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一的預言,一個成真,一個卻錯了。
被女人迷戀這種不太光采的預言雖然對了,但一定會畫出巨作這種祝福式的預言卻完全沒有實現。
我──充其量,只能當個爛雜誌的三流漫畫家。
由於鐮倉事件,我被高等學校開除學籍,待在比目魚家二樓的一間三疊榻榻米大的房間裡過日子,故鄉每個月寄來的錢也不會直接交到我手裡,似乎都是偷偷地被送到比目魚那兒(而且,聽說這還是故鄉的兄姊們瞞著父親送來給我的),僅僅如此而已,再也沒有其他任何與故鄉的聯繫。
比目魚老是對我擺面色,就算我對他陪笑,他也沒有一絲笑意,人這種動物竟可以如此簡單,變臉像翻書一樣快啊!
讓人覺得下流,不,倒不如用滑稽來形容還貼切一點,他換了個人似的模樣對我耳提面命地說道:
「不能出去喔!總之,你別出去就是了!」
比目魚把我當成像是會再去自殺一般監視著,換言之,他好像已經認定我會再度追著女人的身影跳海似的,嚴禁我外出。然而,既沒酒喝,又沒菸抽,只能一天到晚縮在二樓三疊榻榻米大的房間被爐裡讀著舊雜誌,過著與白癡沒啥兩樣的我,竟連自殺的氣力都沒了。
比目魚家靠近大久保醫專,書畫骨董商──青龍園,只有這個招牌上的文字看來意氣風發,至於店舖,分占這棟房舍二分之一,店門口不但狹窄,店內又滿是灰塵,全擺些不值錢的破銅爛鐵。(其實比目魚也不是靠買賣這些破銅爛鐵賺錢,聽說他都是將這裡某大爺的秘密珍藏轉讓到另一位大爺手上,從中賺取仲介費。)
他幾乎整天都沒有待在店裡,大約一大早就面色凝重地出門了,負責顧店的則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孩子,或許是因為還擔任看守我的工作,就算一有空跑去和附近的孩子們到外面玩傳接球遊戲,還將我這個二樓的食客當成傻子一般,甚至還煞有其事地對我說教呢!我本性就不會與人爭執、頂嘴,於是總會露出疲憊且敬畏的表情靜靜傾聽、柔順服從。
這小伙子是涉田的私生子,就算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涉田也不會搬出父子的名號,另外,聽說涉田一直都沒娶妻好像就是因為這方面的原因,這些都是我以前不經意地從家裡或街坊鄰居那兒聽來的謠言,但我這個人對其他人的身世沒什麼興趣,因此瞭解得不深。但那小伙子的眼神怪異地會讓人聯想到魚眼睛,難不成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若真是如此,那他們倆真是一對孤單的父子檔。他們曾在三更半夜瞞著二樓的我,一聲不響地吃著買來的蕎麥麵等物。
比目魚家的菜飯都是由小伙子照料,只有我這個二樓麻煩人物的飯菜會特別放在餐盤裡、每天早、午、晚三餐由小伙子端來,比目魚和小伙子則在樓下那個幽暗潮溼的四疊半大榻榻米的房間裡,不時鏘鏘地發出玻璃碟盤交錯撞擊的聲音,急急忙忙地吃著飯。三月底的某個傍晚,比目魚不知道又找到了什麼發財機會,還是另有什麼主意(就算這兩個推論再正確,恐怕還有另外好幾個我想不到的原因存在著),很難得地他將我叫到樓下擺著酒的桌子前,藉著幾塊鮪魚生魚片,這位請客的主人還自鳴得意著,甚至幫我這位茫然的食客進酒呀!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未答腔,從桌上夾起小沙丁魚乾,盯著小魚們的銀白眼珠子凝視著,一股昏眩感隱隱發作,我懷念起那段四處玩樂的日子,甚至還包括堀木這傢伙,我深深地渴望起「自由」,一瞬間,我快要脆弱地哭了出來。
來到這個家以後,我連搞笑耍寶的幹勁都沒有了,只是棲身在比目魚和小伙子蔑視的眼光中,就連比目魚也一副避免與我融洽長談的模樣,而我也沒什麼心情追著比目魚聊天,幾乎已完全成為一位迷糊呆蠢的食客。
「暫緩起訴。看來不至於留下前科記錄。這麼一來,你也能重新做人了。你啊!若懂得悔改,認真和我好好談的話,我也會好好幫你想想的。」
比目魚說話的方式,不,應該是世界上所有人的說話方式,都是這麼麻煩,並帶點朦朧且微妙到讓人想逃脫般的複雜。對於那些嚴重到無可彌補的警告及細小到無可計數的惱人戰略,使我老是感到疑惑。算了!怎麼都好!我這麼想著,抱著喪家犬般的心態,不是挖苦地玩笑著,就是沉默應允地承受一切。
當時比目魚要是對我有著像下列簡單的說明,事情就會到此為止了結了,這些事我到後來才明瞭。對於比目魚那多餘的注意,不,應該說是世人難以理解的虛榮,不管怎樣都讓我有種陰鬱之感。
比目魚當時要是只說這些就好了。
「不論公立或私立,總之,從四月開始,你就去找間學校唸吧!進學校唸書後,你老家那兒會寄一筆優渥的生活費過來。」
雖然我過了許久才瞭解,但事實上就只是這麼一回事。
