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死計

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後空留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拼盡全力,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舉推薦紛紛擾擾地開始。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著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只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著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死計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盡興而回。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溫和的衛皇后氣怒充心,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脫,衛皇后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著說:「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著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著據兒跑去西域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率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徹的親厚。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莊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後,朝堂內針對衛氏的鬥爭,以衛氏的一場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說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執拗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衛青和衛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一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劉徹兵黷武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著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任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只為霍去病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而他卻讓聽到的人都交口稱讚。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外面倒真該發愁了。」

話是如此說,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幾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疼痛和難受。你盡心盡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面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面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著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說皇上打算代文武百官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他立即道:「不行!」

我搖著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面走著,一面一眼都不看我地說:「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說。」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裡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說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裡來的空?要麼是忙所謂的正事,妖媚是忙所謂的閒事,什麼射箭蹴鞠打獵,看著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面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丫頭僕人見我們姿態狎暱,都紛紛低著頭迴避。霍去病歎道:「你現在的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我一直盯著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裡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麼?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唸咒。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歎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愁了,我帶你去。」

我霎時笑靨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開心地笑著,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實地笑道:「就送到這裡吧!」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點點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入他所要求一般,盡力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那麼他也會有些許欣慰。只是那算什麼樣子的欣慰?

我抬頭仰望這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著神嗎?那我求你讓九爺忘記我,給他真正的快樂和幸福。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著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衛大將軍、公孫賀、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侯爺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衛。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只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劉徹看到我時,手點了點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皇上不約而同了。」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得好,有你擋在前面,省得那幫傢伙囉哩囉嗦地勸誡朕,搞的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孰不知無情未必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的暢快淋漓盡興方是真豪傑。」

霍去病讚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掛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著喝了一口。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上臣子。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裡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面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貫對權力熱衷,一貫對權力淡漠,這一點又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虛弱,內憂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斷。看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散心的。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要帶著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而得名。山中林木鬱鬱,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去病自小跟著皇上和衛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著每一處景點說著來龍去脈。

後來他索性帶著我從大堆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著山徑,手牽著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撿僻靜小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小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只就著月色,卻都已辦看半猜出對方。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眼中滿是不能相信。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只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請安,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剎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卻是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只呆呆望著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短的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只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溫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克制,更是令人心驚。

不知道李妍是否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只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著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彷彿我們如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攥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著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面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兒子能否逃脫可不見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麼這麼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請安,李大人又衝了過來。」

李妍笑道:「本宮散佈已久,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說完就姍姍離去,我扭頭望著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每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剎那間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未發地轉身離去。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著笑說:「我立即從頭道來。」

說是從頭道來,我卻只告訴了他李敢撿起帕子,我把帕子交給李妍,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至於我為何先把帕子燒掉,後來又改變主意把帕子交給李妍的原因隻字未提。不是想隱瞞,而是不知道如何當著他的面去細述當年的心情,也不知道這種坦白會否傷害到他。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對事情前後我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邪邪倚在榻上,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的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從鏡子中望著他,心力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說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著頭。

「去病,我……」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麼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只能慶幸地說,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裡,輕聲說道。

正還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小氣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得手,一手攔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連著兩日,我像一條小尾巴一樣黏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份的時候,我只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

但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點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隻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得。」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怪!

隔著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群鹿!」

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歎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隻,奔騰在山谷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我困惑地望著這群野鹿,鹿群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麼會有這麼多野鹿合群而行?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說了什麼,去病的臉色透著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著點頭,打了個招呼,指著鹿群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我問道:「怎麼了?」

霍去病舉弓對著山谷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著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著這麼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脖。

「啊?他……」我不知道該說李敢什麼,他竟然如此衝動冒失,敢打衛青。

衛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份特殊。去病自小沒有父親,當時的衛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衛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衛青把著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時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面上看著去病和衛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衛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衛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點,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谷飛躍而下,公孫敖陪著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看他極力克制著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相山谷。

對山谷熟悉的侍衛彼此呼叫著指點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佔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衛劉大山不小心扭到了腳,雖然傷的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到此處雖還未近鹿群,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還是會有凶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點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看來他是盛怒中,只想著去射鹿,用鮮血洩胸中怒意。

人未進山谷,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可辨。我心中不安,只想著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衛道:「你留在這裡,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話未說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的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只急急向前。

山谷越往深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入削,群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谷。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著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準,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面的鹿依舊源源不絕,只只不要命地向前衝,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的身體。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累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山谷外的侍衛狂呼大叫著,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只能在外面射箭。

