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初吻

我和霍去病在前而行,狼兄和雪狼尾隨在後,小公主時而跑到前面追一會兒蝴蝶,時而跑到我的腳邊讓我抱她一下,又或者學著父母的樣子,矜持優雅地慢步而行。

經過兩日多的相處,雪狼對霍去病的戒備少了很多,只要我在時,她就不再阻止霍去病接觸小公主。

「再沿這個方向走下去,就進入匈奴酋塗王統治的腹地,雖然他們已經吃了敗仗,附近再無大隊兵馬,可難保不撞上殘兵。」霍去病笑著提醒我。

我回道:「我知道,匈奴逐水草而居,而祁連山麓是匈奴水草最為豐美的地方,匈奴的軍隊雖然敗走,可那些在這裡放牧的牧人卻肯定捨不得離去,就是碰不到殘兵,也很有可能遇上牧人。」

他有些納悶地問:「你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難道是匈奴人?」

我側頭看向他,「如果是匈奴人呢?」

他滿是豪氣地笑著,「玉兒,笑一笑,一路行來,你面色越來越凝重。不要說是匈奴人,就是匈奴的單于我也陪著你去見。」

他看了眼我的衣裙,「不過應該不是匈奴人,給你尋的女子衣裙有漢人的,西域各國的,也有匈奴的,你卻偏偏挑了一件龜茲的衣裙,匈奴的衣裙是第一件被你扔到一旁的,好像頗有些憎惡的樣子。」

我輕歎一聲,「本來應該穿漢家衣裙的,可龜茲的衣裙配有面紗。」看了眼他的打扮,「不過有你就夠了。」

一個山坳又一個山坳,我們在茂密的林木間穿行,狼兄已經明白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耐煩跟在我們身後,急匆匆地飛躥出去。

沒有多久狼兄又悄無聲息地飛躍回來,挨著我低低嗚叫了幾聲,我立即停住腳步,霍去病問道:「怎麼了?前面有人?」我點點頭,猶豫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人和狼都收斂了聲息,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走著。

我和霍去病彎著身子在灌木間潛行了一段,當我剛看到墳墓前的身影時,猛然停住,霍去病連忙也停下,從灌木叢間望去。

一座大墳墓,一座小墳墓,一個男子正靜靜坐在墳前飲酒,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立著兩個隨從。霍去病看清墳前坐著的人,帶著幾分詫異和擔心看向我,我只定定地凝視著墳前坐著的伊稚斜。

蔓生的荒草間,時有幾聲隱隱的蟲鳴,從樹葉間隙篩落的點點陽光映照在墳墓荒草和伊稚斜身上,斑駁不清,越發顯得蕭索荒涼。

他對著墳墓,安靜地飲酒,身影滿是寥落,舉杯間似乎飲下的都是傷心。

伊稚斜替墳墓清理荒草,用手一把把將亂草拔去。他身後的隨從立即上前,半跪著說:「單于,我們來做吧!」伊稚斜沉默地揮了下手,兩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都又退回原處。

我的手無意識地握住身邊的灌木,越握越緊,等霍去病發現,急急把我的手從帶刺的灌木上掰開時,已是一手的血。

伊稚斜把兩座墳墓都清掃得乾乾乾淨,他給大的墳墓前倒了杯酒,自己也大飲了一杯,「徐兄,今日你應該很高興。祁連山的大半山脈已經被漢朝奪去,也許你以後就能常眠於漢朝的土地上了,大概不會介意陪我喝杯酒。你以前和我提過,動盪的遊牧和穩定的農業相比,終究難有積累,短期內遊牧民族也許可以憑借快速的騎兵、彪悍的武力降服農業國家,可如果遊牧民族不及時扭轉自己的遊牧習態,在人口、文化和財富上不能穩定積累,長期內仍舊會敗給農業國,不可能統治農業國。我當時問你,那如果攻略後,以農業國家的習俗治理農業國家呢?你說如果遊牧民族選擇放棄遊牧的習慣,轉而融入農業國,雖然可以達到統治的目的,但幾代過後,遊牧民族本來的民族特性就會完全消失,同化在農業國家中,所以相較於更適合於人群繁衍生息的農業社會形態,遊牧民族注定會成為弱勢的族群,甚至消失的族群,只是看以哪種方式而已。我當時曾很不服氣,認為我們匈奴祖祖輩輩都如此而過,只要有勇士,怎麼可能輕易消失?可現在才真正懂得幾分你所說的道理。如今一切都如你所預料,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國庫充裕,人丁興旺,匈奴相較漢朝,人力、財力都難以企及。」

