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會晤的時間並不太長,馬車再次從紅門內出來時,月掛中天,不過戌時。
彰華臨別時,問了姬嬰一句話:「她在哪裡?」
他沒說姓名,乍聽起來十分突兀,但姬嬰似早有準備,答道:「就在碗中。」
彰華盯著姬嬰看了片刻,最終沒再說什麼,上了馬車。
在車內,他一直盯著舞水蝶的碗看。碗是長方形的,分內外兩層,推合在一起,便成了正方形。
彰華就這麼推開,合上,推開,合上,忽然間,眉心一動:「調車!去雲翔客棧!」
「唉?怎麼了怎麼了?」如意忙問。
而吉祥已揮鞭調轉車頭,馳向東方。
「你看此碗的造型,是不是有幾分眼熟?」
如意當即盯著碗看了又看,卻完全不覺得哪裡眼熟。
彰華只好繼續提示:「像不像門?」
如意又看,合起時碗壁一側確實像道門,上面還鏤刻盤繞了一對蛇。腦海中頓時靈光一現,他「啊」了一聲:「謝姑娘的客房門!」
雲翔客棧,謝長晏住過的那間屋子的門,就跟這碗壁十分相似!
可是,這又說明什麼?如意還是不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到了雲翔客棧後,彰華來到三樓東,並沒有進客房,而是走到門外的東牆上,盯著那堵雪白的牆壁看了半天,然後一腳——狠狠地踹了上去。
看著十分堅固的外牆竟然一踹就破,磚石飛落後,露出一個洞,洞的那一頭,黑漆漆的。
「給朕砸!」
彰華一聲令下,被吉祥召集而來的千牛衛們立刻開始砸牆。跟在後頭的店夥計們嚇得面色慘白,不敢攔阻,只好急匆匆去找掌櫃了。
牆很薄,沒幾下就砸開了,後面竟然還有一段走廊,還有一個房間。
而如意至此,終於明白了那個碗的意思——
謝長晏失蹤時住的確實是三樓最東邊的廂房,但在走廊上有一道機關,能夠橫移出一道假牆。如此一來,絕大部分人在走到牆前時就會下意識覺得到頭了往回走。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障眼法,卻騙過了孟不離,和所有保護謝長晏的暗衛們。也騙過了第一次來查看的他們。
彰華走進真正的「最東第一間客房」,裡面的佈置跟第二間一模一樣。而這兒,才是謝長晏真正住過的房間。
「搜!」彰華揮了一下手。
經驗豐富的千牛衛們很快就發現床榻下方有密道,裡面用於照明的油燈已熄了,地上殘留著一些腳印。
吉祥立刻帶人分撥去追。
彰華和如意則等在客棧中,準備審訊客棧的掌櫃,但一名驚慌失措的夥計在後巷枯井裡發現了掌櫃的屍體,他的眼睛睜得極大,臉上滿是惶恐之色。
六月初九,這個晚上對程國來說,尤其是對蘆灣的百姓來說,簡直是驚心動魄的一夜。
中郎將雲笛率三千鐵甲軍在永興長街伏擊殺死了二皇子涵祁。
大皇子麟素於東宮服毒自盡。
三皇子頤非倉皇逃走,不知所蹤。
而燕王,則封鎖了雲翔大街,不允許任何人外出。能住此地的客人們大多非富即貴,怎受得了這種挾制,有個不怕死的富豪在客棧大堂破口大罵了燕王整整一夜。等到破曉時分,街上巡戒的千牛衛們終於散去。富豪當即騎馬準備另尋住處,才發現隔壁街竟然風雲變色,鮮血淋漓,一地屍體。
該富豪嚇得從馬上跌落,大病一場。
再然後,程國護衛軍們來了,抬走了死屍,清掃了街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並將新的皇榜貼在了告示牆上。
百姓們這才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叛亂,殺了二皇子。程王暴怒之下,將皇位傳給了公主。他們的頤殊公主,將成為四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王!
