀眼的毒罌粟。

  「果然是個大美人,」他輕佻地伸手捏住月箏的下巴,月箏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眼睛裡都要飛出利劍來了,驚豔是一瞬間的,現在全剩痛恨了,「豐疆王很有豔福,嘿嘿,我也很有豔福。」

  月箏不屑地瞥著他,因為從小和無良兄長一起生活,她用眼睛表達「你去死吧」這個信息非常傳神。

  雋祁看得一愣,不由意蘊悠長地笑了,看來這個小玩意兒毫無身為俘虜的自覺,還以為自己是當日內東關上向他示威的王妃娘娘,很好,他會讓她明白的。

  他輕鬆地抱起她,裹挾著上了馬,「月箏王妃,走,我領你去探探勐邑軍情。」雋祁笑呵呵地說。他的隨從也都跟著各自上馬。

  月箏臉色一白,要糟糕,這個傢伙知道她是誰!甚至連名字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