伊稚斜又倒了杯酒給阿爹,「前有衛青,現在又出了個霍去病,匈奴卻朝中無將。我們祖先一直驕傲的騎兵也大敗給了霍去病,一個農業大國的將軍居然比我們生於馬背、長於馬背的匈奴更快更狠,因為他,漢朝對匈奴終於從衛青時代的積極防禦轉變為主動進攻。」

他喝盡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其實這些倒都是罷了,我現在最苦惱的是漢朝的中央集權。漢朝的軍隊都直接歸於皇權下,而我們的兵權卻分散,表面上各個部族都受單于支配,其實手中握有兵權的藩王們各有心機。現在不同於往日匈奴所向披靡,大家為爭奪財物奮勇而戰的時光,一個霍去病,讓各個藩王打仗時都唯恐自己的兵力被消耗,都等著他人能打前鋒,等來等去卻等到自己滅亡,就這一點上我們已經輸給漢朝。不過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如果我能早生十幾年,趕在漢朝皇帝劉徹之前先整頓改革好我們的內部體制,如今……老天似乎沒有給匈奴時間,老天似乎在偏心漢朝……」

我不禁瞟了眼霍去病,原來他現在是匈奴人心中最可怕的敵人。霍去病一直在細看我神色,低聲問:「你聽得懂他說什麼?」我點點頭。

伊稚斜的手輕撫過小墳墓,眼睛半閉,似乎想著很多東西,很久後,手仍擱在墳墓上。

看到他的神色,我心中有些困惑,應該不是他僱人來殺我的,他並沒有懷疑過我已經死了,可……轉而一想,這些並不重要,再懶得多想。

他靜靜地坐了半晌後,最終一言不發地站起,帶著人離去。

我仍舊蹲了一會,才走出樹叢,跪倒在墓前,「阿爹,我帶一個人來見你。」

我看向霍去病,他立即也跪在墓前,磕了個頭道:「伯父,小侄霍去病,就要娶你的女兒了。」

我眼中本含著淚水,聽到他說的話,又不禁破涕而笑,「哪有你這麼毛躁的?我阿爹可不見得喜歡你。」

霍去病笑撓了撓頭,打量著墓碑上的字,「你父親是匈奴人?」

我搖搖頭,「漢人。」

霍去病看向一旁的小墳墓,輕聲問:「這是你的兄弟嗎?」

雖然伊稚斜剛擦拭過阿爹的墓碑,可我仍舊拿了帕子出來仔細擦著,霍去病忙從我手裡搶過帕子,「我來擦吧!你爹爹看見你手上的傷痕要是責怪我,一生氣,不肯把你嫁給我,那可就慘了。」

霍去病擦完阿爹的墓又要去擦小墓,我攔住他,「那個不用擦。」

他眼中含著幾分疑惑,卻沒有多問,我沉默了會道:「那個是我的墳墓。」

霍去病愣了一瞬,又立即明白了一切,「難怪你在長安城時,那麼害怕見這個人,你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點點頭。

狼兄圍著墳墓打了幾個圈,有些無聊地帶著雪狼和小公主又跳進了叢林中,我盤膝坐於地上,「你打下了祁連山,讓阿爹能睡在漢朝的土地上,阿爹肯定會很喜歡你。」

霍去病有些喜不自勝,笑著又給阿爹磕了三個頭,「多謝岳父賞識。」

我又羞又惱,「哪有人像你這樣,改口改得這麼快?我阿爹雖性子還算灑脫,可骨子裡還是很重禮法。」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你和你爹爹不怎麼像。」