劉徹在侍衛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衛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侍衛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裡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只中間一條乍道,外面很難衝進去,只怕要調動軍隊。」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珮,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被眾多侍衛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著鹿群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劉徹緊握著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的等著軍隊來,一面怒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李敢怎麼了?」

所有的侍衛都面面相覷,一個膽大地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候身邊都沒有侍衛隨行。」

與我們焦急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衛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著隱隱的笑意。

衛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緯度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衛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著臉盯著遠處,時不時與衛伉交換一下眼神。

在遠處打獵的衛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衛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一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衛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衛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著父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切。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面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我身子不自禁地顫著,一顆心慌亂害怕的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著說了幾遍後,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後三支,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剎那,又一個漂亮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挽箭搭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及。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著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著灑脫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衛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著刀,彷如軍中,有節奏地呼喊著「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旨後,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只簡潔遞說著要求。

趙破奴面色先一怔,接著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的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而去。

我從幾個侍衛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撿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彈出崖壁的松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伴著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谷。鹿群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盡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谷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我拋出金珠絹帶勾在樹上緩一下墜勢,有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後,已接近地面。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著落腳點。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著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腳下又都是奔騰著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著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群,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後,金珠掄圓,周密地護著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麼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我向他一笑,一面隨著鹿群艱難地接近地,一面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說一句話。」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外面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個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麼,不管今天能否脫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剎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我身後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和快若閃電。望著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著,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管去想會發生什麼。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著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著。

他一面搭箭,一面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著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把金瘡藥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救還說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李敢面上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悅都在剎那間流轉過。

「去病,你……為什麼?」此時此地,我不好說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麼,可他不該用這麼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侯爺,家族時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鹿群,「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算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

我一面替他順氣,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群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湧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所以一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著:「公孫敖跟你說我打了衛大將軍?」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說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衛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面應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麼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著不讓見,嘴裡說著不乾不淨的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衛大將軍出力,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衛拉開了。衛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麼說,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詞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說,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便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今日就說了出來。」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裡的血不停湧出,他拽著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捨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每什麼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盡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面色雖然慘白的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都不後悔做出這個承諾。

他閉上了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著,卻仍然掙扎著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著說不盡的淒涼悲傷。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蔓籐,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籐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沖天的場景,心裡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劃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遠處趙破奴、復陸支、伊即軒率領著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群,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銳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他死了。」我走道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雞頭欲從側面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群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我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著逐漸接進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說的話全部忘記。」

他的手冰冷,我的收也變得冰冷。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著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連卻是朝著我:「末將幸不辱命!」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陸復支、伊即軒性格粗豪,沒什麼避諱地緊張地問:「關內候死了嗎?」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說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也許關內候可以活著。」我搖了一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復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性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劉徹的眼光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揮了下手。

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衛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散去。有侍衛想請我離開,我身子不動地靜靜看著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衛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衛猶豫了一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只剩衛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冷冷地說:「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劉徹的面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該死!關內候當日毆打衛大將軍,衛大將軍顧念到關內候因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不知嗎?」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只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面。衛青眼中神色複雜,最終還是不忍佔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衛青跪在劉徹面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營該負責,求皇上將臣一併懲罰。」

劉徹沒有理會衛青,只怒指著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說,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麼?」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冰寒中,他用表面的強悍掩藏著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為親人的衛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流程和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可疑,在言語中替他找著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麼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污水來為自己開脫?他更不可能說出事情,讓衛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著機會打壓衛青,但衛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不管衛青是否知道,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而衛青卻是哼個衛氏依靠的大山,如果衛青有任何差池,整個衛氏家族都會陷入危機。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響,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說。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著我道,「金玉,你過來!」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影輕輕顫了一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的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讚一聲,這個女子擔得氣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劉徹冷著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粒掃去,擦乾淨左手後,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沙石輕輕掃乾淨後,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說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反應。我固執地握著不放,眼睛一眨不眨地癡癡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溫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寒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呆。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作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皇上,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面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上也頭疼萬分。良久後,他面帶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衛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衛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哥侍衛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劉大山?我從衛伉、公孫敖、任安面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劉徹聽完後,點了下頭,抬頭望著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皇上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也也紛紛反應過來,跟著高呼「皇上萬歲」,也有憤怒不滿狠盯著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歷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著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說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著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盪,第一次真心誠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誠意地呼道:「皇上萬歲!」

劉徹望了一眼彎身磕頭的霍去病,眼中仍滿是怒意,甩袖就走:「哼!萬歲?真希望朕萬歲,就給朕少惹點事情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