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闕走後不到一個月,如謝涵白預料的,西海都督許南雲擁戴流放西海的廢太子鳳珣為帝,起兵作亂。肇興帝宗政鳳璘立刻調遣了北疆都督原月闕帶著一萬兵馬火速入京,與杜家二公子率領的五萬兵馬匯合,由月闕擔任征西大將軍,西去討伐叛逆。
內亂興起,百姓惶惶,渡白山卻仍舊一片平靜無波,星羅陣將將修好,月箏每日指點工匠們在山間點綴樹木花草,似乎對外面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心。秋來日短,夕輝灑遍山谷也不見月箏回來,香蘭拿了一件披風循著山路來找,果然見無人緩坡的一片枯草地上,小姐抱著雙膝默默看山下接近收割的黃燦燦田原。落日的餘暉照在小姐身上,或許是她遙望遠方的寂寥神色,又或許是她身旁的枯草萋萋,如此嬌美的姑娘看上去莫名讓人生憐。
香蘭走過去為她披上披風,她已經非常瞭解月箏了,經歷了那場變故後,她越是表現得淡漠無謂,說明越是失望傷心。「在惦記少爺嗎?」香蘭也在她身邊坐下,沒話找話。「我聽衛皓說了,許南雲有勇無謀又剛愎自用,根本不是少爺的對手。」
月箏聽了淡淡一笑,許南雲不敵月闕,鳳珣……就要死了。月闕此刻的心情恐怕和她一樣難過,少年的玩伴全都變成了陌生人,還不如陌生人……都變成了仇敵。
她剛才還想起小時候鳳珣臉上驕縱又可愛的神情,想起他在她成親之夜跑來找她,被拒後的傷痛,他的妻子和妾室,他的孩子……她似乎都看到他被流放後的淒楚頹喪,他對父皇的愧疚自責,他對母后的思念傷感……即使是這樣的他,也淪為野心的犧牲品,或者說,像他這樣已經一無所有的人,鳳璘還是不肯放過。不用師父提點,她也想得明白其中奧妙,鳳璘暗中派人鼓動許南雲擁立鳳珣造反,鳳珣就算不答應,許南雲也不會顧及他的意願。北疆都督掌管了部分杜家軍去西征,分走兵權是小,壓制了小杜將軍是大,杜家二公子是杜志安最信任的兒子,不用言明的接班人。朝堂上那些見風使舵的臣屬立刻會明白皇帝的意思,掂量清楚該依附的山頭。
正如當初意氣風發的鳳珣淪為悲慘的傀儡,對她百般嬌寵的那個男人也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帝王。他如今所作的一切,與他父皇當初對他又有何分別?當初他半真半假地說,還不能和她生孩子是怕孩子遭受他當初那樣的痛苦孤單,一轉眼,他卻讓別人的孩子遭受生死離別,只怕……敗落為寇的那一家人,都難倖免。
還是那種可悲的感受,她並不怨恨責怪他。如果他沒成功,如今遭受這一切的便是他自己。她只是覺得心寒……徹骨的心寒。
「回去吧。」月箏站起身,裹緊披風。
仗打了不到一個月,只有滿腹痴想的許南雲兵敗身死,廢太子也死於亂軍。
戰亂平復,又趕上舉國豐收,肇興帝顧念黎民疾苦,減賦大赦,百姓歡呼雀躍,稱頌聖上的文治武功,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儼然已被視為一代英主。接連而來的秋收節舉國歡慶,官府也舉辦了各種慶典,成為翥鳳五十年來最隆重的一個秋收佳節。
合家團圓的節日,月箏只有師父一起共度,幸而有香蘭和衛皓相伴,也不至太過寂寥。
節後三天便是謝涵白為香蘭衛皓選的成婚吉日,婚禮雖然極為簡單,衛皓還是守禮把婚訊稟報了鳳璘。
鳳璘親自帶著賞賜趕到山下卻被星羅陣擋住,謝涵白特別高興,在婚禮上喝了許多酒,任憑衛皓怎麼懇求,也不肯告訴他上山之法,更不肯撤掉機關。衛皓無法,在婚房外向著鳳璘所在的方向長跪不起,一直跪到天亮。香蘭的洞房花燭夜白白虛度,一邊因為鳳璘被自己出錢出人修的陣法擋在山下而快慰不已,一邊又惱火衛皓的愚忠固執。
月箏第二天起的很早,出了房門看見衛皓還直挺挺地跪在院子裡,喜服上蒙了薄薄的寒露。香蘭一夜無眠,嘴巴翹得天高,罵得累了,蔫蔫白著臉,無精打采。
月箏吸了口氣,對夫妻二人說:「你們隨我來吧。」
山下停了很多馬車,都是鳳璘帶來的禮物,衛兵和車伕們一夜未睡,都歪歪斜斜地靠坐在地上,只有鳳璘馬車周圍的八個侍衛站了一夜仍舊脊背挺直,神色凜然。月箏看了看馬車上未散去的白霜,他又何必如此。斜靠在車前的總管梁岳見月箏三人下山來,滿面喜色,隔著車簾說:「皇上,原……小姐和衛統領夫婦來了。」
皇上……月箏的睫毛極其輕微的一顫,立刻撩起車簾出來的男人,五官明明一如往昔般俊美悅目,對他的陌生感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她不得不細看一眼他才能確定。
「箏兒。」鳳璘平素波瀾不驚的俊臉滿是擋不住的喜色,他的呼吸甚至都加快了。她肯來見他,讓他有些難以自控的興奮,她已經沒那麼生氣傷心了吧?
