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寒冷,安靜。
月箏覺得口渴,但她沒有出聲喚人,她死了麼?
緩緩睜開眼,幽暗的四周籠罩著螢光點點,是紫晶蓮。她苦澀一笑……她的魂魄還是不忍散去麼?
呼吸一重,胸口就疼得厲害,意識也恢復得更加清晰。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藉著螢火看清這是一間闊大的石室,沒有窗,應該是在地下。她……沒死成。她又轉動著眼珠,打量這死寂幽冷的房間,沒死——就要如此陰暗的活麼?
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從極長的甬道里走來,微有回音。來人拿了盞燭台,轉過石室門口的屏風晃得月箏有些睜不開眼,隱約中看清是香蘭,她把燭台放在桌上,石室很大,燭火和螢光只能照亮附近一片,但她還是輕車熟路地走到角落裡端來一盆水。
看來一直是香蘭在照顧她。
香蘭走進床邊,猛然發現月箏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手裡的銅盆哐當跌翻在地,水打濕了地面的青磚。
「小姐?」她試探地喊了一聲,「醒了?」
月箏點了點頭。
香蘭有些驚喜,走到床邊來細看月箏,眼淚也突然湧了出來,從抽抽噎噎到泣不成聲。
月箏苦笑,她還沒哭,「給我倒杯水。」
香蘭聽了,連忙跳起身去倒水,還哽咽不住。
月箏喝了水,舒服了很多,香蘭的情緒也恢復了一些,又打了盆水來給她擦身,竟然是很溫熱的泉水,有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經過了幾天?」月箏淡漠地問,以她傷口的恢復情況,她應該昏迷了不短的時日。
「十二天了。」香蘭說起就有些忿然,「傷口早就無礙了,要不是給你吃了龜息丸,早就該醒過來了!擔心死我了,生怕……」覺得不吉利,香蘭沒有繼續說下去。
十二天……月箏閉上眼,「我爹娘知道我還活著麼?」
「不知道。」香蘭皺眉,「他登基前就送老爺夫人去少爺那兒了,大概是不願意讓他們看見……」香蘭又謹慎地縮住口,她執意不願稱呼鳳璘為皇上,說起「他」來也滿腔怨憤。
月箏深吸了口氣,傷處因而又刺痛……不願意讓她爹娘看見女兒「屍骨未寒」他就迎娶了杜絲雨吧,她猜到了,卻不恨他。就好像她在敵營中苦等,他沒來救她一樣,她理解他。比那個時候更加淡然,因為這次她沒留存半點希望。為了安撫拉攏杜家,他必須要盡快迎娶杜絲雨的。
「登基……」她皺眉,有些意外,「好快。」她微微感慨,死去又活來的這十二天,外面已經換了天下。
「碰運氣而已。」香蘭不服氣,「太子也是犯傻,龍座都坐上一半了,急什麼?!」
月箏聽了一笑,果然,「刺殺」是個永遠的秘密了,連香蘭也不知道內情。或許有一天,他會殺她滅口,或許這一天……來得很快。
「太子陰謀敗露,皇上十分震怒,召集群臣要廢黜太子,結果怒氣攻心在殿上暈倒。皇后娘娘走投無路,只能希望兒子盡快登上龍椅,竟然在皇上的膳食裡投毒。皇上被御醫救回來,氣得立刻下詔賜死了皇后,把太子貶為庶人發配西海,還立了那個人當太子。沒兩天皇上也薨了,那個人就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龍椅還沒坐熱乎就把杜家小姐娶進宮去了。」香蘭說著,又一陣恨,當初隱瞞小姐還活著,就是為了明媒正娶杜家小姐嗎?
月箏望著密室的屋頂,默默聽著香蘭說話,帝王之家,親情愛情……都菲薄可笑。順乾帝一生對孫皇后,雖說不上專寵如一,也基本予取予求,朝中宮內對孫皇后的種種動作都隱忍縱容,對鳳珣百般偏愛,明知他並非上選仍竭力扶持呵護。即便如此……還是死在愛兒愛妻手中。孫皇后對順乾帝的夫妻之情本應深厚真摯,她卻為了兒子毒殺了丈夫。殺父的毒計鳳珣想不出來,可他卻默認了母親的行徑,到底也算半個凶手。
鳳璘最後,真逼得孫皇后和鳳珣弒君篡位,他自己卻不動刀兵地達成了目的。
以鳳璘的心機,孫皇后的毒藥是不可能在他防範周密的情況下送到順乾帝嘴裡的。毒藥的藥量把握的太微妙了,沒有立刻死,卻還是死了。孫皇后是張牙舞爪的螳螂,鳳璘是不動聲色的黃雀。他們……都能為達成目的不惜殺死至親的人。
她向這樣的人乞求愛情,只能落得如今的黯然收場。
甬道盡頭又傳出機關開啟的聲響,香蘭聽了,撇了撇嘴,「一說就到。」
腳步聲……很熟悉,轉過屏風的人,卻那麼陌生。月箏平靜地看著他,或許是知道他已經成為天下之主,她覺得他俊美的面龐疏離孤高,即便只是穿著便服,也有一種無法靠近的冷漠。他走進燭火的光亮裡來,她還是直直地盯著他看,這真是那個與她有過那麼多哀怨痴纏的男人?她都有些認不出。
「箏兒。」鳳璘快走幾步拉起她的手,他不喜歡她這樣看他,無悲無喜,空空蕩蕩,看得他的心也陷入無可攀援的空虛裡去,他抓緊她的手,纖細柔軟,她的溫熱讓他心安。
她不答,還是那麼凝神地看他,他有好多話,卻還是沉著臉先遣走香蘭:「去給箏兒弄些粥來,她還不能吃飯。」
香蘭不屑地掀了掀嘴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箏兒。」他坐上床沿,輕輕抱她入懷,她沒有掙扎,嬌軟的身子被他緊緊摟在懷裡,他才真正有了失而復得的喜悅。「給我些時間。」她毫無反應,鳳璘鬆了手臂,低頭看她的神情,「還怪我?我……」
「我不怪你。」她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解釋,他要說的她都明白,卻實在不想聽。
「箏兒……」鳳璘皺眉,被她這樣一說,竟然不知怎麼接口。
她抬起眼,長睫的陰影閃閃爍爍遮住了水亮的眼瞳,「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鳳璘沉默,如果她怨恨,他可以解釋,如果她哭鬧,他可以嬌寵,可她這麼平平淡淡地看著他,這樣問,他的千言萬語都只能化為沉默。她也不催促,靜靜地等。他的心越來越沉,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他垂下眼,「自由,我現在無法給你,後位,我現在也無法給你,我……」他自嘲且自鄙地笑了笑,「什麼都給不了你。」再多解釋,再多藉口,這些……就是事實。「箏兒,」他看著她,有些絕望,「你還能相信,我對你的心麼?」
他又苦笑了,這話問得讓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奪走了她的一切,而且全給了另外一個女人,他要如何讓她相信,他還愛她?
