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府》
繞樑三日
第 1 章
一個背運的女人

  當一個人老去的時候,她經常就會回憶,每當從容老去的孔立青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她的故事總是從那個炎熱的傍晚開始的。

  七月,一年中最是炎熱的月份,連著幾天38度的高溫,烤的整個城市都厭怏怏的,連著熬了幾天終於在這日傍晚來了一場大雨,夏天的雨來的氣勢滂沱,但持續的時間卻不長,十幾分鐘瓢潑的雨霧過後,一切又回覆如常。

  下完雨後天已經黑了下來,晚上8點多鐘的時候孔立青提著一袋子雜物從小區門口的超市出來,剛下過雨的空氣中有種潮濕水汽,高溫的地面被雨水澆過以後,蒸騰起一股熱氣,雨後的空間依然是悶熱的。

  路邊的商店裡傳出音樂聲,三個清新的女聲唱著一首旋律不太激烈的歌曲,女孩子的嗓音輕靈乾淨,歌曲的曲調不太歡快如在述說少女時的淡淡哀婉。

  「紫藤花,迎風心事日深夜長,越想逞強去開朗,笑聲就越啞。」孔立青慢慢走在路邊的人行道上凝神細聽。

  「紫藤花,把心懸在旋轉木馬,還唸唸不忘舊情話。」有點還屬於女孩子的嗓音,輕快的唱著哀而不傷,靜默細聽間有點小小的感觸,孔立青的心思跑到了遙遠的時空,身外的景物在她眼裡已是虛無一片,恍惚的走動間,手上的購物帶,傳來「啪」的一聲輕響,隨後連著一片「嘩啦」亂想,回過神來的孔立青才發現眼前地面上多了一堆剛才自己購買的雜物。

  桶裝的幼兒奶粉,牙膏,香皂,衛生巾在腳邊灑落了一地,手裡的塑料袋一邊的帶子已經斷裂,孔立青慢半拍的把手裡輕飄飄的所料帶舉到眼前看了看,呆滯半秒後她嘆了一口氣。

  孔立青的運氣不好,應該說在她27歲的人生中都是一個很背運的人,她這人幹什麼都要比別人不順利一些,她要想做成一件事情總要比別人經歷更多的波折,像這種好好的塑料袋沒有超重的情況下忽然壞掉的事情,對她來說真的不算什麼。

  東西掉到積滿雨水的路面上,黏上了污跡,好在都有包裝回去擦掉上面的淤泥不影響什麼,孔立青想著蹲下身去,撿起那捅最值錢的奶粉,又轉身回來超市。

  在超市裡又花三毛錢買了一個購物袋,匆匆回來收起散落在路邊的零碎物品,這回她再也沒有閒心思感嘆什麼,提著袋子往家走去。她一路走去嘴裡小聲的嘟囔著:「存款還有2萬,每月的還銀行的房貸2000,寶寶每月的托費1200,生活費,水電,煤氣費1500,找工作的交通費就算400,加起來就要5100,那最多還能堅持三個多月。」嘟囔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腳底下也停了下來,她仰頭看著漆黑的天空長嘆一聲,一臉愁苦:「要是寶寶再生病該怎麼辦吶?」

  孔立青這人腦子有點木訥,她是那種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就不太管身邊事物的人,她這樣自言自語的邊走邊說,在旁人看來有點神經質的樣子。

  一個面積環境都屬中檔的小區裡,雨後有些老人正坐在樓下綠化帶邊乘涼,一個嘟嘟囔囔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女人,視若無物的從他們旁邊走過,遠遠看去她的走路的姿勢拖沓,塌肩駝背,有些落魄的味道。

  兩年前孔立青在B城這個房價高上天去的城市,買了她現在住的這個房子,這房子只有70個平方,總價是84萬,她當時只有30萬隻夠付個首付,剩下的50多萬她要還銀行25年的貸款。

  孔立青今年27歲,她這人潦倒半生,精神一直鬱結而且自卑,可能是多年來心緒一直壓抑,所以她喜歡住的很高,當初買房子的時候,這個小區裡其實還有樓層低的房子,沒有電梯的房子公攤面積小一些,房子的使用面積也大一些,但她為著心裡的那點小心思硬是買了高層,她買的房子是這個小區裡唯一的兩棟小高層中的一棟,她住頂層28樓。

