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爺走後,劉閣老自殿後走出。
他從小看著太子長大,目睹太子從牙牙幼兒至名揚天下的雅君,這一路走來,多少堅忍辛酸,才換來如今殿下固若金湯的地位。想不到,竟然還是在昆氏手裡栽了個跟頭。
劉閣老想,要不是怕人挖他祖墳,還真想上道奏折請廢了這萬惡的子妃母擇。一想到依著祖制,殿下無奈選了徐家二娘子,劉閣老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要被捏碎了。
徐二娘子,實在是……太平庸了。
但是比起選擇同樣平庸並且丑上一萬倍的吳家姑娘,還是選徐二娘子比較好。
彼時太子已重新換了一身衣袍,施施然朝劉閣老一鞠:「老師。」
劉閣老瞅了瞅太子一塵不染沒有一點褶皺的衣襟,知道他潔症又犯了。剛才抬出去的那種幾案可是燕國千裡相運,因為染了一點點茶漬,就這麼叫人給扔了。真是可惜。
殿下要是能將這強迫症改過來,估計能為國庫省下一大筆銀子。不過嘛,先皇後娘家財力雄厚,也不差這點錢。
劉閣老想想又覺得順了,思及太子選妃之事,氣又擱在脖喉處,長歎一聲道:「委屈殿下了。」
太子整整衣袖,「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談不上委屈。」
劉閣老知他明日打算去見徐冉,問:「殿下派人知會一聲即可,何必親自跑一趟。」
是了,東宮並未真正準備定徐冉為妃,而是想著先拖過這兩年再說。太子妃的人選,決不能是昆氏所選,未來一國之君的決定,必須自己來定。
所以他們打算讓徐冉先做個偽太子妃,在官人那邊頂下這個名頭。至於如此操作,事情都已經打點好了。每七日,未來太子妃需入東宮接受禮訓,依祖制,太子需在場。他們會悄悄地將徐冉接入東宮,並且官人那邊已下旨,知者需禁口。
這樣一來,徐家娘子要做的,便是接受每七日的禮訓,一直到兩年之期結束。
劉閣老仍是有些擔憂,叮囑道:「殿下這次,可不能再拖了。既要自己定妃,兩年便是最後的期限,如若那時仍沒有最佳人選……」
太子眸子一黯,冷冷地發話:「孤知道了,閣老不必憂慮。」
劉閣老悶了聲。這要換了他家孫子,年年拖著不肯成親,他定是要好好教訓一頓的。不說打殘,至少也得打到願意成親為止。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徐老爺就命人將徐冉喊了起來。
徐冉端著一臉朦朧睡臉,哈欠連連地往徐老爺跟前一站。
徐老爺整宿未睡,一想到今日徐冉可能要同殿下見面,他就覺得緊張。
他腫著眼皮,將徐冉從頭到尾打量一遍。歎口氣,搖搖頭,吩咐紅玉翡翠將徐冉拉回屋重新梳妝。
徐冉接連換了三套妝面衣裙,徐老爺仍然不滿意。
殿下是何人,那可是未來的九五之尊。面見殿下,自當端儀容,所以得極盡完美才行。
一上午就這麼折騰過去了,徐冉坐得腿都麻了,徐老爺依舊一個勁地揮手示意重來。
徐冉終於受不了了,換完一套水青色襦裙後,趿拉著眼皮問:「爹,你今天不用上朝嗎?」求拯救啊!