我笑著點頭,「嗯,阿爹老說我難脫野性,我一直就不耐煩守那些人自己造出來的破規矩,就是現在,看著我表面上好像人模人樣,勉強也算循規蹈矩,其實……」

霍去病笑接道:「其實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屑地哼了聲,向他拱拱手,「多謝你稱讚。我從小就覺得狼心狗肺該是誇讚人的詞語,狼和狗都是很忠誠的動物,又都很機智,不明白漢人怎麼會用這個詞語來罵人。」

霍去病半撐著頭大笑起來,我半帶心酸半含笑,「當年我這麼和阿爹說時,阿爹也是撐著頭直笑。」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暉斜斜照在阿爹的墓上,一切都帶上一層橙紅的暖意。

霍去病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願意講的事情,他會側耳細聽,我不願意講的事情他也不多問。有時悲傷的情緒剛上心頭,他幾句話一說,弄得人又氣又笑,只能苦笑連連。

我瞇著雙眼看向夕陽,阿爹,你可以放心我了,這個人在身邊,我還真連哭的時間都不太容易找到。

想到伊稚斜在墓前的蕭索身影,側頭看向霍去病盛滿寵溺的眼睛,心中頗多感慨。兩人目光盈盈交會,他忽地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臉匪氣地說:「你這麼看著我,我會……」我閃避不及,他已在我臉上印了一吻,「……忍不住做登徒子。」

我氣惱地去打他,他笑著叫道:「岳父大人,你看到玉兒有多凶了吧?」

在這一瞬,我突然發覺我真正放下了,放下了過去,放下了對伊稚斜的恨意。阿爹,女兒現在才真正明白你的叮囑原來全是對我的愛。只有放下,向前走,才會幸福。

雖然匈奴大軍吃了敗仗,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卻要繼續,牛羊依舊奔跑在藍天下,集市也依舊熱鬧著。漢人、匈奴人和西域各國的人會聚在此,也依舊為生計而奔波。

一個匈奴盲者,坐在街角,拉著馬頭琴唱歌,歌聲蒼涼悲鬱,圍聽的眾人有面露淒傷的,也有聽完微微帶笑的,還有的輕歎一聲,給盲者面前扔下一兩枚錢就匆匆離去。

霍去病丟了塊銀子,出手豪闊,引得眾人都看向我們,我忙拉著他離去,他低聲問:「那個人在唱什麼?」

我瞟了他一眼,「在唱你。」

他笑道:「唱我?蒙我聽不懂匈奴話。」

我合著曲子,低聲翻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曲詞簡單,卻情從心發,我心下有感,也不禁帶了哀傷。

漸漸走遠,盲者的歌聲漸漸消失,一旁的酒鋪中卻有人一面飲酒,一面低低哼著盲者的曲子。霍去病瞟了眼哼唱的人,「難怪我們打了勝仗,也不見你開心。」

我道:「我對打仗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太高興得起來,我不反對殺戮,該殺的人絕不會手軟,可一場戰爭中的殺戮仍舊讓我害怕。我小時候在匈奴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但也算不上匈奴人。」

霍去病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剛才聽到你的歌聲,還有些擔心你。」

我們進了一家漢人開的店舖,小二笑問:「要酒嗎?」

霍去病徵詢地看向我,我臉上滾燙,撇過頭道:「隨你,我不喝。」他也面色尷尬起來,向小二擺了下手,「就上些吃的吧!」

「我們逛完這裡,你還想去別處嗎?」霍去病吃了幾片牛肉後問。

我搖搖頭,「不去了,和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事情本身變了,還是我看事情的眼睛變了。」

他笑道:「恐怕是心境變了,那我們用完飯就繞道趕回軍中。」

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匈奴男子趴在案上,斷斷續續地哼唱:「失我焉……焉支山,使……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連山,使我六畜不……不蕃息。」唱到悲傷處,語聲哽咽,淚水混著酒水落在桌上。

霍去病輕歎口氣,「怎麼走到哪裡都聽到這首歌?」

我故扮驚訝的表情,低聲取笑:「呀!比那些文人的筆墨文章更生動,看來霍大將軍的威名要隨著歌聲傳遍漠北漠南了,不知道這首歌能否流傳千年。千年後的人一聽到此歌,就應該能遙想到霍大將軍的風采,肯定讓人無限神往,不知是何等的英姿呢!」說著向他眨眨眼睛。

