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燁彰轉目凝望屋外的天色出神之際,在這同一片天空下,孔立青卻是在亡命的奔波,車子如高速奔馳在一個黑暗虛無的空間裡,鋪天蓋地般迎面撲上來的暗黑夾帶著未知的恐懼,車頭前燈照射出來的那一點點亮光看起來是那麼的羸弱。
孔立青在轉頭看向一邊的林佩時發現他的狀況已經非常糟糕,他的面色已經不能用蒼白來形容,白滲滲的面孔上泛著一層青灰之色,嘴唇更是慘白的毫無血色,不停的有虛汗從他額頭滲出,他的眼睛也在使勁的眨著,幾個開合間可以看出他的神情已經近乎恍惚了。
孔立青大吃一驚,她一把抓住他的一隻手臂大聲吼道:「你不能昏過去,這是在高速公路上!」說話間她忽然抬手橫過林佩的身體,在他的左胸處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
林佩發出一聲哀嚎車子在高速行進間成S形驚險的拐了幾下才堪堪恢復平穩,劇烈的疼痛讓林佩恢復了一些神智,他一臉大汗的扭頭看了一眼孔立青,面孔扭曲了一下,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車子搖晃時,孔立青抓著林佩的手臂也是一臉驚恐,繃緊了神經等著車子平穩下來以後,她來不及向林佩解釋什麼,趕緊坐回去,打開急救箱埋頭翻找起來。
這個急救箱體積很大,顯然不是國內生產的,裡面裝配齊全,孔立青拉開一層裝著各種藥劑的抽屜慌亂的尋找,光線昏暗,各種裝著液體的小玻璃瓶上的標籤模糊,孔立青睜大了眼睛費力的查看標籤上字跡。
「Adrenaline Hydrochloride」
感謝上天,孔立青把手裡的小玻璃瓶舉到眼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找了個地方磕掉玻璃瓶口,她一邊翻出一個注射器一邊對林佩說:「你把車先停一下。」
林佩扭頭看了她一眼問:「你要幹什麼?」
孔立青頭也不抬:「給你注射一點腎上腺素,你需要保持清醒。」
林佩青白著臉,什麼也沒說,打轉方向盤靠路邊把車停了下來。
車子停穩,林佩脫了半邊大衣露出上臂,孔立青一針紮下去給他肌肉注射了藥劑,然後穿衣服接著開車上路,前後不過兩分鐘的時間車廂裡再次恢復了安靜。
「孔立青,跟我說點什麼吧。」林佩開著車忽然頭也不轉的說了一句話。
孔立青把看著窗外的目光收回來,看了一眼林佩平板的回了一句:「我沒什麼跟你說的。」她這話真不是什麼負氣的話,她這人木訥慣了,林佩對她來說怎麼都算是陌生人,她真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林佩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目光暗沉,說出來的話也語調深沉:「隨便說點什麼吧,我現在需要有人跟我說點什麼?」
孔立青詫異的望過去,林佩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這是一條繁忙的高速公路,他們的車速不是很快,不停有飛馳的汽車從他們車旁超過,匆匆一閃而過的光影下他的面孔還是青白一片,但至少眼神是清明了。她又把目光轉回了窗外,訥訥的回了一句:「我不太會和人交談。」
有那麼片刻短暫的沉默,林佩的聲音在這個狹小的逼仄的空間裡格外的清晰:「你知道嗎?剛才和你說話之前我其實是已經支撐不住了,我是想把油門踩到底昏過去的,我想我不如就這麼死了也好。」那聲音彷彿空谷深處傳來的,說不出的黏稠,冰冷。
孔立青的心底打了顫,她忍不住轉頭看向他小心翼翼的輕聲問出:「那你為什麼最後沒那麼做?」
林佩的目光依然沒有轉動一下,他的聲音空洞冰冷:「因為我忽然想起我說過,無論最後的結果有多壞,我都不會帶你上路的。」
孔立青的內心稍微震動了一下,她明白人性是複雜矛盾的,只要是在人類這個大環境裡生存人性中的陰暗與光明總是並存的,她看著林佩的目光有些複雜。
兩人又維持了很久的沉默後,林佩的聲音再次響起:「真的,我需要你在這個時候跟我說點什麼,這單調的發動機聲音讓我很想去撞牆,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你明白嗎?」
