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風雨晦暝(4)

  不管如何,謝長晏因為自己而被抓走,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他不能在這場博弈中走對棋的話,謝長晏必成棄子。

  一想到這點,彰華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發抖。

  事實上他從不曾像表面看得那麼風光。都說燕王生來順水順風,登基之後從善如流,功績卓然。然而誰能知道光鮮事蹟背後,暗藏了多少凶險齷齪,生死攸關。

  他曾無數次憤怒,也曾無數次徬徨,雙手顫抖地握緊拳頭,再不得不逼自己慢慢鬆開。

  二十二年來,他失去的東西不計其數。每一次都只能默默凝望,獨自承受。而這一次,命運睜開猩紅的眼睛,再次朝他嘲弄地笑,彷彿在說——

  再重生一次啊。

  你不是自詡蝴蝶,能二度破繭重生嗎?那麼,再來一次吧。

  彰華突然抬眼:「小雅那邊,準備好了?」

  「是的。濱州、隱洲、鞅洲三地水軍已經集結,隨時等候調令。」吉祥說到這裡,面有遲疑,「不過……太傅在時曾言『止戈為武』,咱們大燕真要主動發起干戈嗎?」

  「主動?」彰華眼中閃過一抹凜冽之色,「你錯了,干戈已起,我們已被動入局。」

  在如意看來,燕王從程宮回來後心情雖然不好,但精神很振奮,目光格外地亮,而且秘密接見了好幾撥人。

  至於陛下在做什麼,他卻是不知道的,或者說,故意沒去摻和。

  雖是雙生子,但無論體力還是智力都似在娘胎裡就被吉祥搶走了,認字習武都落弟弟一大截,時間一長就索性自暴自棄了。練武多累啊,烈日暴曬風雨無阻睡眠不足;背書多累啊,枯燥乏味昏昏欲睡頭疼欲裂睡眠不足。他是宦官,這輩子再叱咤風雲建功立業又能如何,不如及時行樂。

  而燕王,也不需要他的智慧武力,大多數時候,他在陛下身邊,只是個逗樂解乏的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說,他跟蝴蝶的唯一區別大概就是他會說話,蝴蝶不會說話。

  可是,如意又很崇拜燕王,在他看來,再沒有比彰華更英明神武和善可親的君主了。尤其是年初的禁略賣令一出,他當場在殿堂之上大哭起來。

  他和吉祥是孿生兄弟,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又娶後娘。五歲時父親病死,後娘便將他們賣入宮中當了閹奴。雖然後來他跟吉祥因為八字好而被太上皇選中,陪伴在彰華身側,得了無上恩寵,但如此殘破之軀,終是畢生之憾。可惜他們被賣入宮中不久後娘也病死了,想報仇都沒對象。

  如果這道「十歲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願,皆視為略」的政令當時就有,該多好啊!

  如意在殿堂上泣不成聲,以至所有大臣都不得不停下議事,尷尬地看著他哭。

  有個大臣提議「要不要請如意公公去後殿休息休息」時,彰華一笑道:「這便看不得了嗎?他還能哭給諸位愛卿看,而有多少被私略的孩童,哭天搶地卻無人聽聞。諸位愛卿,是時候好好看一看,聽一聽他們的哭聲了。」

  當時大臣們的表情,各種各樣,精彩極了。

  退朝後,如意再次向燕王表達感激涕零之情,彰華卻有些悲憫地看著他,低聲道:「你只覺後母無良,才令你落得如此境地,卻為何不怪皇家閹人為奴?」

  如意一愣,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可是,要侍奉後宮的太后娘娘們,不就得乾乾淨淨的嗎?」

  彰華聞言不禁失笑,半晌後,拍了拍他的頭:「玩去吧。」

  如意不禁看了一旁從頭到尾沉默的吉祥一眼,搖搖頭,將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丟於腦後,真的玩去了。

  他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事情也不想明白。從某種角度來說,彰華真正倚重的心腹其實只有吉祥,他是沾了弟弟的光順帶的。但有時候如意又覺得,他比吉祥更能感知彰華的喜怒哀樂。

  比如今早起來,接到一封密箋時的彰華,幾乎是雷霆之怒。

  雖然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可如意就是知道,陛下氣極了!

  彰華將信箋放到蠟燭上燒了,等信箋徹底燒成灰燼時,肅然起身道:「通知千牛衛暗部,行動。」

  吉祥當即遵命而去。

  如意宛如天生直覺的小動物感應到了山雨欲來之勢,不由得放淺呼吸,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彰華。

  彰華在幾旁站了半天,才扭頭看向他:「害怕?」

  如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怕什麼?」

  如意咬著嘴唇道:「因為……陛下……在害怕……」

  彰華目光微閃,忽一嘆:「你說得對。朕確實害怕。因為……程王的宮女求朕救他,但千牛衛暗部夜探皇宮,程王已不見了。」

  「程王不見了?誰?誰那麼大膽子?」

  「表面看是三皇子頤非。但據暗部回稟,中途另有一撥勢力出現,擄走程王。」

  「也就是螳螂抓蟲鳥在後面?」如意震驚,「那鳥把程王抓去哪兒了?」

  「不知。」

  「那、那咱們怎麼辦?」

  「我們該走了。」彰華說著拿起了他的行囊。

  如意一愣:「啊?」

  「朕來前便已命濱鞅二洲水軍入迷津海,現他們已過長刀海峽,伺機從西北二側包抄蘆灣,再過一個時辰便會海上交兵。此刻不走,便走不了了。」

  如意小跑著追上彰華的步伐:「可、可是陛下,謝、謝長晏還不知在哪兒呀!」

  「既然查不出她在何處,那麼,便逼他們讓她亮相。」彰華勾起薄薄的唇角,緩緩道,「一味被動,玩陰的,可不是朕的行事作風。」

  如意聽明白了,陛下這是要用水軍向程施威,屆時謝長晏就是最好的人質,擒她之人必會主動將她送出來好跟陛下談條件。雖說興師動眾,卻又不失為快刀斬亂麻之舉。畢竟,如今的程國一盤散沙,是最亂之時,也是最可乘之機。

  說話間兩人上了馬車,如意跳上車轅,習慣地去拿手套,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什麼時候了,還講究儀容,剛想把手套收回懷中時,卻聽彰華道:「戴上吧。記住,只是出去逛逛,跟平日裡並無不同。」

  如意當即又開心地戴上了手套,揮鞭趕車,出發前行。

  這一天是六月初七,他們來到蘆灣的第四天。天色將晚,海風鹹濕,雲層壓得很低,街道行人都似被罩上了一層灰紗,顯得十分黯淡。

  如意趕著馬車,按照彰華的指示兜了好幾個圈,慢慢地朝渡口方向走去。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眼看渡口就在前方,如意心中一喜正要加速時,前方青石板路上突然跳出兩名黑衣人,單膝下跪,拱手行禮——也攔住了去路。

  如意連忙勒馬,豎起眉毛叱喝道:「大膽!你們是什麼人,竟敢……」

  他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清了黑衣人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張名帖,淺紫嵌銀的紙張右下角,繪了一個白澤的圖騰。

  白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