那麼,當時的我也聽從了這個建議了吧?然而,比目魚用意深厚的說話方式,莫名其妙地把一切都複雜化了,從此我的人生方向也變了樣。
「不過,你要是沒心情認真地和我討論的話,那就沒轍了。」
「什麼樣的討論?」我真的毫無頭緒。
「那是你心中的事啊!」
「比如說?」
「比如說,例如你今後打算怎樣。」
「你說我去工作會比較好嗎?」
「不,我是指你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可是你不是要我回學校唸書……」
「那要花錢啊!但是現在重點不是錢,而是你的心情。」
老家會寄錢來,不是?為什麼他不一口氣把話說完呢?我的心情明明已經定下來了,卻因他這句話而墜入五里霧中。
「如何?你有沒有什麼將來的期望呢?雖然要獨自照顧好自己多少有點困難,尤其是對於一直被照顧的人而言,應該體會不到這一點吧!」
「很抱歉。」
「其實啊!這是我所擔心的。我也不希望因為我一直照顧你而造成你懵懵懂懂地混日子。希望你能讓我看看你尋找新生之道的決心。例如你對於將來的計劃,如果你能坦然以對,與我認真地討論,我也會好好回答你的。如果你覺得反正這個貧窮的比目魚要幫助我,然後像以往一樣好高騖遠,那我可就幫不上忙了。但你如果能好好堅定自己的想法,確立將來的方針。讓我們好好聊聊,為了能讓你重獲新生,就算只是棉薄之力,我也會幫助的。懂了沒?你懂我的心情了嗎?到底你打算今後如何?」
「如果你不能再讓我住在二樓的話,我會去工作……」
「真的?你是這個意思嗎?目前如果是帝國大學畢業出來……」
「不,我不想當上班族。」
「好,那是什麼?」
「我想當畫家。」我下定決心、脫口而出。
「咦?」
當時,比目魚縮著脖子笑著的臉,浮現著狡猾的影子,在我腦海揮之不去。那看似輕蔑又似乎不然。若將世間比喻成大海,那奇妙的影子似乎會在那片大海裡的某個萬丈深淵下漂來蕩去,那是個在成人生活的深處不時發出光芒、引人注目的笑容。
「這是什麼話?你根本都沒有仔細地想過,好好想想吧?今天認真地考慮了一整晚。」我得到這樣的答覆,然後就像被追趕似地爬上二樓,即使躺著也想不出任何結論。拂曉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即回。我到左列的這位朋友的住處,討論未來方向。切勿掛心。真的!
我在便箋上用鉛筆寫著斗大的留言,然後寫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在淺草地址,偷偷離開比目魚的家。
我並不是因為被比目魚說教搞得心有不甘而逃了出來。正如比目魚所言,我是個搞不清楚自己想法的男人,連未來方向什麼的都毫無概念。待在比目魚家麻煩的是,不但會對比目魚心生同情,萬一自己真的有心振作、立定志向,一想到每個月要從貧窮的比目魚那兒獲得那筆重生資金的援助,便不免感到氣短,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然而,我並不是真的有心想去找堀木商量什麼未來方向而離開比目魚家。只是有那麼一瞬間,有一點點想讓比目魚安心(當時的我,多少帶著一點想逃到遠方而寫下推理小說式的這張便箋,雖然當時的確隱隱帶有這樣的心情,但那種突然讓比目魚感到震驚混亂又疑惑時,自己都會覺得很可怕,可能也帶有幾分正確吧!即使事跡敗露,還是會覺得害怕,非得找個什麼東西來掩護,我想這是我可悲的怪癖之一,與大家口中「騙子」卑賤的性格很相似。不過,我幾乎不是因為要為自己帶來利益才掩飾,只是想一改在低落的氣氛中,所感受到那股將窒息的恐懼,就算事後明知對自己不利,但出於往常那種「賣命的服務」,帶點歪斜的虛弱與傻瓜般搞笑服務的心情,還是常不經意地想說句話來掩飾的情況。不過,這樣的習性仍舊在這世上「老實人」身上很吃得開),於是堀木的姓名與地址便從記憶底層浮現,躍然於紙上。
走出比目魚家,到了新宿,將懷裡的書本賣掉,仍舊感到束手無策。相較於我對每個人都很親切,但是友情這種東西,我卻一次也沒感受到。
除了堀木這種酒肉朋友,其他所有的往來都只會讓我覺得痛苦,我彷彿將這痛苦努力抹滅地扮演好娛樂的角色,但反而將自己弄得筋疲力竭,即使看到稍稍熟悉的面孔,甚至是路上相似的面孔,那一瞬間,我都彷彿被一股快要暈眩的戰慄所侵襲,明知道自己被他人所愛,卻缺乏一絲愛人的能力。(我對於人們是否都具有「愛」的能力一直感到十分疑惑。)這樣的自己,非但不可能交到什麼摯友,甚至連「登門拜訪」的能力都沒有。對我來說,別人家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可怕,像是在大門盡頭處蠢動著一頭可怕的毒龍一般,活生生的怪獸,這感覺一點也不誇張,真切地活躍在我心中。
沒有與任何人有所來往,自然也去不了任何地方拜訪。
堀木!
