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
慘淡月光將趙煊的臉照得晦暗不明,他立在院中,看著前來稟告的人,眼神泛著寒光,「一個孕婦帶著一個孩子,你們這幫人居然找不到!」
她並不是沒有逃過,可以她那點伎倆,沒走多遠就被他找回來。現在又多了一個趙泓,她該清楚她插翅難飛。她並不是一個貞烈之人,這段日子她對他雖有牴觸,卻比剛開始要好得多。只是沒有想到,她真的敢跑!
何朝恩上前,低聲說道:「方才有人來稟,薛戰親自來了清州,主子您看……」皇后失蹤,帝王並未遮掩,立刻就開始尋人。而趙煊帶著人,自晉城到清州,而後再往塞外。只要到了塞外,便是帝王想要找人,也是非常困難的。
按理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是向薛戰這般初登大寶的帝王,卻沒想到,他竟秘密來了清州,親自找人。
清州已不宜久留。
趙煊當然明白何朝恩的意思。而現在,趙煊看著何朝恩這張臉,心裡就有些不踏實。她若想要逃,絕非易事,除非暗中有人相助……可是她又是何朝恩親自帶出來的。趙煊輕輕皺眉,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
蕭魚沒想到何朝恩會放過她。待何朝恩和趙煊的人離開後,就立刻動身。她帶著趙泓沿著小路走了很久,肚子越來越疼,後來天濛濛亮的時候,她就撐不住,暈了過去。
然後是現在……
此刻蕭魚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粗布被縟,雖粗糙,卻洗得乾乾淨凈,身側躺著趙泓,緊緊挨著她睡覺。蕭魚自被中慢慢坐了起來,一雙眼睛打量著屋內。她先前與那蠻漢去過鄉間下地,這種房子也住過,簡單的架子床,非常普通的木材,輕輕垂落的青色床帳。
掀起床帳看了出去,便見屋中裝飾簡單,卻整理的非常整潔。窗戶是緊緊掩著的,擱了一個土陶花瓶,裡面插了幾枝新鮮花卉,顏色素凈,連蕭魚也叫不出名字來。
身上衣物整整齊齊,蕭魚掀起被子下榻,欲穿鞋,卻發現塌下並未她的鞋子。只有一雙淺杏色的軟底睡鞋,鞋面兒上繡著雅緻的蘭花,栩栩如生。
「醒了。」
一個聲音驀然傳了過來。蕭魚擡起頭,就看到有人朝著這邊走來。
一身杏白色的褙子,領口和衣袖處繡著蘭花,身姿纖細,頭髮梳了個簡單的纂兒,打扮素凈,只插了支木簪,連耳墜都未曾佩戴。她的手裡提著一雙精緻繡鞋,輕輕巧巧的擱到蕭魚腳下,與她說:「鞋子上沾了泥,就給你擦了擦,現在可以穿了。」
蕭魚張了張嘴,叫了一聲:「姨母。」
是薛戰的姨母薛氏!
當初她在宮中不過住了幾日,很快就離開晉城。薛戰沒和她說她去了哪裡,蕭魚也就沒有多問。原來……她竟在清州嗎?