  電梯裡沒有人,白熾燈照的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一片明亮,但在孔立青的眼裡卻是哪裡都是白瘆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密閉的空間裡,不時傳來電梯往上攀升的「咔咔」聲,鼻間隱隱傳來一陣陣淡淡的血腥味,兩平米見方的電梯正中央,有兩滴血跡,不是太現眼,孔立青的眼睛在那裡停留了一下,隨後就神情淡漠的轉開了臉,她抬頭看著電梯裡不斷變化的數字,腦子裡又開始琢磨上了錢的分配問題,臉上又開始愁苦。

  一分鐘的時間電梯停在頂樓,孔立青住的這個單元一層樓就住了兩戶,她的對門面積是她房子的兩倍,對面的鄰居孔立青打得交到不多,只知道對面的戶主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女性,是個空姐。

  出電梯的時候,隨意一瞥之間在鄰居的門口又看見一些血跡,孔立青也是稍稍的呆怔了一下,然後依然是一臉冷漠的轉身掏鑰匙開門。

  進門的客廳空間不大,但有個巨大的落地窗,日間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進屋裡窗明几淨的孔立青很是喜歡。

  屋子裡擺設簡單,開放式的廚房,客廳的門口擺放著一張不大的餐桌,四把靠背木椅,佔據了一些空間算是餐廳了,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放著一台32吋的液晶電視,一套不大的布藝沙發,一個鋼化玻璃茶几。

  屋子裡擺放的簡單,但是收拾的乾乾淨淨,孔立青進屋的時候,電視裡正放著海綿寶寶,孔萬翔抱著他的猴子布偶,靠在沙發裡看的認真,兩條小腿懸空搭在沙發下,人小小的坐的卻規規矩矩。

  聽見開門的聲音,孔萬翔轉頭看向門口,坐那叫了聲:「媽媽。」

  孔立青應了一聲,彎腰換好拖鞋,到衛生間拿了一塊毛巾,出來坐到孔萬翔的身邊把髒掉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用毛巾擦乾淨。

  「袋子又破了嗎?」稚嫩的還帶著奶聲的童音在孔立青耳邊響起。

  孔立青的擦東西的手停了一會,扭頭看向旁邊面無表情的精緻小臉蛋,隨後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下次我自己拿個布袋子去好了,布袋子結實。」

  孔萬翔的小眉毛皺了一下,沒說話,又轉頭看電視去了。

  孔立青也皺眉,她就搞不明白了,萬翔這孩子怎麼這樣,才五歲怎麼就一點都不像個孩子吶?在她的觀念裡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應該調皮搗蛋的,每天一身滾的像泥猴,上房揭瓦的沒個安寧才對。

  孔立青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過的悲慘,在她的記憶裡,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是在謾罵毆打,精神和身體備受折磨中長大的,那是她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她太知道其中的悲苦,所以一直以來她對萬翔都是寬容盡自己所能的去愛護他的,但現在的萬翔雖不像她幼年時一樣陰鬱,自卑,但他的表現也和普通孩子不一樣,他太安靜了,也太懂事了。

  有時候孔立青也不禁在想難道是萬翔幼兒時期也有記憶,那些不好的生活他都記住了?但那時候他才多大啊?孔立青記得她把萬翔接到身邊的時候,他還沒有過三歲的生日,按理說應該不會有記憶啊。

  萬翔其實不是孔立青的兒子,認真說起來他應該是孔立青同父異母的弟弟,孔立青有著一個很悲慘的成長經歷。

  孔立青的出生地是在中國雲貴地區一個非常偏遠的小山村,孔立青的父親孔建輝是他們那個村當年唯一一個有出息的人,孔立青的奶奶在當地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她這一輩子生了九個孩子,只有孔立青的父親繼承了她奶奶的相貌,是個英俊秀氣的男人。

  孔立青的爺爺當時是他們那個村的支書,在中國的70年代末期,軍人還是很吃香的,孔立青的爺爺在部隊來他們當地招兵的時候,用手裡的那點權利把自己的長子也就孔建輝送去了部隊,當了兵的孔建輝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

  孔建輝這人一生善於專營,當了的幾年義務兵後,他弄到了一個轉業的名額,從部隊退伍後他轉業去了,B城邊上直轄市的一家國營大廠。

  在都市生活了幾年的孔建輝雖然人長的好,也肯吃苦,但他沒有關係也沒又背景,做了幾年還是個工人,眼看著年紀大了在單位也娶不到老婆,無奈之下他回到老家,跟他媽介紹的一個鄉村老師結了婚,結婚後孔建輝依然回了單位把老婆留在了老家,從此兩人就開始兩地分居,結婚第二年孔立青的媽媽就生下了她,當時通訊不發達,孔立青的媽媽給他爸爸寫信去告訴他爸說生了孩子,但沒說男孩女孩。