這才是玩笑間離手的一枚棋子。如同我在便箋上所寫,我是去拜訪了住在淺草的堀木。
以前我從未到過堀木家,都是我拍電報請堀木到我那兒,但現在,連電報費付不付得出來都要掛慮了,而且像我現在這樣落魄,就算打了電報堀木可能也不會來吧!這麼想的我,決心展開自己所不擅長的「拜訪」,嘆了一口氣地坐上市內電車。對我而言,這世上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那個堀木了嗎?
想到這點,我感受到一股心寒的悲慘。
堀木在家。
骯髒小路深處的兩層樓建築,堀木使用著二樓唯一一間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間,下面則住著堀木年邁的雙親與一名年輕工匠,三人敲敲打打地縫製木屐帶。
那一天,堀木以一個都會人的姿態,對我露出嶄新的一面。這就是所謂的老奸巨猾個性,那是足以讓身為鄉下人的我,愕然得瞠目結舌,冷酷又狡詐的自私。他不像我,是個會無止境地浪蕩下去的男子。
「我完全被你嚇倒了,你父親原諒你了嗎?還是還沒?」
我是逃出來的,這種話我說不出口。
我,如同往常敷衍搪塞。這種時候一定馬上就被堀木看穿,但我還是掩飾著。
「這……我還在想辦法。」
「喂,這可不好笑呦!給你個忠告,就算是笨蛋也會就此打住。我啊,今天還有事呢!最近忙得暈頭轉向。」
「有事?什麼事呀?」
「喂喂,你別把座墊的線弄斷了!」
我在聊天的同時,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自己座墊上四個角的其中一處不知是縫線還是綁線的纓穗,有時還拉扯著它。
堀木他若是碰到自家物品,就算是座墊的一條線也會好好珍惜,毫無慚色,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會流露著不快而責備著我。仔細想想,堀木與我來往以來,根本不曾失去什麼過。
堀木年邁的母親用食盤端了兩碗紅豆湯上來。
「啊,有這個啊!」
堀木像個真心孝順的兒子般,對母親誠惶誠恐地,用字遣詞不甚自然,尊敬地說道:
「抱歉,要不要來碗紅豆湯呢?沒什麼闊氣不闊氣的,不需要擔心這些啦,我還有事馬上就得出門。啊不,還是別浪費母親這難得的拿手湯點紅豆湯好了。我要開動囉!你也來一碗吧?這可是我母親特別做的呢!啊,真是美味!感覺真豪華吧!」
他一點也不造作,愉快美味地吃著。我也輕啜了一點,嚐了嚐湯的味道,然後吃了湯糰後才發現那不是湯糰,而是我不知道的東西。我絕不是輕蔑他們的貧瘠。(因為我當時一點也不覺得難吃,而且我能深深地體會出他母親的用心。我想就算對貧窮感到恐怖,也毫無輕蔑之意。)藉由那碗紅豆湯及因紅豆湯感到喜悅的堀木,我可以找出都會人檢樸的本性,還有東京人那種清楚區分自己人的家庭實況,使我覺得只有自己這種親疏不分、老是不分場合想逃避人類生活的笨蛋才會完全被淘汰,連堀木都要對我置之不理了,狼狽之餘,我邊動著插在紅豆湯裡的筷子,邊忍不住地想把這種孤單的感受記錄下來。
「對不起啊,我今天還有事。」
堀木站了起來,邊穿上衣邊道:「真是失敬了,對不起。」
此時,堀木有位女訪客,他的態度也突然急轉直下。
堀木突然變得很有活力似地說:
「啊,真抱歉,我剛好正想要上您那兒去的,可是臨時有客人……不會的,沒關係……請,這邊請。」
我驚恐地離開我的座墊,將座墊翻了面往前推,然後又翻了個面遞給那女人。房間裡除了堀木的座墊外,只剩一個座墊可以讓客人用了。
那女人瘦瘦高高的。她將墊子拖到一旁,在門口附近坐了下來。
我茫然聽著那兩人的對話。那女的是雜誌社的人,好像之前請堀木畫什麼插畫,現在要拿成品回去。
「我急著要。」
「我好了,早早就畫完了,就是這樣。」
這時電報進來。堀木讀著讀著,臉上愉快的神情隱隱帶著奸險地說:
「嘖!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比目魚拍來的電報。
「總之,你還是快點回去吧!要我送你也可以,可是我現在走不開。你啊,離家出走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府上是哪裡呢?」