霍去病嘴角帶了抹笑,湊到我耳旁,「我只要你神往就行。」我取笑未成,反被取笑。被他口鼻間的氣息一撫,耳朵火辣辣地燙著,忙藉著低頭吃菜,避開了他。

一旁桌上的人耳朵倒是好,聽到我說霍去病,笑向我點點頭,和同案而坐的人一碰酒杯,笑著說:「今年真是我們漢人大長威風的一年,春天裡,霍將軍一萬人就奪了匈奴人的焉支山,夏天又大敗匈奴幾萬人的大軍,奪了祁連山。」

與他對飲的人瞅了眼趴在案上的匈奴人,譏笑道:「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這邊做生意,這幫蠻人時常趾高氣揚,譏諷我們漢人怯懦,要麼靠著給他們進獻公主苟安,要麼就守著城池,不敢和他們在馬背上真打,現在不知道誰不敢和誰打了。」

沒想到桌上趴著的匈奴漢子長得雖然粗豪,卻聽得懂漢語,聞言撐著桌子站起,指著說話的兩人,用匈奴話怒叫道:「是漢子的,不要光說不練,我們這就到外面比試一場,你們贏了,我把腦袋割給你,讓你帶回漢朝去炫耀。」

匈奴人的這番話,雖只說自己輸了如何,但匈奴人輕生死、重豪勇,這樣的話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示弱,其實已經立下了生死相搏的誓言。那兩人看著昂然立於他們面前的大漢,都有猶豫之色,頭先向我點頭而笑的人忽一咬牙,站起道:「比就比。」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霍去病忽地握住我的手,目光看著窗外。我怔了一瞬,立即擱下筷子,戴好面紗。

醉酒的匈奴人四處打量一圈,走出店門,攔住一行穿著匈奴服裝,恰好經過店門的人,「草原上的兄弟,我叫黑石頭,要和兩個出言侮辱我們匈奴的人比鬥,漢人都狡猾不守信用,你們可願給做個見證?」

伊稚斜還未開口,目達朵冷哼一聲,「當然可以,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腦袋。」

消息不脛而走,街上的匈奴人越聚越多,一旁桌子上的兩人都露了懼色,求助地看向店老闆。老闆搖搖頭,低歎道:「我們雖打了一個勝仗,可這裡自古以來一直是匈奴的地域,匈奴人的勢力豈能一個勝仗就輕易清除?你們居然在人家的地頭公然叫罵人家是蠻子,再散漫的匈奴人也被你激得受不了,何況他們剛吃了敗仗,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我們在此地做生意的漢人,平日都對匈奴人忍讓慣了,實在幫不上忙。」

霍去病低聲問:「他們剛才說什麼?」

我道:「這兩個漢人恐怕是活不了了,真討厭,要打就趕緊打,堵在這裡惹人厭。」

霍去病笑起來,「如果不是恰好攔住了你害怕見的人,你恐怕比誰都高興看熱鬧。」

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心裡的心結已經解開,現在根本不害怕見他,如今只不過是懶得惹上麻煩,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

街上又一個匈奴漢子叫道:「你們有兩個人,我們也再出一個人,不欺負你,你在我們中間隨便挑。」街上的匈奴人都齊齊慷慨應諾,毫不畏懼生死。

我撐著下巴看著桌旁的兩個人,已經和黑石頭約戰的人倒是慢慢平靜下來,可他的同伴卻望著街上,身子不停地抖。他怒對同伴叫道:「事已至此,大不了一死,不要丟漢人的臉。」他的同伴卻仍然只是顫抖,遲遲都一步未動,惹得街上眾人大笑。霍去病冷眼看著他們,我好笑地撇了一下嘴。

「在下於順,這位姓陳名禮,我們都是隴西成紀人,如果頭顱此次真被匈奴人拿了去,還盼這位公子念在同是漢人的情分上能給我們家中報個信。」於順向霍去病深作一揖。

霍去病看向陳禮,淡淡道:「傳聞隴西成紀出名將勇士,戰國時,秦國有名將李信,趙國有名將李牧,漢初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飛將軍李廣。成紀子弟在軍中名聲甚佳,今日倒是看到一個別樣的成紀子弟。」