蕭魚初醒時還膽顫心驚,就怕遇到歹人,現在看到薛氏,雖說先前在宮裡,她和薛氏相處的並不好,可她總歸是薛戰的親姨母。一時蕭魚終於放心,眼眶都紅了,低頭看了看腳邊薛氏給她擦過的鞋子,的確是乾乾淨凈。
蕭魚就忙感激道:「謝謝您。」
這會兒蕭魚打扮的並不像宮裡那般華麗貴氣,她顏色鮮嫩,年輕明媚,玉嫩肌膚賽雪欺霜,烏溜溜的大眼望著你,好像她做了令她非常感動的事情。薛氏是不太喜歡蕭家女兒的,跟何況是蕭魚這個兩朝為後的。可是再不喜歡,她都已經是薛戰妻子,更何況……
薛氏說:「你腹中孩兒也無礙,不用擔心。」
蕭魚點點頭,心裡很踏實。孩子有沒有事,其實她這個當母親的能感覺出來。
之後薛氏出去,大概是去了趟廚房,再進來時,給她端來了一碗雞蛋面。
熱騰騰的面條,點綴嫩綠青菜和煎得金黃的雞蛋。薛氏將面擱在桌上,說:「我這兒沒什麼好東西,在戰兒來接你之前,就先湊活著吃吧。」
她能聽得出薛氏的語氣不太友善。事實上,蕭魚也的確不習慣這樣的粗茶淡飯,可現在她是真的餓了,而且這面看上去也挺好吃的。蕭魚接過筷子,低頭就開始吃麵,一張俏臉被熱氣氤氳得蒙上了一層霧氣,即使是現在這樣的處境,這吃起東西來依舊是小口小口的,非常講究,是一股骨子裡的貴族做派。
薛氏看著皺了皺眉頭。
見她吃得香,瞧著有些孩子氣,很快這眉眼就慢慢舒展開。
……
薛氏住的地方的確簡陋,不過院前有顆大棗樹,現下結滿棗兒,蕭魚就帶趙泓去打棗。
拿著竹竿站在棗樹下,將樹上的棗兒打下來,那顆顆飽滿的棗簌簌落下,就砸到趙泓的小腦袋上。他將衣服弄成兜,一手兜著,一手彎腰撿棗,撿了個棗子,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就往嘴裡送,嘎嘣脆。
打了些棗子,蕭魚將竹竿擱到一旁休息。
目光卻細細打量著小院。墻角下放著一盆盆盛開的菊花,雪色花瓣層層疊疊的綻放,鵝黃色的花蕊點綴其中,瑤台玉鳳乃是菊花中佳品,出現在這鄉野間,倒是有些稀罕。蕭魚轉過頭,便能看到在廚房忙活的薛氏身影。薛戰已經九五之尊,她是薛戰唯一的親人,卻選擇離開晉城,待在這種窮鄉僻壤過清苦日子。
「娘親。」
趙泓聲音脆脆的叫她。在趙煊那裡的時候,他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看上去怯怯的,現在出來了,他的臉上就堆滿了笑容。現在還從兜裡找出一顆最大的棗,擡著小胳膊給蕭魚,「娘親吃。」
飽滿通紅的大棗,蕭魚接過,也沒有多少講究,大概是跟著那蠻漢久了,在衣服上擦了幾下,便咬了一口。
清脆的棗,在牙齒咬下的時候,彷彿就一下裂開,絲絲縷縷的甜意離開在舌尖蔓延開。蕭魚眉眼彎彎。
緊接著,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朝著這邊傳了過來。
蕭魚將口中棗核吐了出來,轉過身,朝著院門看去。外面芳草萋萋,有一匹棕色駿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的男子雄姿勃勃,英俊無雙……到了院前,他勒緊韁繩,馬兒前提高高擡起,又重重落下,霎時塵土飛揚。
馬上之人翻身下來,疾步走了進來。站在院門處,腳步頓了幾下,而後立刻上前。
薛戰擡起手臂,重重把她攬到懷裡,低頭,側臉與她的貼在一起,聲音沙啞道:「年年。」
臉貼著男人堅硬的胸膛,她被他強壯有力的雙臂緊緊抱在懷裡。蕭魚有些恍惚,反應過來才緩緩將雙手擡起,用力抱住他的腰,聞著他身上的味道。
想笑,眼淚卻忍不住落了下來。她顫著聲輕輕的說:「薛戰……我害怕。」
被何朝恩抓走的時候,她沒有哭;被趙煊禁錮的時候,她沒有哭;在路上逃跑,害怕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現在他來接她了,安全了,她卻哭得根本停不下來。
她很害怕。她大概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害怕過。她就怕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的身體在輕輕的顫,薛戰察覺到她哭了,眼淚在他胸前暈染開來,一大片,似是灼燒著他的皮膚,他的心都疼起來了。薛戰將她鬆開一些,雙手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就用手給她擦。
最後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睛,柔聲道:「不怕了,有我在……不怕了。」
蕭魚吸了吸鼻子,擡眼看他,點頭道:「嗯。」