梁岳生怕自己露出驚詫的神情,深深垂下頭,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上表現出喜悅和急切。
月箏向後退了半步,拒絕之意讓鳳璘立刻頓住腳步,眉頭瞬間皺攏。但是他什麼都沒說,她如果對他還是這個態度,無論他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
想了想,月箏終於還是沒有稱呼他,只對他深深地福了福,「我這次來,是希望你能給鳳珣的妻兒留條生路。」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這只是她的願望,對他說了,該怎麼做還是看他的決定。
鳳璘看著她,還是那樣——她根本不抬眼看他。她來見他是為了給鳳珣的妻兒求情,她……在怪他殺了鳳珣?「這……」他一拉長語調,就顯得十分冷漠,「留下他們……」
月箏轉身就走,她不再想聽他說,他已經拿出皇上的腔調來了,她知道他一定會說:「留下他們等於養虎為患,須得斬草除根。」她已經沒什麼和他好說的了。
走回小院,謝涵白也已經起來了,負手站在屋簷下,似在欣賞落葉紛紛,見月箏走進來,只微微一笑,並不開口詢問。
香蘭和衛皓也跟著回來了,車伕侍衛們一趟趟搬運著賞賜。
謝涵白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月箏去見鳳璘關掉了陣法,鳳璘也沒死皮賴臉地跟回來,這倒讓他對皇帝陛下的印象轉好一點兒,至少這人還算有些傲骨,也很懂把握時機。此刻他若步步進逼,只能讓月箏更加怨怒。
「都送了什麼?」謝涵白緩步走到已經堆成一片的賞賜旁饒有興趣地看。
「先生,你沒氣節!」香蘭對賞賜和賞賜的主人都看不入眼,恨恨地說:「就應該扔在山下,拒不接受!」這時候才虛情假意地來看小姐,早幹什麼去了?還害得她新婚之夜這麼「難忘」!
衛皓看了她一眼,也不回話。香蘭的不滿他當然明白,但他不能讓皇上難堪。
謝涵白對香蘭的話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和他怎麼講氣節?你踩的地都是人家的。就因為討厭他,才更該好好享受他給的東西,讓他深刻體會肉包子打狗還被狗咬的痛苦。」說著,還挑眉戲謔地看了看抿著嘴不高興的月箏。月箏沉著臉,她當然知道師父說的狗是誰。
香蘭也知道,卻冷嗤著瞟衛皓,嫁禍江東地說:「最怕碰見忠心的狗了,傻透腔!明明包子不是餵他的,自己撲上去。」
衛皓和月箏額頭的青筋同時跳了跳,香蘭和謝涵白卻因為這句妙語而自得地哈哈笑。
很快就入了冬,渡白山地處廣陵郡,山間草木仍見綠色,月箏閒來撫琴作畫消磨時光,漸漸真心喜歡上這些她往日只為博取讚許學習的技藝,頗有進益。
天陰陰的,午後飄起很稀薄的雪花,香蘭皺著眉從山下回來,對正在下棋的謝涵白和月箏說:「山下來了兩個怪人,既不求見,也不上山,只坐在山腳往山上看。」
謝涵白笑了笑,「什麼樣的人?」一定是鳳璘吃了星羅陣的癟,找人來破解,他不甚著意地隨口問問。
香蘭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才說:「一個是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長得不太好看,卻非常有氣派。女的……和先生差不多大吧,眉眼不如我家小姐精緻,卻有一股仙氣,右眼角有顆小硃砂痣。」
謝涵白持著棋子的手頓了頓,落下去的時候月箏皺起了眉,師父明顯心不在焉,這一子下去就要輸了。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香蘭問身邊的衛皓,衛皓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吃過晚飯,天已經黑得濃濃稠稠,雪停了,卻起了刺骨的寒風。
謝涵白坐在火爐邊默默看門外的夜色,月箏知道他有心事,也不打擾他,暗暗猜測山下的兩個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似乎香蘭那麼幾句模棱兩可的形容就讓師父猜到是誰。
靜寂的山間落了薄薄的積雪,踏雪而來的腳步聲格外清晰。謝涵白聽了,脊背僵了僵,月箏有些驚訝地去看他的表情,謝涵白的眼睛裡清輝閃爍,分不清是期待還是煩躁。
來人停在門外,月箏瞪大眼睛去瞧,男人站在女人身後,真的像香蘭說的,兩個人身上仙氣十足,像是不食人間香火。男人表情冷漠,看見謝涵白的時候還表現出明顯的厭惡,女子卻淡淡一笑,聲音那麼好聽:「謝師兄。」
月箏噎了噎,師兄……難道這兩個人是師父的同門嗎?師父一向不與人交遊,也從沒提起親族故友,月箏下意識覺得他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所以突然出現的「師妹」讓她極為震驚,就連香蘭都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