於順滿面愧色地看了眼陳禮,陳禮驀然指著我,對著街上的眾人大叫道:「她,她剛才也罵了匈奴,是她先說的,她誇讚霍去病,我不過隨口跟了幾句。」

雖然背對著眾人,但也能感覺到數百道視線凝在我身上,大概是他們看我是女子,一時不好洩憤,只好怒火沖天地盯向霍去病。

目達朵「啊」的一聲輕叫,忽地說道:「爺,我們走吧!這裡人太雜,不好久呆。」

她話音未落,伊稚斜卻走進店中,含笑對霍去病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霍去病坐著未動,沒有回應伊稚斜的問候。伊稚斜的侍衛上前,帶著怒意說:「長安城時看到公子的身手就有些手癢,在下鐵牛木,有幾把蠻力氣,想和公子比畫比畫。」霍去病仍舊端坐未動,對他們毫不理會,只看著我。

「哈哈……漢人就這樣子,光動嘴上功夫。」外面的哄笑聲越發大起來,有人譏笑道:「剛才說他人時,倒很像個漢子,原來也是爛泥。」

我暗歎一聲,如果真躲不開,那就只能面對,笑對霍去病道:「不用顧忌我,隨你心意做吧!」

霍去病點點頭,站起身對著鐵牛木朗聲道:「和你比,勝之不武!讓你們匈奴騎術和箭術最高的人來比,我若輸了就把這頸上人頭給你們,你們若輸了,從此後,這個集市再不許匈奴人對漢人有任何不敬。聽聞匈奴人最重承諾,我肯定不用擔心有諾不應的事情。」

鐵牛木既然能做伊稚斜的貼身侍衛,肯定是匈奴人中出類拔萃的角色。可霍去病仍然認為他不夠資格,他被氣得臉色鐵青,剛想說話,伊稚斜盯了他一眼。鐵牛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憤怒地瞪著霍去病,卻只能強抑著怒氣。

幾百人擁擠在街道上,原本七嘴八舌,紛紛擾擾,此時被霍去病氣勢所震,驟然一片寧靜。

過了一瞬,圍聚在外的漢人轟然叫好,一改剛才縮肩彎背,恨不得躲到地縫中的樣子,此時個個都挺直了腰桿,意氣飛揚地看向匈奴人,真正有了大漢民族的樣子。

一些聽不懂漢語的匈奴人、西域人趕著問周圍的人究竟怎麼回事情。待各自搞明白事情緣由,匈奴人都收起輕慢之色,帶著幾分敬佩看向霍去病。一改剛開始時搶著比試的景象,彼此遲疑地對視著,不知道究竟誰才能有資格應下這場比試。

黑石頭叫道:「這個姑娘雖讚了漢人的霍將軍,可並沒有辱及匈奴,霍將軍的確厲害,和我們馬背上真打。他雖是我們的敵人,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條好漢。你們誰想和這位公子比就比,可我依舊要和他們二人比試,讓他們收回自己的話。」

霍去病向黑石頭抱拳為禮,「我若輸了,他們二人自該給你賠罪道歉。」

陳禮急急道:「他若輸了,我們一定道歉。」

於順看了眼霍去病,又打量了一眼我,向黑石頭道:「這位公子若輸了,我的人頭就是我的賠罪禮。」

眾人低呼一聲,黑石頭一收先前的狂傲之色,讚道:「好漢子,我收回先頭說的話,你們漢人並不都是光會說不會練的人。」

匈奴人越聚越多,卻再無一人對漢人輕視,都小聲議論著該何人出戰。鐵牛木又怒又急,手上的青筋直跳,卻一看伊稚斜的神色,又只得靜靜站好。

伊稚斜最後見我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如今早已身量長足,身高體形都變化很大,現在又是戴著面紗,側身對他,伊稚斜從我身上瞟過一眼後,就只靜靜打量著引人注目的霍去病。那一眼卻讓目達朵臉色瞬間煞白,她一面刻意地一眼不看我,一面又會忍不住地從我面上掃過,眼中神情複雜。