萎縮在椅子上的孔立青強打起精神坐直了身體,一個身體受傷情緒快要失控的人,在這種時刻是很危險的,林佩在這短短幾個小時裡的變故她親眼看在眼裡,被家人追殺,被性命相托的下屬背叛,從她所處的角度來說她並不同情他,但這一刻她被逼的不得不好好想想他的心理,現在她的命是握在他手裡的,至少在這高速公路上她不能讓他失控,因為她還不想死,如果說在早幾年遇見這種事她可能無所謂,就是有了萬翔她也只是會覺得自己要盡的一份責任沒有完成,牽掛和遺憾肯定是有的,但在無能為力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放棄,可是現在她的內心深處卻有了一份渴望,至少她不想讓自己的生命就這麼結束。
短暫的思考沉默後孔立青控制著語速,一邊思考一邊緩慢的說:「就是所有都讓你絕望了,就算是麻木的活著,但在這人類創造出來的文明社會裡依然會時不時的有一些膚淺的樂趣的。」孔立青內心可能是感性的,但在與人交談的語言運用方面實在是很笨拙,她這一段話說的緩慢,聲音輕微,中間還有幾次停頓,沒什麼情緒的感染力,說完以後她自己都覺得沒什麼說服力。
果然林佩嘲諷嗤笑了一聲說:「膚淺的樂趣?買名車?住豪宅?還是嗑藥玩女人?」他的語速不快,吐字清楚,條例也清晰。
孔立青稍微鬆了一口氣,這人看樣子離著崩潰還有段距離,她偷偷呼出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輕緩,能起到一些安撫的作用:「那不是精神上的愉悅,你說的那是感官上的刺激,比如我很喜歡看芒果台的《天天向上》,這個節目其實沒有什麼內容,但是看著的時候我會笑,能沒有目的單純的笑出來其實你的身心就是愉悅的,每天背負著繁重複雜的負擔煎熬過後能單純的笑一下,這是大多數人所經歷的生活狀態。我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種常態的生活,並不是所有的都讓人絕望的。」
孔立青一長段表達的不太完整的話說完後,只引來林佩轉頭看她一眼,那眼神明顯是瞧不起人的,但好在沒有什麼惡意,她有些不服氣的接著說:「你難道沒有為看到一本好書而快樂,感動過嗎?或者是遇見美麗的風景而震撼,愉快過嗎?難道你的內心未必每天都充斥這厭惡,沮喪,憤怒的情緒嗎?你總有高興過的時候吧?」
林佩扭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很單純,你這麼容易滿足是因為從來得到就太少,所以要求不高嗎?還是用這種所謂的平和來掩蓋你的不甘和憤怒?」
林佩此時的語調已經很平和,連嘲諷的疑問句都被他用肯定的平淡的語氣說出來,孔立青把臉扭回一邊,再不開口,她沒興趣聽別人剖析自己的心理,她是看出來了,這人目前情緒應該是穩定下來了。
林佩也再不吭聲,這一路兩人再是無話,在高速公路上經過四十分鐘的奔馳,他們終於在凌晨時把車子開進了T市的市區。
T事緊鄰著B城,是個直轄市,凌晨的市區依然是繁華熱鬧的,他們的白色本田混跡進市區滾滾的車流中,一路都沒有遇到什麼危險,到這時他們才都鬆了一口氣。
車廂內的兩人都放鬆了一些,不再那麼緊繃的神經讓也讓人感到那麼壓抑難受了,孔立青從車子裡觀望著外面的燈火璀璨,在腦中搜尋著記憶中的路線,T市她已經三年沒有來過了,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是在這裡成長,但這裡留給她好的記憶實在是不多,從內心裡她是排斥這座城市的。
孔立青父親以前工作的那個工廠在T市的東郊,那所老房子也是原來廠裡的家屬區裡,離著市區有30多公里的路程,她指引著林佩開車穿過整個市區,又往郊外開了20多分鐘最後終於到了目的地。
他們的目的地在一大片低矮的平方之內,這一片佔地面積很大,一排排平方排列規劃的很整齊,每一家的房子前面還帶著一個不大的小院子,這要是在二十多年年,那是頂好的居住環境了,但二十多年過去,這裡曾經的光鮮早已不復存在,原來住在這廠裡的家屬早就搬到了廠區新規劃的新家屬區的樓房裡去了,這個地方位於市郊,因為政府還沒有開發到這一片來,這個地方在這幾年間被外來人口和小商販佔據了,原來這片家屬區每排房子中間都鋪的有乾淨的磚道,環境乾淨人員也不複雜,各家鄰居都是一個廠裡的同事,大家上班下班都能遇見,互相之間熟悉的很,孔立青三年前回來找錢的那一次就發現這裡早就已經頹敗了,原來乾淨美觀的磚牆大多已經破損,破敗污濁的痕跡隨處可見,各家房前更是垃圾污水橫流,連院子外面都堆滿了雜物,在這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蔬菜批發市場,住在這裡的人很多就是那裡面的商販,這些人大多生活不規律,所以這裡早晚都是嘈雜喧鬧的。