「大久保。」我脫口而出。
「那離我公司很近。」
那女人是甲州人,二十八歲,和五歲的女兒一起住在高圓寺的公寓裡。聽她說,她丈夫已經去世三年了。
「你好像過去活得相當辛苦,機靈而世故很可憐。」
我開始過著小白臉的生活。靜子(這位女記者的名字)到新宿的雜誌社工作後,我和那個叫作茂子的五歲女兒便乖乖地留下來看家。之前她母親不在時,聽說茂子都會到公寓管理員家裡玩,但因為現在有我這位「機靈」的叔叔當玩伴,所以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一個禮拜過去了,我茫然地待在那兒。公寓窗口附近的電線上卡著一隻風箏,在春天風沙的吹動中破掉了,儘管如此,它仍死纏著電線不放,動不動就點頭輕敲著。我每次看到它,都會忍不住露出苦笑,甚至還會作夢夢到呢!是作惡夢的時候。
「我想要錢。」
「……多少呢?」
「很多……財盡情亦絕,這句話是真的喔!」
「說什麼蠢話嘛?這種老掉牙的……」
「是嗎?可是,你不懂的啦!我可能會就這樣捲款而逃呢!」
「到底是哪一方比較窮?是哪一方會逃跑啊?真是怪了。」
「我想用自己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菸。說到畫畫,我可比堀木還厲害呢!」
此時,我腦中浮現的是那數張中學時代被竹一稱為「妖怪」的自畫像,那被丟掉的傑作。那些畫作在數度搬遷中遺失了,但我總覺得,只有那幾張才是真真切切的優秀作品。之後,雖然試圖畫過許多,但遠不及記憶中這些珍品,這樣老讓我覺得心中空空蕩蕩地悵然若失。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悄悄地這樣形容著那股永遠難以彌補的失落感。一提到畫,我眼前便閃爍著一杯喝剩的苦艾酒,還湧起一股焦躁,啊!我想讓這個人瞧瞧那些畫,我想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
「嘻嘻,怎麼啦?你認真說笑的表情還真可愛!」
這不是開玩笑,是事實啊!真的想讓你看看那些畫!我如此徒然地煩悶著。但一下子又改變了心意放棄地說:
「是漫畫啦,雖然不多,但說起畫漫畫,我可不輸堀木。」
這種掩人耳目的話,反而比較能被相信。
「是嘛!我也佩服得很呢!看到你畫給茂子的那些漫畫,我有時不小心都會笑出來呢。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可以向我們公司的總編輯拜託一下。」
那家公司是以小孩子為對象,不太有名的月刊雜誌。
看你這副模樣,大部份的女人都會忍不住想要貢獻些什麼……總是提心吊膽著,結果成了一個搞笑專家……偶爾,一個人會非常悶悶不樂的模樣,更讓女人們覺得心癢癢的。
就算靜子什麼事都會跟我說,還會吹捧我,但一想到當小白臉的骯髒與下流,便讓我愈來愈鬱鬱寡歡,毫無精神,我曾偷偷地努力想擺脫來自女人的經濟援助,總之就是逃離靜子,獨自生活,然而我卻陷入了非得依賴靜子的窘境裡。從離家出走後,我幾乎都是受到這位甲州女強人的照顧,這也造成了我非得對靜子戰戰兢兢的緣故。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堀木、靜子形成三人陣線,而我則完完全全與老家絕緣了。我與靜子光明正大地同居起來,靠著靜子四處奔走,我的漫畫出乎意外地賺到錢,還用了這筆錢買了酒和菸,但自己心中的擔心與鬱悶卻愈加嚴重。正因如此,當我完全陷入憂鬱之中,畫著靜子雜誌社每個月連載的漫畫「金太與雄太的冒險」時,還曾因瞬間湧起的思鄉之情,在孤伶伶的感覺下,動不了筆而暗自垂淚著。
稍稍拯救了當時的我的,就是茂子。茂子那時已經會毫不拘束地叫我爸爸了。
「爸爸,有人說只要祈禱,天上的神就會賜給我們任何東西,這是真的嗎?」
我才想要祈這樣的禱呢!我心想著。
啊!給我冰冷的意志!讓我知道人類的本質吧!人就算踩著別人往上爬,也算不了什麼罪!給我一個憤怒的面具吧!