霍去病在眾人的各種眼光下恍若不覺,氣定神閒地坐下,啜了口茶,低笑著問我:「若真把腦袋輸了怎麼辦?」

我笑道:「那也沒辦法,只能追著你到地下去了。」霍去病呆了一下,毫不避諱眾人,伸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兩人相視而笑。

外面眾人仍在爭執究竟該讓誰比試,伊稚斜忽地不緊不慢地說:「公子可願意與在下比試?」他的聲音不高,卻偏偏令所有的爭執聲都安靜下來,上千道目光都齊刷刷看向他,原本各自擁護自己推崇者的人,雖面有猶疑之色,卻看著他的氣勢,都難出反駁之語。

伊稚斜身邊的侍衛立即全都跪了下來,紛紛勸誡,鐵牛木懇求道:「爺,他還不配您親自出手,我們任何一人就夠了,您若覺得我不行,就讓真沓去比試,我不和他爭。」

目達朵盯著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神情一時喜一時憂。聽到伊稚斜的話語,又是大驚,嘴微張,似乎想勸,卻又閉上了嘴巴。

霍去病感覺到我的手驟然一緊,沒有顧及回答伊稚斜,忙探詢地看向我。

伊稚斜的箭術和騎術都是匈奴中數一數二的,我雖想到他也許會對霍去病留意,但畢竟他現在是一國之君,最多也就是派身邊身手最好的侍衛比試,沒料到他竟然和霍去病一樣,都是不按棋理走棋的人,此番真正要生死難料了。但握著我手的人是霍去病,即使生死難料,他又豈會退卻?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粲然一笑。他神情釋然,也笑起來,牽著我的手站起,對伊稚斜說:「我沒有馬匹和弓箭,要煩勞你幫一下這個忙。」

伊稚斜淺笑著頷了下首,「不過如果你輸了,我不想要你的人頭,我只想請你能幫我做事,與我並無主客之分,我以兄弟之禮待你,也仍舊會勸此地的匈奴人尊重漢人。」

伊稚斜身旁的侍衛和目達朵都齊齊驚呼了一聲,街上的匈奴人更是個個不解地看看伊稚斜,再看看霍去病。霍去病哈哈大笑起來,「承蒙你看得起在下,不過對不住,我是漢人,這天下我只做漢人想做的事。若輸了,還是把腦袋給你吧!」

伊稚斜沉默了一瞬,淺笑著看向我和霍去病交握的手,「夫人是龜茲人嗎?龜茲和匈奴習俗相近……」我打斷他的話,微咬著舌頭說:「只要他願意做的,就是我願意做的。」

伊稚斜眼中掠過幾絲驚詫,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淺笑著,坦然地回視著他。沒有迴避,沒有害怕,沒有恨怨,有的只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的無禮注視,客氣地回視。

一旁的目達朵緊張得身子打戰。好一會兒後,伊稚斜眼中閃過失望,似乎還有些悲傷,微搖了下頭,再未多言,轉身當先而行,幾個侍衛忙匆匆跟上。

我和霍去病牽著彼此的手,尾隨在後。圍聚在街上的人都自發地讓開道路。幾個侍衛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看向我時都帶有同情悲憫之色,目達朵盯了我一眼又一眼,示意我離開,我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走著。

霍去病低聲問:「他的箭術很高超嗎?這幾個傢伙怎麼看我的目光和看死魚一樣?」

我笑著點點頭,「很高超,非常高超。」

霍去病輕輕「哦」了一聲,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膀,淡然地走著。

鐵牛木牽了匹馬過來,馬上掛著弓箭,霍去病拿起弓箭試用了一番,牽著韁繩看向我,我笑著說:「我在這裡等著你。」

他翻身上馬,燦如朝陽地一笑,「好玉兒,多謝你!得妻若此,夫復何求。」話一說完,背著長弓,策馬而去,再未回頭。

目達朵站在我身側,眼睛望著前方,輕聲說:「姐姐,原來長安街道上的那一夜我們早已相逢,單……的武功你很清楚,姐姐,你不怕嗎?他也是個怪人,看得出他極喜歡姐姐,此去生死難料,可他竟然看都不再看你一眼。」