  孔建輝在城市裡熏陶多年,可骨子裡還是小農思想,他一直希望有個男孩來傳宗接代,潛意識裡他就認定那個剛出生的孩子就是男孩,所以孔立青是個女的卻有個男人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孔立青在7歲之前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孔建輝自從結婚後知道自己有後後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孔立青在七歲之前一直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那個叢山峻嶺的村落裡,她對自己7歲之前的記憶不是很多,在她的記憶裡她的母親是個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但是很能幹,做的東西也很好吃,她在多年後想起母親,覺得她最好的地方就是她從來沒有打過她。

  孔立青在7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卻被得知他的父親是回來和她的母親離婚的,當時的孔立青還不太明白什麼是離婚,在她的記憶裡那一段日子是混亂的,直到多年以後她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後果。

  在80年代時候離婚還是讓人忌諱的事情,尤其是在那個偏僻的山村更是少之又少,孔建輝要離婚付出的代價就是要撫養孔立青。

  就這樣孔立青跟著她的父親去了那個直轄市,孔立青的父親在她的心裡一直都是一個恐怖陰冷的存在,這些年她一直都忘不了,當她的父親第一次發現她是個女孩時那厭惡的眼神。在從農村到直轄市那幾天的旅程中她一直籠罩在父親陰冷的眼神中,後來她想當時她的父親其實是在想著就這麼把她扔下吧。

  孔立青來到父親生活的直轄市她的苦難才真正的開始了,孔建輝這人在外人看來,是個斯文有禮好看的男人,但有可能是他出身農村一直在單位受到欺壓歧視,所以心理有些扭曲。

  在孔立青的印象裡,他的父親是個是個及其虛偽的人,在人前的時候,對她關心照顧,但是關起門來,他就會把身上的不如意和不得志全發洩到她身上,孔立青在幼年的時候經常挨打,沒有理由的暴力,在孔立青的記憶裡她小時候是從來不敢穿短袖衫的,因為她的身上到處都是她的父親用皮帶抽出來的傷痕。

  孔立青以前在鄉下生活的時候,其實是個調皮的瘋孩子,但是來到大城市幾個月的時間她就變得陰鬱,再不敢到處瘋跑,每日活的戰戰兢兢,殘酷的暴力讓她開始彎腰低頭卑微的生活。

  孔立青10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再婚,孔建輝再婚的對象是他工作那個廠一個副廠長的女兒,對方也是離婚的,帶著一個和孔立青一樣大的女孩,一個要借助婚姻上位的男人,一個有些地位的女人,可以想像孔立青的日子有多麼陰暗。

  在孔立青的整個少年時期,她一直被壓抑著,一個被父親厭惡的孩子,一個沒有人關愛的孩子,受盡了白眼與侮辱,那些傷害一直刻在了她的骨子裡,壓彎了她的脊樑,讓她的面容悲苦,神情陰鬱。

  在孔立青的記憶裡她真正開竅的時候是在14歲那年,那時候的她家裡雖然很是富裕但從來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一個星期才被允許洗一次澡,身上老是髒髒的頭髮也老是油膩膩的學習也不好,她沒有一個朋友,老是一個人很猥瑣的窩在一個角落裡,神情陰鬱眼神呆滯,是個讓人討厭的小孩。

  孔立青14歲的時候在上初二,她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天氣,時隔多年以後她已經想不起那個男人的名字了,但她永遠記得在那個講台上,那個男人沐浴在陽光中,他身形高大,面容整潔,有著洪亮磁性的嗓音,他的襯衫潔白,兩個袖子挽到了手肘處,他就那麼筆直的站在那裡,目光嚴肅的看著他們:「你覺得命運不公嗎?你覺得生活不如意嗎?你想要實現你心中的理想嗎?那就好好讀書吧,善待你手中的課本,它會給你巨大的回報。」

  現在的孔立青回頭再看的時候也會明白她當年碰到的那個新來的語文老師其實是個憤青,但當的她眼前就忽然亮了起來,一直昏暗混沌的世界因為他的話而鮮亮了起來。

  14歲以後的孔立青有了切實努力的目標,她不聰明,但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當她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改變她的命運的時候,她是會拚死都要去努力的。

