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故人

  蕭玉枝出閣這晚,柳氏捨不得女兒,關在屋子裡偷偷的掉眼淚,羅氏專程過去安慰她。等羅氏回來時,天色已黑。曲曲折折的長廊上,掛滿大紅燈籠,隨著秋風搖曳,忽明忽暗。

  羅氏聞著滿園桂香,身形單薄,手指覺得有些冰涼,下意識握了握。表情溫和的問身邊的丫鬟:「國公爺可回來了?」

  丫鬟提著燈籠,回話道:「……國公爺剛回府便去了書房。」

  回來就好。今日那小廝前來稟告了什麼事情,之後蕭淮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下午又出了一趟門,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羅氏一聽,便也未急著回房,先去了蕭淮的書房。

  她過去的時候,書房內燈火通明。蕭淮正坐在太師椅上,身上穿得是武官朝服,手握鐵槍,正用汗巾輕輕擦拭槍頭。

  這桿鐵槍隨蕭淮出生入死二十載,曾見證過他的豐功偉績。但凡有心事時,他便會低頭安靜的擦拭鐵槍。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台燭光熠熠,照得成熟男子的臉龐沈穩如山,連那左側眉角的疤痕都柔化不少。

  羅氏輕輕走過去,喚了一聲:「國公爺。」

  蕭淮低聲嗯了一聲,起身,將擦拭的鋥亮的鐵槍放到架子上。

  男人的背影高大,羅氏擡臉看了一會兒。蕭淮轉過身時,便見他在看自己。自小習武、粗枝大葉的武將,很少懂得憐香惜玉,羅氏溫婉體貼,蕭淮固然愛惜,卻終究不似那等細緻體貼的男兒,與她相敬如賓,已然算是做得很好了。蕭淮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休息?」

  不管多晚,她總是要等他的。羅氏回道:「妾身想來看看國公爺……今日五丫頭出嫁,國公爺可是想起年年出閣的時候?」

  年年。想到那稚氣的小女兒,蕭淮的眉眼稍柔和些。沒想到他曾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叛軍,如今他們蕭家女兒,一個個都嫁了過去。

  新帝,開國重臣……

  羅氏就說:「有些話,興許妾身不該說的。只是妾身以為,那新帝似是對年年十分不錯,新帝登基,雖是名不正言不順,可如今大局已定,且若是日後年年能生下皇上,那咱們蕭家……」

  蕭淮皺眉。

  本就是細細觀察他的表情,夫妻六七載,她如何不懂他的心思,登時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羅氏輕輕垂眼,道:「妾身只是心疼年年。」

  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她不想看著他做任何冒險之事。

  蕭淮明白她是關心自己,聲音溫和道:「好了,時辰不早了,先回去休息。」

  羅氏點頭,正欲雖蕭淮一道出去,忽然覺得頭暈目眩。習武之人反應迅速,蕭淮長臂一伸,立刻扶住了她的身體。

  見她清秀臉頰略顯蒼白,才皺眉關心道:「怎麼了?」羅氏瞧著雖然纖弱,可身體一向好,嫁給他之後,有時候還會跟著他學些強身健體的招式。

  蕭淮雖然粗心,卻也知曉身體的重要性,便連夜去讓人請大夫。而後才診出,羅氏已有兩月身孕。

  ……

  禦花園內花團錦簇。蕭魚正在賞菊,又讓春曉春茗摘些桂花,到時候釀桂花酒。聽的元嬤嬤滿臉歡喜的來傳喜訊,蕭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

  元嬤嬤點頭,說:「那還有假?國公府剛傳來的消息。」元嬤嬤是蕭魚生母顧氏陪嫁,先前羅氏進門,也曾擔心這繼母會對蕭魚不好。可這麼多年過去,元嬤嬤早已對羅氏沒有任何偏見。且進門七年,至今尚未有子嗣,於顧氏留下來的一雙兒女雖是好事,可於羅氏個人,卻是遺憾。

  帝王正從禦書房出來,只由何朝恩一人跟隨,遠遠的,就看到那姹紫嫣紅中間,那一抹最艷麗的嬌色……賞心悅目。薛戰先前未近女色,與大業未成固然有關,還有一部分,便是數年前心裡留下的陰影。

  那樣嬌小無害的女孩兒,卻讓他那麼疼。

  本是心存報覆,想著定是要千倍萬倍的討回來。可再見她時,見她容貌嬌嬌、玉容怯怯。一襲大紅嫁衣,穿在身上,坐在床畔,肩膀瘦弱,看上去還那麼小……他堂堂雄偉男兒,如何與一個小丫頭計較?便罰她替他生兒育女罷。