林佩的車停在這裡很是顯眼,但這附近也沒有像樣的停車場,停在哪裡都是顯眼,無奈之下孔立青只有指揮著他把車開進了巷子裡就停在房子的院門口,好在她說起來真正離開這地方已經八九年了,他們本廠的職工像樣一點的也早就都搬離了這裡,應該是不會有人認識她的。
堅持到這裡林佩已經是到了檣櫓之末,他從車上下來走路腳下都是虛浮著,開院門的鑰匙就藏在牆頭的一條磚縫裡,門鎖已經鏽死了,孔立青開它費了很大的力氣。
進了門,院子裡黑乎乎的一片,孔立青來不及有什麼感慨,靠著記憶摸黑開了裡面屋子的門,在門邊找到開關,按了下去,頭頂的白熾燈管閃了幾下終於亮了起來。
孔立青鬆了口氣,還好這裡還有電,屋子進去是一個小廳,對著的是一大一小兩間臥室,這個地方在幾年前被她父親從新裝修過用來養小蜜,裡面的裝修雖然過時了,但最起碼還沒破敗,還是能看的。
開門撲面而來就是一陣灰塵的土腥氣,孔立青站在門口還沒來及的反應就被身後的林佩推到了一邊,林佩進來後,隨便看了一眼就找著那間大的臥室走了進去,孔立青跟在他身後進去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頭頂的吊燈剛一亮的瞬間,正好看見他轟然倒在屋子中央的那張大床上,他倒下去的地方瞬間就瀰漫起一陣塵土,一陣嗆鼻的灰土味撲面而來。
等到飛揚的塵埃落定,孔立青走過去,床上已經癱軟的林佩睜著眼睛孔立青正好和他的眼神撞上,兩人隔空對視著,林佩眼裡沒有什麼情緒,面孔也是僵硬著,唯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微微上抬幾分。
孔立青在他的目光籠罩下進退不得,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有那麼一會的僵持後,林佩輕輕的開口:「我們談談吧?」
孔立青站在那沒說話,他接著說:「你看,我們現在不是協作的關係,我綁架你是為了救自己的命,我很可能一會就會暈過去,而你走出去只要一個電話你就解脫了而我也就完了。但是我又不想傷害你,可我又不能信任你,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你得讓我保持清醒,你能做到嗎?」
林佩的語氣平靜但後面隱藏著冰冷的危險,孔立青不善於說謊,不過她現在就是惶恐不迭聲的答應估計林佩也是不相信的,那直接導致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林佩先把她綁起來,控制好了她的身體自由後自己再放心的暈過去。
逼人的緊張沉默後她僵硬的開口:「我可以試試。」
「好。」林佩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淡淡的答道。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配合還算默契,孔立青先幫著林佩從床上站起來,然後把床罩掀開,北方的環境乾燥少有蛀蟲,這房子雖好多年沒人住了,但至少這床上的被縟還是能睡人的,她掀開上面的床罩大致翻看了一下發現裡面還算乾淨。
把林佩安排著從新躺下,孔立青又翻開他的傷口查看了一下,發現只有少量的血液滲出,情況還算可以,最後問清他青黴素不過敏後又給他臀部肌肉注射了一針青黴素。
忙完這些,孔立青癱坐到一邊的椅子裡,她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如果他一會要是發起燒來真暈了她也沒辦法了,但願他一會不要把自己綁起來。
林佩在她忙碌的時候一直不錯眼睛的看著她,神態安靜身上一直沒有什麼暴虐之氣,就連孔立青後來起身去關外面的門他也沒有說什麼。
孔立青關好門回來,又坐回椅子裡,兩人都再不吭聲各自都沉默著,兩人各自目光的落處不同,孔立青是看著窗外而林佩則是看著天花板發呆。明亮的燈光,讓人清醒的覺得時間格外的難熬。
很久後林佩忽然說話:「你把燈關了也找個地方躺一下吧。」