  孔立青努力了4年,其間的艱辛與苦難只有她自己知道,4年後的孔立青在18歲的時候考上了北大的臨床醫療系,北大的臨床醫療系每年在全國的招收名額只有40到60個,真到最後能讀出來拿到學位證書的也只有三分之二的人。

  孔立青考上了還讀出來了,而且在她上北大的這7年間她的父親只給她出了學費,生活費都是靠她自己打工賺回來的。

  孔立青苦熬了7年以為終於可以脫離她的家庭,可誰想她前腳剛畢業,後腳她的父親就進了監獄。

  孔建輝再婚後可說是平步青雲,那些年他自修拿了個文聘後來又在岳父的幫助下提了幹,然後多年來一步步經營終於坐上了他在那個廠廠長的位置,雖然這些年很多國營廠經營慘淡,但他們所屬的是中央直屬企業,效益一直都很不錯,所以那些年孔建輝還是風光過。他到最後能把自己折騰到監獄裡去,也是他身上一些根深蒂固的惡劣性格照成的。

  孔建輝年輕的時候一直不得志,但他這人有野心,會專營,後來當上廠長後,性格中多年壓抑扭曲性格終於爆發出來,他得勢後得罪了很多人,生活糜爛,他這次進監獄是被人告發貪污,其實他牽扯是數目不大就10萬塊,但是證據確鑿,他後來對自己二婚的老婆也不好,沒有人願意幫他,在牆倒眾人推的情況下,他倒台的很是徹底。

  孔立青最後是在監獄裡見到自己的父親的,在那個監獄的會客間裡,周圍都是來接見的家屬,人聲嗡嗡作響,只有他們這一桌氣氛僵硬,當時的孔建輝神情委頓,一夜之間白了頭,看起來像一個花甲的老人。

  孔立青在那時見到自己的父親,心理其實是冷漠的,談不上可憐或者同情他,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沒有人愛過她,她的內心不柔軟,但對著這個傷害過她帶給過她最多苦難的男人她也沒有什麼恨意,有的最多就是冷漠的情緒。她坐在那個男人的對面不知該說什麼,其實她的心裡一直都是懼怕這個人的,哪怕就是後來她長大了,但這個人留在她心裡的陰影依然是巨大的。

  落魄了的孔建輝對著孔立青倒是還有一種外強中乾偽裝出來的強勢,他在周圍一片嗡嗡的人聲中瞪著眼睛向孔立青小聲交代:「以前老房子裡,我留的有東西,你去把它拿出來。」

  孔立青回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孔建輝為著將要說出的話,不敢看孔立青,他望著房間的一個角落說:「你有個弟弟,這些年我雖對你不好,可也把你養大了,他是我的根,你就算報答我把他養大,算還我的情吧,他才三歲,別讓他跟著他媽,他媽不是個好東西。」

  孔立青默然,最後還是點了頭,算是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

  孔萬翔的母親是個風塵女人,以前在夜總會坐台的時候被孔建輝看上了,包養了她,最後還給孔建輝生了個孩子。

  孔立青按著孔建輝的地址在T市的一個高檔小區裡找到了孔萬翔的母子,當時他們的生活混亂,法院就要來查封他們的房子,孔萬翔的媽媽比孔立青還要年輕,20出頭的年紀,平時生活奢侈,沒有存款,孔建輝垮台後她的生活馬上陷入困頓,她見到孔立青後情緒有些歇斯底里,頂著一張濃豔妝容的臉大聲咒罵著,咒罵著她可以想像出來的一切,她咒罵國家政府,咒罵孔建輝,最後開始咒罵那個縮在角落裡眼神呆滯的孩子。

  孔立青最後是在餐廳的桌子下找到的孔萬翔,當時還不到三歲的孩子,表情呆板,眼神呆滯,露出的胳膊腿上是一片一片的淤青,當天孔立青就抱走了孔萬翔,孩子在離開母親的時候沒哭沒鬧,趴在孔立青的懷裡一直很乖。

  孔立青帶著孔萬翔在T市原來孔建輝還沒有再婚前住的老房子裡翻出了一筆30萬的現金,她用這筆錢在B城付了首付買了房子,這兩年就帶著孔萬翔一直生活。

  孔立青不知道年幼的孔萬翔在當年遭遇過什麼,這兩年來她一直耐心對他,但這孩子變化一直不大,一直都是這樣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的,不像個正常五歲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