我笑而未語。怕,怎麼不怕呢?可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怕也要做。

天空中,一群大雁遠遠飛來,伊稚斜讓正在設置靶子的人停下,笑指了指天上,「不如我們就以天上的這群大雁定輸贏,半炷香的時間,多者得勝。」霍去病笑著抱抱拳,點頭同意。

香剛點燃,兩人都策馬追逐大雁而去,也近乎同時羽箭飛出,天空中幾聲哀鳴,兩隻大雁同時墜落,其餘雁子受驚,霎時隊伍大亂,各自拚命振翅,逃竄開去。

天上飛,地下追,伊稚斜和霍去病都是一箭快過一箭,兩人一面要駕馭馬兒快如閃電地奔跑,來回追擊逃向四面八方的大雁,一面要快速發箭,趕在大雁逃出射程外,盡量多射落。

如此生動新鮮的比試方式比對著箭靶比試的確更刺激有趣,上千個圍觀的人竟然一絲聲音未發,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遠處策馬馳騁的兩人,偌大的草原只聞馬蹄「得得」的聲音和大雁的哀鳴。

關心則亂,論目力只怕在場的人難有比我好的,可我此時竟然完全不知道霍去病究竟射落了幾隻,側頭看向目達朵,她也是一臉沮喪,搖搖頭,「數不過來,我早就亂了,早知道只數單……爺的就好了。」

我本來還一直著急地看看伊稚斜,又看看霍去病,心裡默念著,快點,再快點。此時忽地放鬆下來,既然心意已定,又何必倉皇?遂再不看伊稚斜一眼,只盯著霍去病,不去管是他跑得快,還是大雁飛得快,只靜心欣賞他馬上的身姿,挽弓的姿態,一點一滴仔細地刻進心中。

半炷香燃盡,守香的人大叫了一聲「時間到」,還在挽弓的二人立即停下,策馬跑回,伊稚斜的侍衛已去四處撿大雁,圍觀的眾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四處撿雁的人,反倒是霍去病和伊稚斜渾不在意,兩人一面並驥騎馬,一面笑談,不知說到什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灑脫,暢快淋漓。

跳下馬後,伊稚斜笑對霍去病讚道:「真是好箭法,好騎術!」

從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的霍去病罕有地抱了抱拳,笑道:「彼此,彼此。」

撿雁子的人低著頭上前回稟:「白羽箭射死二十二隻,黑羽箭射死……二十三隻。」

眾人驀然大叫,只是有人喜,有人卻是傷。

我的心咯登一下,迅即又恢復平穩,只眼光柔和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著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于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面驚訝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只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願賭服輸,你不必再說。」說完,再不理會眾人,只向我大步走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面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住,我只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只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像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閃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麼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地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只能拼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面紗理好,「玉兒,拜託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回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裡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只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回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麼,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面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他又靜靜看了我好一會,眼中萬種不捨,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回頭還要拜託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面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伊稚斜忽地叫道:「等一下。」伊稚斜的眼光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面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他,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著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臟。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伊稚斜神情淡然平靜,唇邊似乎還帶著絲笑,接過目達朵遞過的手帕,仔細地擦乾淨手,笑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

一道寒光劃過,快若閃電,其中一人的人頭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好幾圈滾,圍觀的人群這才「啊」的一聲驚呼,立即又陷如死一般的寧靜,都驚懼地看著伊稚斜。

