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雖是輸家,卻只覺心中一片坦蕩,竟品出了些許先祖們的豁達風流來。
「也就是說,你並不是因為認出了我,才放棄的。」謝知幸卻追問,「為什麼?」
謝長晏一笑,將雙手伸到他面前擺了擺:「看見沒?我這雙手,繪得了精研輿圖,寫得了尋秘遊記,雕得了貢品核雕,做得了風味佳餚……這樣一雙手,怎麼能殺人呢?」
謝知幸果然笑了,抬手揉了她的腦袋一把。揉得謝長晏一怔。
說起來,她小時候跟二哥的關係較別的女孩兒親近。因為她從小沒有父親,而謝知幸從小沒有母親。二哥經常會吹笙給她聽。可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性格就越來越沉悶,兩人也就慢慢疏遠了。
此刻重逢,水火敵對,他卻忽來這麼一個親密的舉動,讓她真是好不適應。
隨即想起那手剛才是摸過謝繁漪的,越發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地擋了回去。
謝知幸也不介意,繼續睨著她微笑,眼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親近之色。謝長晏看著他這張形似彰華的臉,再想想他跟謝繁漪之間的亂倫,再見他用這種怪異的眼神看自己,忙不迭地朝後挪了一些,拉遠距離。
不知為何,有點噁心……
這時太醫的聲音從外傳來,謝知幸便道:「進來。」
太監領著太醫進來,看見翁氏倒在地上,不由得一愣。但他們俱是久經調教的宮奴,自然知道謹言慎行,因此一句話沒說,便將翁氏抬到外面診治去了。太監還貼心地將暖閣的門重新合上。
謝長晏想,這是什麼個情況?二哥想幹什麼?她不禁又去摸了摸戒指,猶豫著要不要給自己一針得了,如此等著真是煎熬。誰知下一刻,謝知幸就伸手過來,將那戒指摘走了。
「唉,你……」
「這樣的一雙手,既不能殺人,更不應殺自己。」謝知幸說著將戒指放入了自己的袖子。
謝長晏卻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二哥不殺我嗎?」
謝知幸凝視著她,不知為何,眼神看起來頗有些含情脈脈:「怎麼捨得?」
謝長晏頓覺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謝知幸見她一副受到驚嚇的噁心模樣,不由得哈哈笑出聲。
謝長晏剛要問他笑什麼,他卻突然收了笑,又恢復成那副病懨懨的、眉間憂慮的模樣。變臉如此之快,也著實不容易。
下一刻,謝繁漪夾帶著風衝了進來,興奮道:「找到風小雅了,他跟彰華一起去找老皇帝了!太好了,甕中捉鱉,正好可以一網打盡!公主的人馬已跟過去了,我也馬上出發。」
謝長晏的臉「唰」地白了。
謝繁漪瞥了她一眼:「你怎麼在這裡?奶娘她……」
「她傷勢過重暈過去了。沒事,有我看著長晏,你去吧。我等你好消息。」
謝繁漪轉了轉眼珠,忽伸手將謝長晏拉了起來:「不,我要帶她一起去。」
謝長晏急道:「不是說好了不再拿我當人質嗎?」
「我可沒答應。」
「我答應了。」謝知幸道,「我答應了長晏。」
謝繁漪一怔,眼神一下子犀利和尖銳起來:「你答應了?」
「是。」
謝繁漪在他跟謝長晏之間掃了個來回,忽然抬手拍掉了謝知幸的帽子,連同帽子一起掉落的,還有一塊貼在頭皮上的假髮。
謝知幸幾乎是立刻將帽子撿起來戴回了頭上,因此,謝長晏只看到一塊巴掌大小、滿是傷疤的頭皮一閃而過。
「放肆!」謝知幸怒了。
謝繁漪表情一鬆,卻笑了起來:「我不是故意氣你,只是剛才你說話的樣子,陌生得很,讓我以為你是彰華呢……你從前,都是叫她十九的。」
謝知幸沉著臉道:「勿再耽擱,速去速回!」
「知道啦。但是……」謝繁漪拉緊了謝長晏,「十九我還是要帶著,以防萬一。」轉向她又道,「不是用你威脅彰華,而是萬一彰華他們搞點什麼計,借你脫個身。你也很想見他一面的,對不對?」
謝長晏確實想再見一見彰華,便沒有反抗。
謝知幸皺著眉,似想說什麼,但最終沒說。
於是謝繁漪就把謝長晏的手捆住了,帶她同乘一騎,左右都有千牛衛,一行人輕裝出發。
謝長晏見一路往西,不由得想,難道是去陶鶴山莊?應該不會吧。作為太傅的別院和關押秋薑的地方,那裡必是謝繁漪的重點監視之地。為何還要自投羅網?還是,他們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偏偏反其道而行?