「嗯,對啊!祂什麼都會給茂子妳喔!但爸爸可能就得不到了。」
連神都讓我感到害怕。我無法相信神的愛,只相信神的懲罰。我一直覺得只有受到神的鞭笞才會低著頭面向審判殿堂。我相信地獄,卻怎麼也無法相信天國的存在。
「為什麼得不到呢?」
「因為我沒有聽父母親的話。」
「是嗎?可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啊!」
那是因為他們全被騙了。我知道這棟公寓的每個人都對我有著好印象,但要對茂子說明我有多害怕大家,越怕就越得到大家的喜愛,一旦得到大家的喜愛便越覺得恐怖、非逃離不可,要把這不幸的怪癖說分明實在困難極了。
「茂子想要神給妳什麼呢?」我無心地轉變話題。
「我啊,我想要我真正的爸爸。」
忽然間,我感到一陣暈眩。
敵人。
我是茂子的敵人?還是茂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裡也有個威脅到我的大人。陌生人!深不可測的陌生人!滿懷秘密的陌生人!一瞬間茂子看起來就是這模樣。
以前我總覺得茂子不過是個孩子,果然,她也有著不知不覺置人於死地的能力。從那時開始,我也覺得要對茂子戰戰兢兢才行。
「色鬼!你在不在啊?」
堀木又開始會到我這裡晃晃了。明明他在我離家出走那天是那樣讓我感到心寒,但我卻沒有拒絕,微笑著歡迎他。
「你的漫畫相當受歡迎呢!你們這種業餘者,就是有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傻勁!可是啊,別大意喔!因為素描是要一點一滴培養出來的。」
他擺出大師的態度。要是我把我的「妖怪」畫作拿給這傢伙看,他的表情會是怎樣呢?我如往常一樣折騰著自己的思緒,一面道:
「快別這樣說,我難過得要尖叫了。」
堀木愈來愈得意似的地說:
「只有善於處世的本領,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
善於處世的本領……我真的只有苦笑以對。我?善於處世的本領?像我這樣害怕著人們,逃避掩飾,不都是奉行著俗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狡猾伶俐的處世格言形態相同嘛!
唉!人類真是一點也不相互瞭解,完全錯看對方,還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摯友,一輩子都沒察覺到這一點直到對方過世,還淚流滿面地弔唁著呢!
總之(堀木肯定是被靜子拜託才勉強登門……),堀木他是我離家出走後從頭到尾看著我走過來的人。因此,他便自詡為我的再造父母,還是月下老人似的,不時煞有其事對我說教,有時還會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來我這兒過夜或是登門借個五塊錢回家(一律都是五塊錢)。
「你拈花惹草的習性也就此打住了吧!若再過份下去,可就不被世人諒解了!」
所謂世人,到底是指什麼啊?是指多數的人嗎?哪兒會有世人這東西的實體存在呢?一直以來,我老是抱著那是強大嚴酷而可怕之物的想法一路走來。但被堀木這麼一說的頃刻……
「所謂的世人,不就是你嘛!」
這話溜到舌尖快要脫口而出之際,但想到會惹惱堀木就麻煩了,結果又把話吞了回去。
(那不為世人諒解!)
(不是世人,是你無法諒解吧!)
(這樣下去會惹來世人鄙視的眼光!)
(不是世人!是你吧!)
(你很快就會被世人所遺棄的。)
(不是世人!會遺棄我的,是你吧!)