徐老爺面無表情:「今日休沐。這套也不好,換一身。」
徐冉內心抓狂,悶著聲,將衣櫥的時節衣裳全換了一遍,連春衫都翻了出來,叉腰往徐老爺面前一站,有些生氣:「爹,沒衣裳換了!」
徐老爺掃兩眼,「這套好,低調不失雅致。」
徐冉謝天謝地。內裡穿著春衫,外面披著件白狐狸毛的大氅,將自己通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出門了。
等到了景書閣,時辰還早,徐老爺讓徐冉進去看看書,自己往東邊街上逛去了。
「爹待會再來找你啊,你先在這等著。」說完就走了。
徐冉提裙入了景書閣。門口兩隊威武的侍衛兵甲而立,徐冉往裡面瞄了瞄,心想會不會看到徐豐。瞄了好幾眼,想起徐豐是在九重宮內當差,收回視線蹦著步子往裡走。
許是上面有交待,一向出入限制嚴格的重重閣門,徐冉倒是進得很輕鬆。走出沒幾步,甚至還有小太監上前引路。
小太監姓牛,專門在景書閣當差。花了大價錢買下今日這個引路的活。師父章大太監說了,讓他引位小娘子往第三座閣塔而去。
景書閣的太監,服侍書多過服侍人,搭不上什麼貴人,一輩子碌碌無為地基本就在閣內終老一生。
牛太監往徐冉那邊瞧一眼,眼睛都亮了。上頭雖沒說是誰的指令,但十有*是宮中貴人。這又是位年輕的小娘子,保不齊以後就是飛上枝頭的鳳凰。
牛太監大著膽子搭幾句話,見徐冉並無反感之意,便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討她歡心。牛太監會說話,拍馬屁的方式同小院的使女們不一樣,徐冉樂呵呵地,只覺得這人說話十分有趣。臨到閣塔前,禮貌地道了個謝,又讓他往門口留意,若是徐老爺來了,就說她在這邊。
牛太監轉身便往閣門口去了,正好湊過來幾個太監,以為他得了多少賞銀,紛紛都搶著要沾喜頭。
他們景書閣的太監,都是靠著貴人們打賞賺些油頭。
牛太監搖搖頭說沒有,太監們以為他說笑。
「沒有還笑得這麼開心,吃錯藥了?」
牛太監呸一聲,「你們懂個屁!」說完就去找他師父章太監去了。章太監在茶房裡,聽他回了話,點點頭示意他下去。
牛太監轉了轉眼珠子,問:「師父,閣塔裡來的是哪位貴人?瞧那小娘子的打扮,不像是皇親。」
章太監一巴掌打過去。「瞎打聽什麼,不要命了!」
牛太監不敢說話,捂著臉朝閣塔快速看了眼,老老實實退到閣門口,記著徐冉的囑咐,目不轉睛地候著,只等徐老爺出現。
徐冉從未來過閣塔,一時覺得新鮮好奇,東看看西摸摸。說是閣塔,其中也就一層。不過是屋頂做成塔的樣式,一眼望去,重重書架,中間一條小過道,過道盡頭有扇花鳥屏風。
逛了一圈,後知後覺的徐冉才發現,諾大的閣塔裡,除了她,好像再沒見到過第二個人。
徐冉壓低嗓子喊一通:「有人在嗎——」一時疏忽,竟忘了問她爹,學神約她在哪裡見面,跟著個引路太監便往這座塔閣來了。要不還是去門口等她爹?
走出沒幾步,想到外面寒風瑟瑟,雖已出冬,但畢竟還是有點冷啊。徐冉又退了回去。
閣塔裡逛啊逛,走到屏風處,往後一瞧,才發現後面還有一處小殿。
殿前後由落地罩門分開,依稀可見罩門那邊擺了書案。
徐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踏過罩門,直面望見牆上掛著一幅倪雲林墨筆山水掛屏,屏下一樽瓷幾,幾上花瓶裡插著三兩支蘭花。門左邊是花梨木小榻,右邊則又是一扇是落地的疊合雕花罩。
雕花罩縫隙糊了紗,隱約見罩門後似有人影。
徐冉輕輕趴在雕花罩門上,透過花景紗,瞇著眼蒙蒙去望,開口問:「是誰在那裡?」
「是徐二娘子嗎?」
徐冉一怔,她認得這個聲音。
那樣一把入耳即融的嗓音,聽過便不會忘記。
徐冉莫名有些緊張,低下頭來,怯怯地回答,「是我。」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隔著紗和木雕的空隙,她望見一襲絳色緩緩靠近。不敢躲,不敢退,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驀地似鼓聲點點而震。
他終是在門邊停下,隔著薄薄的春景紗,同她說話,聲音柔柔的,似四月春光般溫煦。
「孤記得你。」
短短四字,幾乎融了徐冉的心。
……對於男神,她一向沒有抵抗力的……
徐冉傻笑一聲,「是……是嗎?真巧,我也記得殿下呢。」
那邊沒了聲。
徐冉反應過來,哪有大周子民不記得太子殿下的呢!她自覺說錯話,不敢擅自開口,怕又說錯話。呵呵繼續傻笑。
等她嘴都快笑僵時,那邊終於開口道:「徐相公可曾與你提起選妃一事?」
徐冉點頭,「爹同我說過了。」
太子繼續道:「入東宮,外人並不會知曉。徐娘子只需接受兩年禮訓,待兩年後時機成熟,孤自會放你自由。」
徐冉眨了眨眼,在腦海中將事情理一遍,試探道:「也就是說,你並非真心定我為妃,不過是想借我做個擋箭牌?」
倒也沒想有想象中蠢笨。太子聲音一冷:「怎麼,徐娘子不願意?」
他這畫風突變得太可怕,徐冉前一秒還沉浸在溫柔鄉裡,下一秒立馬被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擺手:「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
就算這個朝代再怎麼牛哄哄,畢竟是封建高度集權社會,眼前這位,那可是以後掌握著大周所有子民生殺大權的最高權力者,跟他說不願意,那不是找死嗎!