  見她笑靨如花,薛戰只覺得神清氣爽,闊步走了過去。

  何朝恩跟在帝王身後,原是低著頭的,在聽著帝王的腳步聲,才略微擡頭,靜靜望了一眼。

  薛戰高大身軀立於蕭魚身畔,音色粗狂的問:「何事這般高興?」

  蕭魚是真的歡喜,滿臉堆笑。年輕的女孩兒,若是有什麼歡喜之事,總是希望與人分享的。便與他說了她繼母羅氏有孕之事。

  原是要他與她一道分享喜悅,卻見面前男子,聽了之後倒是沒有賞臉露出幾分笑意來,而是喃喃嘀咕了一句:「岳母的年紀也不小了吧?」

  羅氏因守孝錯過了適婚年紀,出閣嫁與蕭淮時,年紀已經不小。這會兒已為人婦近七載,如今懷孕,也算得上是老蚌生珠。雖是大了些,卻也沒什麼打緊的。蕭魚入宮前,就曾在列祖列宗前求過,保佑羅氏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這樣他父親也會歡喜。如今這麼快應驗,蕭魚當然高興。

  擡頭,見薛戰皺眉的模樣……

  他這是什麼表情?

  便與他說:「母親還年輕呢。」

  曉得她護著家人,薛戰也不和她計較,只望著她靈動眼眸,如湖水粼粼,便低頭去看她。想近一些看看,她的眼睛裡是不是裝了整片湖的湖水,怎麼能這麼好看?

  蕭魚沒註意,也習慣了他肆無忌憚的目光,想到了什麼,看著他道:「母親有孕,臣妾想去趟元華寺替母親祈福,皇上能否應允?」

  薛戰道:「既是皇后想去,朕豈有不應允的道理?這樣好了,朕那日陪你一道去,可好?」

  他不是每天都挺忙的嗎?這幾日還忙著要抓什麼人……到底是心中太過歡喜,蕭魚覺著他一道去也無妨,就含笑點頭道:「嗯。那臣妾待會兒就讓元嬤嬤準備準備。」

  ……

  元華寺香火鼎盛。薛戰著一襲便袍立於蕭魚身畔,高大英偉。帝后來此,其他香客自是避讓。蕭魚預備進去,便見有人急急匆匆過來向薛戰稟告事情。

  男人穿一襲飛魚服,年輕高大,氣質沈穩。蕭魚認得。

  就是那日才帝王才剛召見過的錦衣衛指揮使盧希忠。似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朝著她這邊看了一眼。

  蕭魚曉得自己雖是皇后,可這身份始終有點尷尬,新朝大臣,對她曾是前朝太后的身份,還是很介意的。這很正常。蕭魚並不覺得有什麼,便識趣兒的道:「那皇上,臣妾先進去吧。」

  反正他一個鄉野蠻漢,渾身的草莽氣度,又是個手段淩厲的,與這清靜聖潔的佛門重地有些格格不入。

  蕭魚兀自進去拜佛。

  薛戰側目,看著她纖細背影緩緩入內。他身姿英挺,朝著旁邊走了幾步,才定了下來,淡淡對著盧希忠道:「說吧。」

  飛魚服襯得男人英姿勃勃,盧希忠低頭,眉目恭順的稟告道:「……已經找到那人的藏身之所了。」

  薛戰負手而立,長眉斜飛入鬢,渾身的帝王威嚴。很久,才極冷淡的應了一聲:「嗯……朕知道了。」

  蕭魚拜完佛出來,便見外頭並無薛戰身影,唯有何朝恩迎了上來,說:「皇上與盧大人有些事情要商量,便先走開了一陣。」

  都說了他那麼忙,不必陪她一道來的。蕭魚點頭道:「本宮知道了。」既是如此,那她四處走一走好了。於是和何朝恩說,「本宮去後山賞桂,你留在此處等皇上,若是他要找本宮,便讓他來後山。」

  何朝恩立在原地,點頭稱是。

  蕭魚出了大殿,走在長廊之上。元嬤嬤跟在她的身後,低聲道:「夫人都有孕了,娘娘方才可有為自己在菩薩面前說上幾句?」

  說什麼?求菩薩保佑她也早些懷上孩子嗎?蕭魚步子一頓,就想起那蠻漢粗狂又俊朗的臉來……還是覺得太奇怪了。

  元嬤嬤卻是眉梢含笑。皇上待娘娘如何,她是看的最清楚的,倘若有一日娘娘能誕下皇嗣,那護國公府和皇家,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元嬤嬤念叨道:「早些生孩子好……」