你啊!多瞭解瞭解你的可怕、詭異、毒辣、奸詐狡猾與妖邪不正吧!這些字眼在我心中竄蕩著,但我只是用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著說:
「慚愧!慚愧!」
然而,從那時開始,我心中就帶有(世人不就是個人嘛!)的想法。
開始認為世人就是個人之後,我變得更能靠自我意志去行動了。套句靜子的話,我變得有點任性,不再百依百順了。若是依照堀木的說法,我無端變得吝嗇了。換成茂子的角度,則是不再那麼疼愛她了。
整天沉默寡言地沉著臉地照顧茂子,手邊畫著什麼「金太與雄太的冒險」、「自在法師」(描述一個漫不經心老爸的二流作品),以及「急性子阿乒」這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取這樣自暴自棄標題的連載漫畫好應付各家雜誌社的邀稿(一個接著一個,漸漸地有靜子以外的雜誌社來邀我的稿,但全都是一些比靜子的公司更低劣的三流出版社),陰鬱地慢慢動著筆(我的工作速度算是非常慢的那種)。
現在我只是純粹為了賺酒錢而畫,等到靜子回來時便交代給她,然後我再到高圓寺車站附近的路邊攤或酒吧喝著便宜的烈酒,臉色微酣地回到公寓。
「我越看越覺得妳的表情好怪呢!其實啊,自在法師的表情是從妳睡著時的臉龐得到靈感的。」
「我看你的睡相才像老頭呢!活像個四十歲的中年人。」
「都是妳害的啦!把我給搾乾了!水東逝,人消瘦,河邊柳,為何愁……」
「別鬧了,早點歇著吧!還是要吃點什麼?」
她沉著得很,完全不把我的喧鬧當一回事。
「有酒的話就拿來。水東逝,人消瘦,人東逝……不,是水東逝,水消瘦……」
唱著唱著,靜子幫我把衣服脫掉,我將頭強枕在靜子胸口呼呼睡去。
這就是平常的我。
日日重複同樣的事,
遵循著與昨日相同的慣例,
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面對阻礙著前途的絆腳石,
蟾蜍,會繞路而行。
當我看到上田敏翻譯查爾.柯婁(Guy-Charles Cros,法國詩人。以纖細感觸擁抱現實苦惱,藉著協調有序的詩歌頌讚純粹的生活之美。)這首詩句時,我的臉紅得要燒了起來。
蟾蜍!
(那就是我。世人不會對我有什麼諒解不諒解,也不會有什麼遺棄不遺棄。我,是個連貓狗都比不上的劣等生物。蟾蜍!只是慢吞吞地活動著。)
我的酒癮愈來愈大了。不只限於高圓寺車站附近,連新宿、銀座的酒家都會去,甚至還會外宿不歸,只是不再遵循「慣例」了,我會在酒吧裡假裝像個無賴,擅自親吻別人,總之我變回殉情前那個酒鬼了,不,是變得比那時還要狂暴粗鄙,沒錢花用時,還會把靜子的衣物拿去典當。
來到這裡,看著那隻破風箏苦笑已經一年有餘了,櫻樹開出了嫩芽,而我再度偷拿靜子的腰帶與和服襯衫到當鋪,換了錢到銀座喝酒,連續兩天過著外宿的生活,到了第三天晚上還是會覺得過意不去,下意識躡手躡腳地來到靜子公寓門前,聽到裡頭傳來靜子與茂子的對話。
「為什麼人要喝酒呢?」
「爸爸啊!他不是因為喜歡喝才喝的!因為他是個好人,所以……所以……」
「好人會喝酒啊?」
「也不是這樣啦……」
「爸爸一定會被嚇到的。」
「可能會討厭也不一定。瞧!你看!牠從箱子裡跳出來了!」
「好像急性子阿乒喔!」
「對啊!」
我聽到靜子打從心底發出幸福的低沉笑聲。
打開細細一道門縫往裡頭瞧,是隻小白兔,活蹦亂跳地繞著房間打轉,母女兩人則追著跑。
(真是幸福啊,這些人!像我這種笨蛋介入她們倆之間,只會把她們搞得亂七八糟。樸實的幸福,好一對母女。啊!要是上天也能聽聽像我這種人的祈禱,只要一次就好了,一生中只要有一次能讓我感受到這種幸福就好!求求您!)
