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樓,要了包間。
各自落座後,胡智仁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謝長晏。
此番謝長晏假裝落水生病,拜託胡智仁安排人扮成自己留在沙船上,以吸引藏在暗處的凶手的注意,自己則跟孟不離坐馬車回京。因為這類巨型馬車已在運河沿岸流行開來,所以她混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意。
那麼,本該在濱州幫忙掩護的胡智仁,為什麼此刻卻會出現在這裡呢?
看到這封信,謝長晏就明白了。
信封上寫著「長晏親啟」四個字,龍飛鳳舞,連綿迴繞——正是出自當世第一書法名家謝懷庸之手。
「你走後第三天,謝家主便來了,上船非要見你,說要接你回家。他是你的伯父,無人敢攔,結果……就那麼露了餡。」胡智仁滿臉愧疚道,「而且他來濱州的消息不知怎的傳了出去,當地士紳名流紛紛投帖求見……總之最後大家都知道了,謝家主來找親侄女,但親侄女不在船上。」
「此乃我的失誤,我本該想到才是。」謝長晏看著熟悉的字體,內心軟成一片。
謝懷庸曾親自教導她半年,他的許多金玉良言,對謝長晏來說,至今受用匪淺。
退婚一事後,謝懷庸曾寫信斥責鄭氏縱女胡鬧,要她們盡快回家。言辭雖然嚴厲,卻隨信附了十片金葉子。在最初毫無收入來源的日子裡,那十片金葉真是救急救命。
再然後,第一本《朝海暮梧錄》出了,謝知微來了一封信,說父親極喜此書,放在床頭時時翻看,再不提要鄭氏回家。所以讓她放心繼續玩,若能順便打探一下二哥謝知幸的下落就更好了。
說也奇怪,同樣遊歷在外,謝長晏卻始終不曾遇見謝知幸。此人就跟失蹤了一般,除了每年過年時往家修書一封報個平安外,誰也不知他在何處,在做什麼。
再再然後,便是這封信了。
謝長晏拆開信封取出裡面的信紙,謝懷庸破天荒地沒再用草書,而是字字端正,落筆凝重。
「聞弟妹為歹人害,不幸離世,你雖及笄,卻仍年幼,當安寄翼下,以擋風雨……吾一生平庸,前無以長技振興家門,後不能護族人安身立命,甚愧……願以殘燭之年,言教身授,為汝另擇佳偶,以盡父職……」
謝長晏看完,默默地將信紙重新折好,放入袖中。
五伯伯真是仁善啊……那麼嚴厲的臉,那麼溫柔的心。
然而,對於他的這番苦心,她終究是要辜負了……
「若有回信,可交於我。」胡智仁道。
謝長晏想了想,管小二要了一張紙,折了一隻鳥,遞給他:「那就勞煩胡兄將此物送至隱洲吧。」
胡智仁看著那隻鳥,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黯然。若謝長晏能答應謝惟善,乖乖回家,也許他去提親,便能成了。
可謝長晏現在,擺明了是要繼續在外飛翔。
他忽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謝長晏嫣然:「你我之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儘管說。」
「能否將這個信封送給我?」胡智仁指著幾上寫著「長晏親啟」的信封道,「實不相瞞,我心慕三才先生的狂草已久……」
謝長晏哈哈一笑,將信封遞給他:「那我就借花獻佛,博胡兄一笑了。」
「多謝多謝!」胡智仁無比珍愛地將信封用絲帕包好,才放入懷中。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謝長晏不由得又是一笑。
「對了,你的行蹤洩露,若那兇徒追蹤而至……」胡智仁有些擔憂。
謝長晏淡定道:「我想過了,躲不是辦法,只有將那黑手揪出來,才能真正安全。」之前,她不知前因後果,只能化明為暗,以圖安身。如今從彰華處得知了真相,知道了自己跟如意門的所有瓜葛,那麼,就要化被動為主動了。
說到這裡,她走到包廂的窗旁,將窗戶輕輕支起一線,望著底下人群中的某處,勾唇一笑:「看來,已經來了呢……」
樓下一堆臨街叫賣的小販裡,有個中年肥胖貨郎,吃力地扛著個插滿糖葫蘆的竹竿,偶爾撥動一下手中的鼓。
謝長晏朝孟不離招手:「你來看,面善不?」
孟不離走到窗邊看了幾眼,一臉茫然。
「此人的體重從一百二暴增到了一百七,但賣東西時還是這麼不上心……」
「啊!」孟不離想起來了,是燕王壽誕那天跟蹤他們的那個賣橘人!有一陣子,為了找他,謝長晏還畫過他的畫像。此人身上發生了什麼?竟從竹竿變成了水桶!