燕王和宜王都將親自為她加冕。
至於燕王為何封鎖雲翔大街,那就不在關注之內了。
淺綠色的清茶緩緩注入白玉瓷杯中。
持壺的少年倒完茶,便負手回到了主人身後,低眉斂目,規規矩矩。
然而,這樣標準的奴僕模樣落在彰華眼中,是說不出的感慨。他望著姬嬰身後的薛采,明明自己一堆破爛事都沒法處理,卻還想著如果此刻只要薛采肯開口說一句,他便帶他走。
曾經他覺得薛采像他,像六歲前不曾受過磋磨的他;
現在他覺得薛采更像他,像遭遇巨變從天堂墮至地獄的他。
正因為經歷過那樣的變化,所以看見此刻的薛采,就很想、很想伸手拉一把。
讓他不要像他這般不幸,從始至終,全是沉沉責任。
然而,彰華心中清楚,驕傲如薛采,也如他自己,必是不會稀罕這種幫助的。
彰華只能拿起他倒的茶,緩緩嚥下,嚥下這份不該有的惦念和設想。
這時,與他對坐的姬嬰開口了:「陛下沒找到嗎?」
彰華心中一緊——他確實,沒有找到謝長晏。
密道盡頭是大街,四通八達,人來人往,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將她帶到何處。而雲翔客棧的掌櫃死了,線索斷了,店夥計們都是臨時工,最長的也不過在此幹了兩年,對假牆機關一事一無所知。負責清掃三樓東的七旬老嫗,是個傻子,除了幹活吃飯,什麼都不懂,問什麼都沒回應。如今,吉祥正派人去請胡智仁來問話,據說已在路上。而彰華則先回驛站見姬嬰。
「對如意門,你知道多少?」彰華直視著姬嬰,沉聲道。
「並不太多。陛下知道的,我大概也知道。陛下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姬嬰說到這裡,想了想,又道,「而雲翔客棧的機關一事,是頤殊公主無意中說的。她說她曾見過十九郎君,沒想到是個女人,更沒想到她居然住在雲翔三樓東的天字房裡。我問那間房怎麼了,她道……程王曾在那兒凌虐少女。」
彰華表情微變:「但程王已經病了半年了。」
「是,所以這半年他沒再去過。也因此,看見十九郎君住那兒,頤殊公主雖感異樣,也沒太放在心上。只是後來陛下帶人去客棧搜尋,在下覺得這是個有用的訊息,故而告知。」所以,舞水蝶不過幌子,他真正獻給燕王的禮物是十九郎失蹤的關鍵線索。
燕王來程國,既不為給程王賀壽,也不為娶頤殊公主,更不是為了蝴蝶,而是為了寫《朝海暮梧錄》的十九郎君。
這個消息,被白澤暗衛稟報上來時,姬嬰也著實震驚了一會兒。於是他命人調查十九郎的真實身份,最後發現——十九郎居然就是謝長晏。
燕王……在找他的前未婚妻……
這可真是一件細想起來十分有趣的事情。
姬嬰微笑。
彰華皺眉看著他的微笑,覺得真是礙眼。就在這時,吉祥匆匆而來,附到他耳旁道:「找到了胡智仁,和謝姑娘的蹤跡。」
彰華驚得再也坐不住了,當即起身:「在哪裡?」
「謝姑娘的船上。」
「什麼?」
「我們這些天都住驛站,誰也沒想起那艘船。三日前此船出海了。據可靠消息,當時船上就有胡智仁,而且他帶著一個女子,就是謝姑娘。」
「等等,你重說一遍。」
「是。我們去找胡智仁問話,發現他不在蘆灣的私宅中,老僕招供說他三日前出海走了。我們追到渡口,有個乞丐告訴我們胡老爺是坐著一艘紅船走的,與此同時,我們發現謝姑娘的船不見了。乞丐聲稱,胡老爺上船時身邊還有個姑娘,個頭比胡老爺還高。我給他看了謝姑娘的畫像,他說就是她,對了,那姑娘還掉了一個東西。」
吉祥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物,是各色絲線紮在一起的繩結,扎得十分粗糙,顯然很不用心。
謝長晏素來手巧,很難想像這是她編的。
然而,彰華注視著這個繩結,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而這時,姬嬰身後的薛采忽然來了一句:「私奔?」
兩字一出,全世界都寂靜了。
四月初七晚,謝長晏聲稱自己要休息,關上了客棧的房門。第二日,不告而別,沒有留下任何音訊。
客棧是胡家開的。胡智仁身為胡家的核心人物,自家客棧有機關一事,夥計也許不知,他肯定是知道的。
他安排謝長晏住進天字號房。
他帶著謝長晏避過千牛衛暗部的第一波搜尋;然後用一根頭髮的障眼法瞞過了彰華的第二波搜查;最終,在彰華被程國內亂吸引注意力時,將謝長晏帶上船,揚長而去……
——這是迄今為止查到的所有線索。
回到驛站房間的燕王,看著從錦囊中取出的那根頭髮,以及謝長晏留下的繩結,眼神明明滅滅。
偏偏吉祥還在一旁雪上加霜:「據乞丐回憶,胡智仁身邊的女子行動自由,並未受限,上船時還有說有笑,不像被劫持……」
如意大驚:「所以真是私奔?」
吉祥衝他使了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