當下,我想要低下身合掌祈禱。悄悄地,關上了門,我復又前往銀座,就這樣,再也沒回來這間公寓了。
我在離京橋很近的一間酒吧的二樓,又當起小白臉混吃渡日子。
世人。
我似懂非懂地若有所悟。這是個人與個人之爭,是當下之爭而且最好能勝。人是絕對不會服從人的,就算是奴隸也會有奴隸般卑鄙的報復。因此,人除了當下一求勝負外,根本不用下工夫苟延殘喘。打著看似冠冕堂皇的名號,但努力的目標必定是「個人」,超越一個後又有一個。世人的難懂就是個人的難懂,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個人。我從對世人大海這片幻影的害怕中,多多少少獲得了解放,還覺得不要像以前一樣對人面面俱到,事事用心,只要配合目前需要,做些不要臉的行徑就好了。
我捨棄了高圓寺的公寓,對京橋酒吧的老闆娘道:
「我分手了。」
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這樣就夠了,足以一分勝負。
從這夜開始,我強住進這房子的二樓,但理當害怕的「世人」對我再無傷害,而且我再也不用對「世人」辯解些什麼。隨便老闆娘怎麼想都好。
我有時會像那家店的客人,有時會像老闆,有時會像跑腿的,有時則像親戚,從旁看來應該會覺得我的存在很莫名其妙吧!但「世人」卻一點也不覺怪異,連店裡的常客都會「阿葉!阿葉!」地叫我,表現得十分熟稔,然後請我喝上一杯。
我逐漸對這個世界不再小心翼翼,開始覺得這世界並沒有這麼可怕。
春風裡的百日咳菌何其多、大眾澡堂裡會讓眼睛潰爛的黴菌何其多、理髮店裡會讓頭禿掉的黴菌又何其多,省線(舊時日本鐵路局經營的鐵路與電車路線)電車裡吊環上的疥癬蟲成群蠕動,生魚片、半生不熟的牛豬肉裡鐵定藏著什麼絛蟲的幼蟲或肝蛭的蟲卵,甚至還有打赤腳走路會有小玻璃碎片刺進去,然後這碎片會在體內循環而跑到眼睛造成失明云云,受到這些所謂「科學迷信」的威脅,至今心中的恐懼感才揮之不去。
的確,就科學上而言,浮沉於週遭的細菌何其多。
但我同時開始瞭解,若是完全抹煞它們的存在,也不過是與我毫不相干而突然間消失的「科學幽靈」罷了。便當盒裡吃剩的兩三粒飯粒,若是每天有上千萬的人都這樣吃不完,那會浪費掉多少袋的米!或者如果上千萬的人每天都節省一張衛生紙,那又可以省掉多少紙漿!我總是被這些「科學統計」驅策著,每每吃剩一粒飯,每每擤鼻涕時,腦中便有著浪費掉堆積如山的米和紙漿的錯覺而感到懊惱,就像犯下滔天大罪一樣感到心情惡劣。
然而,這些才是「科學謊言」、「統計謊言」、「數學謊言」。三粒飯不是說集中就集中的,就算作為加減乘除的應用問題,也實在是既老舊又低能,這就像是在燈光幽暗的茅廁裡計算一個人有幾次會一腳踩空而跌進坑裡、乘客裡有多少人會失足掉進省線電車的車門與站台間縫隙的機率般愚蠢至極。
這些不是不可能發生,但卻從來沒聽過有人因為跌進茅坑裡而受傷的案例,而且一想到自己過去還把這些假設當成「科學事實」般地深植心裡、認為它們全都會發生而感到膽顫心驚,我不禁覺得好笑,因為,我已逐漸地一點一滴瞭解到這世界的實際面貌了。
話是這麼說,但對人類這種東西,我還是覺得害怕,就連與店裡的客人碰面,也非得將杯裡的酒一口飲盡才行。他們就像毒蛇猛獸一樣可怕啊!但我每晚到店裡去,仍舊像孩子對實際帶點恐懼的小動物反而會緊緊握住一樣,甚至還醉醺醺地對店裡的客人吹噓著拙劣的藝術理論。
漫畫家。唉!可是我是個沒有狂喜也不懂悲痛的無名漫畫家。之後會有再大的悲痛都不要緊,我只想一嚐那猛烈的狂喜!心裡雖這麼想,但我現在的快樂也只是和客人聊些無聊事,讓客人請我喝一杯而已。
來到京橋過著這樣的生活將近一年,我的漫畫不只是刊載在小孩子的雜誌上,連車站賣的低俗下流雜誌上也找得到,我以上司幾太(殉情未死)(日文音同)這個愚弄人的匿名,畫著色情的裸畫,再穿插著《魯拜集》裡的詩句。(《Rubaiya》波斯詩人Omar Khayyam的四行詩集。在洋溢著醇酒、美女與玫瑰的甘甜中映照出一抹憂鬱。法國詩人Fitz-Gerald Edward,一八○九─一八八三翻譯下問世。)
停止徒然的祈禱,
扔去那引人落淚的因子,
來一杯吧!腦海裡流轉的只有美好,
將不必要的擔憂拋在腦後!
◇
用不安與恐懼威脅他人的傢伙們,
膽怯於自己的罪孽深重,
死了也要復仇,
他們腦中不停算計著思謀!
◇
昨夜
徜徉酒鄉,我心喜悅滿盈,
今晨醒覺,徒留荒涼,
怪了!一夜之間,
這份迥異的心情!
◇
讓我停止心理作祟,
彷彿遠方傳來陣陣太鼓聲響,
莫名地惴惴不安,
若連蒜皮小事都會被定罪那就沒救啦!
◇
正義能成為人生的指針?
那血流成河的沙場上,
刺客的刀尖中,
又存在了何種正義?