  見蕭魚一副不說話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對於姑娘家來說,還是害羞的,就不再多說。頓了頓,輕輕說了一句,「老奴方才看到,那郭老夫人與郭家姑娘也來了元華寺。」

  張氏?蕭魚不大想知道郭家之事,只是想起蕭玉枝。不知她嫁過去如何了……張氏那樣的脾氣,蕭玉枝沒了柳氏護著,是否會受委屈?不過想著蕭玉枝那囂張驕縱的模樣來,是個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今日帝后來此,寺內的把手嚴苛,前來拜佛的香客也比少了很多。越往後山更少。

  曲徑通幽。待走到一處假山,春茗忽然在她耳旁提醒道:「娘娘,那不是……」

  什麼?蕭魚看了過去。那假山旁,是個穿著淺綠褙子梳著雙丫髻的姑娘,看著打扮,彷彿是哪家的丫鬟,這會兒正在和邊上的一個和尚說話。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待看到蕭魚看清那姑娘的臉,才忽然反應過來。

  趙嫿。

  她怎麼會在此處?蕭魚想到那日這趙嫿竟要讓她毒害薛戰,便覺得她是瘋了。以她對趙嫿的瞭解,可不是那等善罷甘休之人。且今日薛戰也在這裡……蕭魚想了想,立刻走了過去。

  若是今日她衝動行事,欲做出什麼行刺帝王的事情來,那她也保不了她。

  趙嫿本就警覺,聽著身後聲音,立刻轉身。看到朝著這邊走來的蕭魚,眼睛忽然睜大了一些,下意識看了看身旁之人……既是蕭魚,也沒什麼好怕的。

  趙嫿看著她,也不行禮。目光傲慢,似是還是當初按個不可一世的皇家公主。

  蕭魚要與趙嫿說話,便對她身旁的和尚道:「本宮與她有話要說,這位師父,你先……」

  她想說讓他先離開此處,待目光落在這和尚的臉上,蕭魚才臉色一楞……

  他不是、死了嗎?

  面前男子身姿頎長,樣貌俊朗,溫和的鳳目靜靜望著她,彷彿對誰都是和和氣氣,溫文爾雅的。從小蕭魚就覺得,他是個脾氣非常好的人。他緩緩擡眼,看著蕭魚,才張嘴。

  音色清朗的輕喚道:「……年年。」

  ……

  何朝恩對著過來的帝王道:「……娘娘去了後山賞桂。」

  薛戰點頭,隨即去了後山。

  在長廊之上,堪堪遇到了朝著這邊走來的郭素宜。郭素宜舉止端莊,見著帝王便忙上前行禮。薛戰是個粗人,本就不知如何與姑娘家打交道,加之先前的幾回事情,更是不大喜歡與郭素宜接觸。

  隨意頷首,預備去找皇后,卻聽得郭素宜聲音溫和道:「皇上可是要去找皇后娘娘?」

  薛戰側目,這才停住步子,鳳目淡淡掃了一眼面前的郭素宜。

  郭素宜穿了件半舊丁香色褙子,洗得發白的淺粉海棠花繡鞋,面容白凈,亭亭玉立。站在帝王身畔,就輕輕笑了笑,說:「素宜經過的時候,剛巧遇著皇后娘娘了。」

  郭安泰剛娶媳婦,張氏便急著抱孫子,今日就帶著郭素宜上香祈福,保佑郭家早日開枝散葉,順道替郭素宜求個姻緣。她與丫鬟子在涼亭休息時,看到那今日被帝王親自陪同、來了元華寺的皇后娘娘。

  正在那兒和一個丫鬟打扮的姑娘說話,身邊還有個穿著僧袍的男子。

  田大人的親事,郭安泰說服張氏打消了念頭。而郭安泰千挑百選,頗中意神機營的副將賀茂。與郭素宜年歲相當,又是個老實忠厚之人。

  先前郭素宜就隨兄長,與那賀茂有些接觸,也曾見過,那被帝王賞賜給賀茂當姬妾的前朝長公主趙嫿。

  她站在涼亭遠遠看過去時,自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既是趙嫿鬼鬼祟祟要見之人,想必身邊那和尚打扮的男子也是與前朝有關的。

  又想到她與母親剛開時,帝后駕臨的模樣,那蕭皇后可真是眾星拱月,寵冠後宮……

  如今又讓她遇見帝王。

  於是郭素宜便緩緩擡起頭,眼睛含笑,表情溫順的對著面前的帝王說道:「皇后娘娘正在不遠處放生池邊的假山旁……似是遇見了故人,相談甚歡。皇上您趕緊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