覆又將她抱緊,薛戰聞著她身上的味道,輕輕閉了閉眼睛。等她哭完了,才解下身上的披風,裹在她的身上,帶她進了屋。
……
薛戰收到消息就立刻趕來,而跟隨他一併過來的侍衛雖馬不停蹄,卻也不及帝王禦騎,過了一會兒才抵達。
今晚在此暫住。薛戰這一路都未曾沐浴,特意出去梳洗一番,很快又匆匆回了屋內。簡樸的農家臥房,薛戰輕手輕腳進來,將門合上,才緩步走到榻邊。
看她蓋著被子已經熟睡,烏髮黛眉,雪膚花顏,只是眉頭還輕輕蹙著。薛戰站著靜靜看了一會兒,擡手,去觸碰她的臉。
他的手剛碰到她,她的眼睛便忽然睜開,身子一顫,緊接著往裡縮。
一副完全防備的樣子。
薛戰的心緊了緊,心中怒海翻滾,卻不想嚇著她,遂坐下,聲音溫和道:「年年,是我。」
聽到他的聲音,蕭魚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再看到是薛戰的臉,更是立刻就踏實了。她望著他的眉眼,眼睛就再也沒有挪開過。
薛戰和她四目相對,捉起她的手,又白又嫩,小小的一雙,似是天生嬌貴,就給該人嬌寵著。湊到嘴邊親了一口,而後薛戰脫了外衣上榻,把她的身子抱起,讓她睡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大手輕輕撫著她的背脊,與她說:「早些睡,其他的事情,等你睡醒了再說。我會一直陪著你。年年,別害怕。」
他的懷抱溫暖踏實,蕭魚當然不害怕。想起那趙煊,那段日子,她睡覺都不踏實。
蕭魚攥著他的衣角,男人的身體炙熱,冰涼的四肢很快就被他捂得暖烘烘的。蕭魚覺得很舒服,漸漸有了些許睡意,可想到他就這樣來清州了……蕭魚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說:「你就這裡過來,那朝政怎麼辦?」
薛戰的聲音渾厚,很是自然道:「有郭安泰在,你放心便是。」他捏了捏她的臉,看上去瘦了很多。就算不知道怎麼辦,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什麼都不及她重要。
蕭魚是相信他的,何況現在他來都來了,說那些又有什麼意思?她是皇后,在理智上,她大概希望他以國事為先,不想他做出衝動之事;可實際上,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她是他的妻子,腹中有他的孩子,她被人帶走了,她是希望他來找她的。她需要他。他滿足了她作為女人的虛榮,讓她很踏實。
其實啊,她根本就不是當什麼賢後的料。
長夜漫漫,薛戰就抱著她,什麼也沒有做。這樣和諧而平靜的相處,與他們而言,好像很少。即使在最親近的時候,她都對他存著防備和偏見,而他也未曾毫無保留的信任她。其實人的一生很短的,防備著算計著度日,真的很累很累。
蕭魚睜著眼睛,望著他的側臉,將環在他腰上的手收緊一些,和他貼得更近,然後低低的說:「薛戰……」
「嗯。」薛戰也低頭看她。
蕭魚就輕輕的笑:「我想聽曲兒。」
現在……薛戰想了想,預備起身,說:「我這就出去吩咐。」雖然有些晚,可是她想聽,那就讓她聽吧。不知道這村裡有沒有,沒有的話,就讓盧希忠去鎮上找。要快些,早些聽完,她就能早點睡。
蕭魚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許他起來。薛戰轉頭看去。
見她一雙明亮眼睛含笑看著自己,認真的說:「我要聽你唱。」
聽他唱曲兒?薛戰這些年,學得舞刀弄槍,騎馬射箭,兵法謀略,卻是很少接觸那些個文雅樂器之事。這曲兒,當然也是不擅長的。薛戰張了張嘴,想說不會,待瞧著她期待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軟了。
於是將她的身子壓下,說:「那趕緊躺好。」
「嗯!」蕭魚歡喜的往他的懷裡躺。而後便聽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唱曲兒。
他的嗓音渾厚,渾身上下都充滿力量,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兒,現在唱得著曲兒,音調奇怪,這詞兒也奇怪,似是民間歌謠,被他唱得,說不出的怪異味道來。
薛戰哼得鄉間種地時莊稼漢唱的民謠,粗俗直白的詞,平日他不太註意這些,所以這些詞也未記全,憑著記憶隨意哼的。
哼了一半,就低頭去看臂彎裡靠著的人,輕輕的問:「好聽嗎?」
蕭魚搖頭,咯咯直笑,直接道:「不好聽。」太難聽了。他還是適合騎馬射箭,哼曲兒實在是不適合。
不好聽,可是她在笑。薛戰接著問:「那我還要唱嗎?」
蕭魚眼睛彎彎,笑著嗯嗯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