一聲「謝師兄」讓謝涵白的眼神冷了冷,站起身十分客氣也很疏遠地回應了一句:「原來是韓師兄和蔣……師妹。」
月箏偷偷看了眼師父,他的口氣明顯是在賭氣報復。
韓成錦挑高了門簾,讓師妹進屋,兩個人不甚見外地坐在火爐邊,偏偏怎麼看都優雅。香蘭趕緊奉上熱茶,月箏親自端給兩位師伯。韓成錦趕緊站起來,點首道:「不敢當。」蔣南青也跟著師兄起身,不卑不亢地淺淺向月箏一福。
月箏尷尬,回禮後就想退走,卻被蔣南青叫住:「原妃請留步,我師兄妹二人此番受託前來,正是為了娘娘。」
月箏垂下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不好轉身離開。
謝涵白淡淡笑了笑,語氣裡帶著明顯的譏誚:「沒想到十年沒見,師妹破解陣法的本事更加精深,竟然只用了半天就破了我的星羅陣。」
蔣南青挑了挑唇角,「師兄不必妄自菲薄,不過因為你我二人師出同門,我又對你佈陣的技巧頗為熟悉才僥倖破解。」她又轉眼看月箏,「皇上此舉並非挑釁,還請原妃不要誤解。」月箏被她冷冷地一聲聲原妃叫得很不舒坦,又辯駁不得。
「我二人任務已了,這就告辭了。」蔣南青神色平淡,看向謝涵白的時候眼中也無波無瀾,「還請謝師兄不要再改動陣法,不然我與韓師兄還得前來叨擾,彼此不便。」
謝涵白還是一副不屑的冷笑神情,「師父一生清高,怎麼……二位如此為權貴折腰?」
蔣南青聽了,原本向屋外走去的腳步頓了頓,終於還是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外,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韓成錦本想和師妹一起走,聽了謝涵白的話卻冷著臉等師妹離去才看著他說:「小師弟落入皇帝手中,師妹與我不過是想救他回來。」看謝涵白的眼色更加厭恨,「你即便不打算回雪清谷娶師妹,也該明確拒絕她。這麼多年……她一直等你。」
屋裡的所有人聽了韓成錦的話都重重一顫,謝涵白緩緩站起身,似乎不能相信般喃喃問:「你和她……還沒成親?!」
韓成錦哼了一聲,「不知道師妹看上你什麼!你根本不懂她!」再懶得多說一句話,韓成錦也快步走出屋子追趕蔣南青。
謝涵白愣愣站在那兒,神色飄忽。
月箏和香蘭互看一眼,默默退出,各自回房。
月箏睡不著,總是反覆想韓成錦那幾句語調平淡的話,輕描淡寫卻讓她當時心都猛烈一痛,他說的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十年歲月,蔣師叔一直在等師父?
一夜睡得不安穩,月箏起得非常早,卻發現謝涵白已經坐在廳裡出神。她走過去,輕輕坐在師父身邊,沒問,卻很希望師父願意說給她聽。
「月箏,為師要離開一陣去處理些私事。」謝涵白嘆了口氣。
「是去找蔣師叔嗎?」月箏忍不住問。
謝涵白頓了一下,堅定地點了點頭,「她已經等了我十年……」
月箏看著他,很認真地問:「師父,你去找她,是喜歡她,還是她等了你十年?」如果真心喜歡,又怎麼會十年裡不聞不問?當初又為何獨自離開?如今再想回頭,這感情也未必是蔣師叔孜孜求索的了。
謝涵白看著她的眼睛,笑了笑,自嘲且無奈,「韓師兄為人正直善良,一直苦戀南青。我覺得……南青與他成婚一定會比跟著我幸福。我對南青說,想趁年輕多遊歷體驗,不願早早成親捆住手腳。我以為……我離開了,她就會選師兄。」一開始不回去,是怕她不忘情,後來……想想見面的時候,她已嫁為人婦,他……不過是她年少時的一場夢。她如果生疏地喊他一聲「謝師兄」,他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感受,這一避就是十年。
我以為……月箏挑著嘴唇苦澀地一笑,師父並非完人,他也犯了男人很容易犯的錯誤。一句他以為,就耗費了蔣南青十年的青春。
謝涵白走了,香蘭才走進廳來,不斷回頭看謝涵白離去的背影,顯然什麼都聽到了。「我現在才知道先生為什麼會收你為徒了。」香蘭瞥了眼月箏,語氣篤定。「蔣……小姐也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和你差不多。」
月箏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威脅一下,香蘭這一打岔,她心裡那股翻騰不下的複雜心緒被沖淡很多。
衛皓端了早飯進來,香蘭一邊擺桌子一邊敲山震虎地說:「你主子真是越來越陰險毒辣了,我覺得他叫那兩個人來破陣是幌子,把先生勾走才是目的!」香蘭看了眼自家小姐,心裡忿忿地補一句:看著吧,先生前腳走,後腳人就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