反正她現在年紀小,不急著嫁人,而且太子也說了,只需要她入東宮接受禮訓,雖然她不知道禮訓是個什麼玩意,但賣未來皇帝一個人情,肯定是只賺不賠的買賣。
瞧眼前這趨勢,八成是太子被逼婚了,然後狗急跳牆隨便抓了個人做擋箭牌。
哎,萬惡的逼婚吶!
徐冉小心翼翼問:「殿下,那兩年之後呢?」
是在問她同徐家能得到的好處了。
「為答謝徐娘子,兩年之後,孤會答應徐娘子的任何請求。只要,不過分。」
「那什麼才算不過分的要求呢?」
「謀朝篡位。」
徐冉瞪大眼睛,脫口而出:「只要賜我萬兩黃金永保太平就好,不要其他的。」
太子微愣,輕笑一聲。
這笑聲實在太悅耳,徐冉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一點,不自覺地將雙手攀上紗罩門,耳朵貼著,貼得更近,更近。忽地失了重心,門被她推轉開。
然後就徑直倒在太子的懷裡。
他的心跳強而有力,隔著綢亮柔軟的衣料,撲通撲通一聲聲,直抵她耳畔。
徐冉想,倘若這裡有相機,她一定立馬拍一張傳到微博上,附言:我們。
太子垂下眼眸,長睫如扇,正好同徐冉四目相對。
他的唇是水紅色的,薄薄兩片,像是剛咬過櫻桃後沾上紅汁一般。自然微勾的唇角,簡直好看得無以復加。
這樣一張勾人的唇,偏生長在了男人臉上,若不是他眉間如畫間透出的那抹高傲強勢,只怕真會誤以為是個女子。
徐冉屏住呼吸。
這樣的天人之姿,這樣的表情角度,截圖做屏保,必須是天天舔屏的節奏。
太子緩緩低下頭,離她鼻尖只有分毫的地方停下來,唇齒輕啟:「你弄髒孤的衣袍了。」
徐冉紅著臉跳開,手掌上仿佛還沾著他胸膛的溫度。暖暖的,跳躍著的。
花癡幾秒後,徐冉回過神,這才發現——剛剛好像被嫌棄了?
瞥著眼偷瞄,果不其然,太子正皺著一臉俊臉,死盯著方才被她碰過的地方。
那眼神,恨不得立馬將衣袍扒下來。
徐冉莫名有些小憂傷,但是很快就自我舒緩排解了。
畢竟是太子嘛,高高在上的男神,有些毛病也是正常的啦。
太子一回頭,望見徐冉正盯著他,眼神裡沒有害怕沒有諂媚,她像是看著一個尋常人一般,看著他。
復地一想,方才提起兩年之約時,她也沒有多問,而是很快地接受下來,好像……根本不在乎。
他瞇了瞇眼,伸長脖子,似一只慵懶的貓,目光充滿危險,將她從頭到尾重新打量一遍。
明明沒有什麼特別的。
卻又覺得哪裡不一樣。
是錯覺嗎?只是一向精准如他,又怎會產生錯覺這種東西?
太子輕哼一聲,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