帶著疑惑,謝長晏全程沉默。結果真就是往陶鶴山莊去的。到了山腳下就看到了烏泱泱的軍隊。根據著裝,除了天子親檢的千牛衛,還有京岳五州的府兵和長公主府的府衛。一時間,竟是將玉京和鄰邊州鎮最重要的三支軍隊全部調了過來,人人手中握著火把,著實聲勢喧人。
謝長晏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覺得自己恐怕要跟長刀海峽那次一樣,再當一次禍國殃民的罪人了。幸好,戒指雖然沒了,鞋子還在。到時候形勢不妙就自刎,算是還了陛下的恩情。
因為打定了這樣的主意,謝長晏反而鎮定極了,有些期待地望著山上,想見彰華最後一面。
見她如此平靜,謝繁漪忍不住露出讚賞之色道:「十九小時頑皮愛鬧,長大了卻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要多謝三姐姐,若非姐姐退讓,將機緣讓給我,我又怎會經歷奇遇有此造詣?」
謝繁漪低聲道:「十九,不管你信不信,兩次下令殺你,我都心如刀割。」
謝長晏笑道:「我信啊。」
謝繁漪的目光閃了閃。謝長晏便笑得更不在意了些:「姐姐,我信你心中確實因為殺我而難過,但也信哪怕再痛苦該殺就殺,你不會手軟的。你如果想看我抱著你哭訴姐妹道義,恐怕會失望。因為……我見過的痛苦,太多。所以,比起常人,我可能更能理解痛苦。」
謝繁漪凝視著她,半晌後,輕笑了一聲:「是啊,我看過你寫的《朝蒼暮梧錄三》。」那本書裡記載了很多很多荒誕的真相,有著千奇百怪的痛苦。見識過那些、寫出了那些的謝長晏,更柔軟,卻也更堅強。遇到了這樣的事,也不會哭了。
說話間,陶鶴山莊已出現在視線中,被軍隊重重包圍。
謝繁漪停下馬,立刻有士兵將她和謝長晏接下馬,而那邊停了一輛長公主府的馬車,車門開後,方宛提燈扶著長公主走了出來。
長公主看到謝長晏,頓時皺眉:「怎麼把她也帶來了?」
謝繁漪道:「我帶她,好歹有用。你帶的那個,算什麼?」
方宛面色頓變,怯怯地看了謝繁漪一眼,想往後退,長公主一瞪,她又不敢動了。
長公主換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道:「她可是個痴情人,知道了一些事情後,哭著要一起來。」
謝長晏一看,還真是,方宛的兩隻眼睛都是腫的,顯見是狠狠地哭過。
「別壞事才好。」謝繁漪未將她放在心上,逕自帶著雙手被綁的謝長晏進莊去了。
長公主回頭,看著方宛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嘆了口氣:「十六年前,我未能見駙馬最後一面。」
方宛咬著下唇,低聲道:「宛宛知道。所以……多謝殿下成全。」
「有趣。我還以為你只是想當皇后,誰是陛下並不重要。但現在看來,你還真喜歡彰華。」
方宛垂下眼瞼,絞著提燈的手,半晌才道:「陛下……救過我。」
長公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四年前,跟郡主去萬毓林騎馬,騎術不精,差點摔下來時,陛下正好路過,救了我……」方宛的手絞得越發緊了,白嫩的肌膚上抓出了好幾道指甲印。
長公主心中一軟,轉身往前走:「知道了。那麼,就遠遠地看著,跟他……告個別吧。」
方宛顫聲回了一句「是」。
月近中天,四周火把雲集,亮如白晝。方宛卻始終抓著燈籠,像是如果不抓點什麼,就無法遏制身體的顫抖。
長公主帶著她走進大門,裡面也全是重重士兵。領頭之人一個是袁定方,另一個卻是一身黑衣,正在跟謝繁漪匯報情況:「他們一盞茶前進了山莊。我們按照主人的吩咐,任由他們進去了,沒有打草驚蛇。莊內有個地下密室,建在曾經關押秋薑的院中。他們進了這個院子後,再無動靜。」
謝長晏定定地看著這個黑衣人,臉上的表情非常震驚。
謝繁漪不由得笑著瞥了她一眼:「怎麼?認識?」
「小易牙……」謝長晏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彰華這麼叫過他。他是住在萬毓林竹屋裡,陪伴太上皇的那個少年。她當年還吃了他一鍋羊肉,讓他很是不快。
彰華說此人生性高傲,不收賄賂拒絕接濟,連羊都要辛辛苦苦一點點地攢錢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