「胖了這麼多你還認得出來?」胡智仁驚訝。
「體形雖有變化,但看他的眼睛,仍是左眼較右眼大,耳垂肥厚,頭髮稀疏,下巴光潔……最重要的是,身高不會變化,仍是五尺五分。」謝長晏說著比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笑。
胡智仁的目光閃爍著,由衷感慨道:「你的目測力……真是天賦異稟……」
謝長晏未再逗留,跟胡智仁告了別後,繼續坐馬車回宮。
孟不離問:「不抓?」
「抓這種小嘍囉沒用。等車進宮,我自行入殿,你尋個機會跟著他,看他回哪裡,見誰。不要打草驚蛇。」
「是。」
如此謝長晏回宮,入宮門後孟不離離去,她自行趕著馬車前往陵光殿,途中見到一人,當即眼睛一亮,用馬鞭攔住那人的去路道:「如意公公,又見面啦。」
如意正捧著一堆絲帛,沒好氣地睨著她:「你可算回來了,害我差點白跑,喏,給你的!」
謝長晏拈起絲帛看了看,笑道:「呀,宜國的貢品墨錦啊。給我的嗎?謝啦。不過,我還想要點東西,可以嗎?」
如意皺著眉,一副「你怎麼如此麻煩」的表情道:「還要什麼呀?」
「我要……」謝長晏附耳過去,如此說了一番。
黃昏時分,當彰華來到陵光殿時,就見謝長晏正在擺膳,如意本在一旁幫忙,見到他連忙蹦蹦跳跳地迎過來:「陛下!謝長晏親自做了幾道遊歷途中學到的特色菜,陛下你可要給面子多吃點啊!」
彰華微訝地看向謝長晏。當年,他帶她去萬毓林竹屋喝羊湯時,她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如今卻能親自動手做飯了。
謝長晏笑道:「還請陛下品鑑。」
彰華坐下來,看著眼前的四道菜——
第一道,是冷盤切片,不知是什麼肉,白白軟軟,小小一盤,看上去平淡無奇。
彰華正要提筷,謝長晏道:「這道菜,煩請如意公公先試吃一口。」
如意愣了愣,還是過來試吃了。一吃之下,眼睛睜得極大極圓,他咀嚼了好一會兒才嚥下去,露出十分複雜的表情道:「這是什麼?味道、味道……真不知該怎麼說呀!」
「如意公公吃了,看來安全了。陛下請。」謝長晏將筷子遞給彰華。
「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意還在莫名其妙,彰華已夾了一片肉吃下,他的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這是……鮐。」
「啊?那不是有毒的魚嗎?!」如意臉色頓時一白,嚇得趕緊摳喉嚨。
「是。三月是鮐最美之時,也是最毒之時。而這道菜正是至毒至鮮融於一體的鮐肝,清蒸切片。陛下覺得如何?」
如意摳了半天喉嚨,沒察出有何不對勁,便也冷靜下來,再看向那盤冷切時,又有點躍躍欲試。
彰華慢慢地品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嚥下去,抬眼道:「宛如戰車碾過喉舌,披堅執銳,摧枯拉朽。」
謝長晏拍手道:「確實。我第一次吃也是這種感覺——天下怎會有如此奇物?多虧玉濱大運河,如今玉京也能買到此魚了。」
彰華再看第二道,還是魚,卻是一股怪味,似臭非臭。
如意在旁捏鼻道:「又是毒又是臭的,謝長晏你做的菜真是獵奇。」
「御廚炊金饌玉,我不獵奇如何敢獻於陛下?」謝長晏說罷介紹第二道菜,「此乃鱖花魚,常用於清蒸。但我去徽山時,見當地山人有一種獨特的醃製之法。雖然氣味奇怪,但吃起來無比鮮美。陛下想必不曾嘗過這種做法,請——」
彰華嘗了一口,只覺香鮮透骨、肉質酥軟,與尋常吃到的鱖魚口感確實完全不一樣,當即讚道:「好吃!」
第三道,是湯。
剔透無雜質的清水中沉澱著一個白色圓球,形如滿月,旁邊綴著一棵碧油油的芥菜。色澤清雅,賞心悅目。
彰華喝了一口,不禁挑眉:「雞湯?」可這明明看起來就是一碗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