殺人對這些往來各國間的江湖漢子並不新鮮,可殺人前嘴角噙笑,姿態翩然,殺完人後也依舊笑得雲淡風輕,姿態高貴出塵的確世間少有,彷彿他剛才只是揮手拈了一朵花而已。

一旁跪著的侍衛被濺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敢動。

伊稚斜淡淡目視著自己的佩刀,直到刀上的血落盡後,才緩緩地把刀插回腰間,不急不躁,語氣溫和平緩,好像好友聊天一般,「如實道來。」

侍衛磕了個頭,顫著聲音回道:「我們撿大雁時,因為……我們一時狗膽包天,趁著離眾人都遠,就偷偷將一隻白羽箭拔下換成了黑羽箭。」

伊稚斜抿唇笑道:「你跟在我身旁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

所有的侍衛都跪下,想要求情,卻不敢開口,鐵牛木懇求地看向目達朵,目達朵無奈地輕搖下頭。

伊稚斜再不看跪著的侍衛一眼,轉身對霍去病行了一禮,歉然道:「沒想到我的屬下竟然弄出這樣的事情。」

霍去病肅容回了一禮,「兄台好氣度!」

滿面是血的侍衛對著伊稚斜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驀然抽出長刀,用力插入胸口,長刀從後背直透而過,侍衛立即撲倒在地,圍觀的眾人齊齊驚呼,伊稚斜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又都立即閉上嘴巴,全都迴避著伊稚斜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伊稚斜回頭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厚待他們的家人。」

一場比試,竟然弄到如此地步,漢人雖面有喜色,卻畏懼於伊稚斜,靜悄悄地一句話不敢多說,甚至有人已偷偷溜掉。匈奴都面色沮喪,沉默地拖著步子離開。西域各國的人早就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帝國間掙扎求存慣了,更是不偏不倚,熱鬧已經看完,也都靜靜離去。

陳禮拖著於順來給霍去病行禮道謝,霍去病冷著臉微點了下頭,陳禮本還想再說幾句,但於順很怕伊稚斜,一刻不敢逗留,強拖著陳禮急急離去。

事情大起大落,剛才一心一念都是絕不能讓他因為掛慮我而行事有所顧忌,既然心意已定,不過是先走一步後走一步而已。此時心落下,想著稍遲一步,他就會在我眼前……呆呆望著他,只是出神。

霍去病也是只看著我,兩人忽地相視而笑,同時舉步,向對方行去,伸手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卻心意相通,一轉身,攜手離去。

伊稚斜在身後叫道:「請留步,敢問兩位姓名?」

霍去病朗聲而笑,「萍水相逢,有緣再見,姓名不足掛齒。」

伊稚斜笑道:「我是真心想與你們結交,只說朋友之誼,不談其他。很久沒有見過如賢伉儷這般的人物,也很久沒有如此盡興過,想請你們喝碗酒,共醉一場。」

霍去病道:「我也很佩服兄台的胸襟氣度,只是我們有事在身,要趕去迎接家中的鏢隊,實在不能久留。」

伊稚斜輕歎一聲,「那只能希望有緣再相逢。」伊稚斜命侍衛牽來兩匹馬,一匹馬上還掛著剛才用過的弓箭,慇勤之意盡表,「兩位既然趕路,這兩匹馬還望不要推辭。」

馬雖然是千金不易的好馬,可霍去病也不是心繫外物的人,灑脫一笑,隨手接過,「卻之不恭,多謝。」

我們策馬離去,跑出好一段距離後,霍去病回頭望了眼伊稚斜,歎道:「此人真是個人物!看他的舉動,結果剛出來時,他應該就對手下人動了疑心,卻為了逼我就範,假裝不知,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揭破。此人心機深沉,疑心很重,手段狠辣無情,偏偏行事間又透著光明磊落,看不透!」

我心中震驚,脫口而出道:「可看你後來的舉止,對他很是讚佩,似乎什麼都沒有察覺,活脫脫一副江湖豪傑的樣子……」話沒有說完,已經明白,霍去病和伊稚斜在那一刻後,才真是一番生死較量,之前兩人不過是鬥勇,之後卻是比謀,如果霍去病行差一步,讓伊稚斜生了忌憚,只怕伊稚斜送我們的就不是馬了。

我一面策馬加速,一面苦笑起來,「那個……只怕匈奴有軍隊在附近,人數雖然不見得多,但肯定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回身望去,趙信跳下馬向伊稚斜行禮後,伊稚斜一行人全都翻身上了馬。霍去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必定在匈奴中身居高位。」

身後的追兵越聚越多。馬蹄隆隆,踏得整個草原都在輕顫。「他……他的名字叫伊稚斜。」我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