◇
指導原則在哪兒?
睿智之光是何樣?
美麗中帶著恐怖的浮世,
讓纖弱的人子身負背不完的重擔!
◇
因被深植下無能為力的情慾種籽,
淨是在嘴裡咒著善惡罪罰,
無能為力地兀自倉皇,
則源於不被教導過破壞能力與意志!
◇
在哪兒?怎麼個徬徨失措法?
何來批判、檢討、重新認識?
啊!空洞的夢、不實的幻影,
嘿!都是因為把酒給忘了,才會有這種虛幻的謬思!
◇
何妨?看看無邊無際的天空吧!
不過都是滄海一粟,
什麼地球為何自轉?怎麼可能知道?
自轉、公轉、倒轉,這都是主觀的做法。
◇
所到之處,皆感受到至高的力量,
在全國上下整個民族裡,
發現統一的人性,
我,則成了異端!
◇
換個角度讀讀古蘭經吧!
絕對的常識與智慧根本就不存在!
忍住肉體的喜悅,戒去酒意,
算了!什麼穆聖!最讓我憎惡!
──
但此際卻有個叫我戒酒的純真少女。
「不行喔!每天從早到晚都醉醺醺的。」
是酒吧對面賣香菸小店裡十七、八歲的女孩。我都叫她阿良,皮膚白皙,有著小虎牙。每每我去買菸時,她都會這樣笑著給我忠告。
「為什麼不行?哪裡不好了?喝點酒就能把人們的憎恨之心給通通消除!在古波斯啊!能給悲傷疲憊的心帶來希望的,只有那隻捎來微醺酒意的玉光杯呢!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
「妳這丫頭!我要親妳囉!」
「好啊!」
她一點也不害臊地噘起嘴來。
「該死!妳怎不懂矜持啊!」
但從阿良的表情卻清楚地帶著尚未被任何人污玷的純真氣息。
過完年某個寒夜,我爛醉如泥地出門買菸,卻掉進香菸店前的下水道口裡。「阿良,救救我啊!」我大叫著,阿良拉我起身,照料著我右腕上的傷口。此時,阿良幽幽地道:
「喝過頭了吧!」語中沒有笑意。
死了倒無所謂,要是受傷流血變成殘廢,那可就麻煩了,我讓阿良幫我裹著傷,腦中則盤算著是否該少喝點酒為妙。
「我不喝了,打明兒個開始,我一滴也不碰。」
「真的?」
「我一定不再喝了。若是戒了,阿良妳會不會嫁給我呢?」不過,我嘴裡的婚事卻是說著玩的。
「當囉!」
當,這是「當然」的省略語。還有什麼「摩男」、「摩女」(摩登男女的意思)的,這都是那時很流行的省略語。
「好!我們來打勾勾吧!我一定戒酒。」
然後隔天,我又從早喝到晚了。
傍晚,我出門蹓躂,站在阿良的店門口前。
「阿良,對不起啦!又喝酒了!」
「唉呀!討厭!別給我裝醉啦!」
我嚇了一跳,酒都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的喝了酒喔!不是什麼裝醉!」
「你別嘲弄我了,真死相!」她完全不疑有他。
「妳瞧瞧我就知道啦!我又從早喝到晚了!原諒我吧!」
「你演戲演得真好呢!」
「不是演的啦!該死!我要親你囉!」
「你親啊!」
「不行,我不夠格,我娶不了妳,看看我的臉,很紅對吧!我喝了酒呢!」
「那是夕陽照著你的關係嘛!我很仰慕你,別這樣!不是昨兒個才約好的嗎?怎麼可能會喝酒嘛!我們明明連勾勾都打了!什麼喝酒,都是騙人的啦!」
坐在幽暗角落微笑著的阿良,那張白皙的臉龐,唉,那不知世間醜事的純真氣息是高貴的。
至今,我不曾和比我年幼的處女同榻共枕。結婚吧!就算之後會因此而帶來多大的悲哀也無妨,一生有那麼一次能感受到那猛烈的狂喜也好!我本來一直以為會有什麼純真之美,不過都是傻瓜詩人甜蜜的傷感幻影罷了!但果然還是存在的!結婚後若到了春天,兩人就騎著腳踏車去瞧瞧青葉的瀑布好了!
我當場打定主意,決定「一分勝負」,對於「採花」一事毫不猶豫。
不久,我們便結了婚。從中得到的喜悅未必有多強,但後來面臨的悲痛之大,卻不足以用「淒慘」兩字形容,遠遠超過實際上的想像。對我而言,這世界果然還是個讓我摸不透的可怕地方,不是這樣一分勝負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決定要從哪兒開始,從哪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