這房間裡還有一組皮質沙發,孔立青撿起一邊的床罩胡亂擦掉上面的灰跡,關了燈和衣躺了上去。房間裡再次恢復了絕對的安靜,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他們誰都沒有睡去。
這一夜對於林佩來說注定是難熬的,他躺在那裡看似平靜可內心卻是波濤洶湧,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有大智慧的,他聰明,堅忍,佈局了十年,耐心的壯大自己的力量,一直伏低做小就等著最後給林家倒戈的一擊,但是直到被一顆子彈擊中胸部的那一刻他猛然明白,他是自大了,他再怎麼翻騰都是沒有翻出過林家老爺子的手心,他那些偽裝的恭順在人家眼裡不過就是個笑話,他失敗了,而且敗的很可笑,人家根本不把你當成一個級別的對手,他不過是兩個博弈選手間可笑的道具罷了。
那他這一生到底都在奔忙什麼,他的目標,他的努力到底會不會有結果,林佩陷入前所未有的無力沮喪和頹敗之中。
人這一生,總有那麼一個時刻對你是至關重要的,被打垮了是趴下徹底的頹廢還是積蓄起力量再勇敢的站起來,哪怕是站起來後迎接你的還是一記重擊,單看你有多大的勇氣以及你最後圓通的地步,某一些蛻變其實就在一瞬間,你想明白了一切就海闊天空,你頹廢了那這一生就再難起來了。
想到絕望處林佩覺得呼吸都困難,這無邊的黑暗就像是包裹著他的厚繭,他要破繭而出,需要經歷裂肉鋸骨一般的疼痛,這就像一個生產過程,沒有人可以幫他所有的內部裂變成長都需要他自己完成。這一夜對他來說是漫長的也是痛苦的,這種痛苦不單是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婉轉,糾結,撕裂,流血。
他躺在黑暗中往回一點點的回溯他這十幾二十年的所有的歷程,細思每一個細節,每一種心情,以及每一個佈局的步驟,他的心境從壓抑,矛盾,然後困惑,絕望,掙扎最後終於走向豁然開朗。
當經過痛苦的掙扎他終於衝破禁錮,終於想的通透,從此破繭而出,身上豁然覺得輕鬆,忽然開朗的眼界讓他放鬆了神經,漸漸不受控制的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他昏睡了過去。
後半夜躺在沙發上的孔立青心緒也是複雜的,她煎熬著神經聽著林佩的動靜,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林佩的呼吸很急促,她懷疑他可能是發燒了,但他一直都沒吭聲,她也不敢動,怕驚擾了他。
後來林佩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漸漸的他一吸一呼之間盡然氣息悠長變得很有規律起來。
林佩的可能是睡著了,這個念頭在孔立青的腦海裡越來越肯定但她也不敢起身去確認,一直煎熬著忍耐著,直到窗戶裡透出一點朦朧的亮色來,她才敢悄悄的起身。
站在床邊,床上的林佩果然是昏睡過去了,泛著紅暈的雙頰說明他已經在發燒了。孔立青站在床邊僵硬著身體很久都沒有動。
人生總有這樣的當口,做著一件進退兩難的事,當時當刻可能就會覺得自己傻的可以,但,他時他日回想起來卻深知自己總是過不了自己良心這一關的。
孔立青很想離開這裡,她知道只要現在自己走出去打一個電話她就自由了,這一切對她來說就全部結束了,但是她要是這樣做了,這個人八成也就要把性命丟在這裡了,這人要是死了雖不是她殺的,但她至少也是在他死亡的路上推了他一把的。她這一生雖歷經坎坷但來路走來卻一身清白,她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她要是這樣做了,她的良心過不去,她以後的人生每想起這個人也不會歡樂,那會是她生命中的一抹血腥。
站在床邊屹立良久,外面的天光從灰暗朦朧一直的天色大亮,孔立青終於長嘆一口氣轉身找到林佩的那個運動包,來開拉鏈果然裡面有幾捆碼放的整齊的現鈔。
抽出幾張粉紅的鈔票放進口袋裡,孔立青起身往門口走了出去,外面的光線已經非常明亮,冬日的清晨空氣冷冽,她深呼一口氣,穿過破敗的院落走到院子的鐵門邊,拉開大門。
門軸發出的「咔咔」刺耳聲中孔立青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個高壯的男人正像鐵塔一樣聳立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