月箏側過頭去看那些紫色的晶蓮,「你該讓我死的,這樣你記憶裡的原月箏一直愛你。」
鳳璘的身子劇烈地一抖,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用慣常的語調冷漠、堅定、不容置疑地說:「給我時間,屬於你的我都會給你,屬於我的,你也都給我。」
「屬於你的……」月箏皺眉思索,「我還有要給你的東西麼?都還了。」愛戀,執念,甚至生命,都給他了,她什麼都沒剩下。
「有!」他站起身,俯視她的時候,帝王的威嚴自然流露,「一大堆皇子公主,與我白首偕老,還有……你的心!」
她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什麼都沒說。
他握緊拳頭,時間,她和他都需要時間,她需要時間化解對他的怨恨,他需要時間為她奪回一切。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瞬間,她說:「鳳璘。」他幾乎是立刻轉回身來。
她又用那種淡漠的眼神看他了,「鳳璘,你……愛杜絲雨嗎?」
鳳璘的呼吸一窒,他愛絲雨嗎?他也無數遍問自己。
終於他快步離開了石室,什麼都沒有說。
月箏望著他離去後的一片黑暗,幸好他沒眼都不眨地說「我不愛她」。恍若一夢,夢醒後她似局外人般看著鳳璘和絲雨,鳳璘剛才的沉默,讓她覺得他還對得起絲雨的愛。可以了,她覺得心滿意足,夢醒前她就想成全他們的愛,現在……完滿了。
鳳璘聽著太監高聲呼喊:「下朝——」回音縈繞在整個太極殿,臣屬們全然跪下恭送,高高的殿門外是屬於他的皇城,天下。
緩步走回後宮,早有太監端著各宮妃嬪的牌子躬身高舉任他揀擇。
他看著托盤裡的幾個名牌……還說給他時間,就能還她一切呢,他譏嘲地挑起嘴角,諷刺的是他自己。新帝登位,各世族名門紛紛送女入宮,他一個都拒絕不得。不要嚴相的侄女呢,還是不要右司徒的女兒?時間越長,這盤子裡的名牌只會越多。
放在最高處的,是貴妃杜絲雨,他拿起來,還好,他無論如何還是為她留住了後位,只是……現在他還不能讓她坐上去,他還沒有這個能力。
絲雨穿著貴妃的服色,即便是他隨常的臨幸,她也打扮得一絲不苟。她對他行禮如儀,俏語嬌聲說:「聖上萬安。」
他伸手扶起她,她看向他的眼神嬌羞脈脈,柔情萬種。他忍不住讚許地摟住她纖細的肩膀,她便甜蜜地依入他的胸膛。杜家把她教養的實在很好,處處符合皇后的風範,即使杜家如今權勢熏天,她還是那麼恭順嬌柔,為他把後宮操持的井井有條。他沒有讓她如願成為皇后,她也沒有半句抱怨。
他笑著想,月箏絕對不會做的像她一樣好。至少她不會有絲雨這樣容忍整個後宮的雅量。
她問,他是不是愛絲雨。
怎麼不愛呢?少年時兩小無猜,落魄時不離不棄,顯達後絕不恃寵生嬌。他吻了吻懷中的美人,他虧欠了月箏,難道就沒虧欠絲雨麼?他……愛絲雨。
紅帩帳裡,春色盎然,他凝視著身下的她,同樣嬌美,同樣柔媚。
他埋入她的身體,看她歡愉的表情,聽她聲聲吟唱他的名字,一樣動情,一樣激越,身體躁動了,如失控的悍獸,弄得她嬌呼低泣,驟然來到的痙攣也帶給他近乎瘋狂的快感,他和她也能同去極樂的天堂。
然後呢……然後……
摟著為他綻放了全部美豔的她,他沉入一片噬骨的空虛。他更緊地摟著她,她嬌嫩的肌膚全都帖服在他身上,可是……沒用,她的溫暖填不進他心裡的那塊冷冥。
他望著繡著龍鳳金紋的華麗帳頂,這本是他的夢,皇位,絲雨……可他突然覺得恍惚,想醒來,卻掙紮著找不到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