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墓園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灰色的墓碑。墓碑四周長滿了喬伊娜生前最喜歡的黃色菊花。然後,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上破舊的小貨車,向自己的家中駛去。他與喬伊娜在那個家中一起生活了八年。
這一天是冷冷的四月下午。時已近黃昏。
他開車穿過空曠的田野和稀疏的樹林。本來這一帶的風景很美,喬伊娜生前最喜歡這裏了。可是現在被採石者東一堆、西一堆的殘石弄得七零八落。
抵達鎮邊時,他停車在老湯姆的加油站。他感覺低落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每次進城,他都倍感壓抑,出城的感覺還不錯。老湯姆走到站前,友善地招手。他把車開到一個油管前,停好,下車。
這時,一輛黑色的大轎車也湊了上來。他記得這輛車一直跟在他後面。
大轎車裏坐著三個人。他一見到這三個人,心情又馬上惡劣起來。這三個全都是城裏那種粗野傲慢的傢伙。
三人中有兩個二十多歲,蓄長髮,穿彩色流行裝。第三個人單獨坐在後座上,年歲稍長,大約有四十多歲,穿得要保守些。他們全都面無笑意,一臉的傲慢冷酷。兩個年輕人走下來,分左右站立,瞇著眼睛打量著他和湯姆。
年輕的一個歪了歪嘴角。「給加滿最好的汽油。」說話的態度好像根本不屑於開口,最好別人能主動為他服務。
老湯姆點點頭,依舊向他的小卡車走過來。「你們前面還有一個顧客。」
他看見那年輕人臉色一沉,說道:「我今天不急,湯姆,先給他們加油吧。」
湯姆猶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大轎車後面,開始加油。
開腔的那個年輕人用冷硬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謝謝你,老先生。」
他強調的是「老」字,彷彿在說由於年齡的差距和體能的不同,因而不得不遷就老人一樣。
壓抑的怒氣和強烈的厭惡感使老人的手指微微發抖。城裏的幾個傢伙看見他發抖的手,誤解為恐懼,眼裏更閃出一絲得意和不屑。他側過頭,不理會他們。
湯姆加完油,合上油管。說話的年輕人查看了一下油表,掏出一卷鈔票,抽出兩張,放在湯姆手中。也不等找錢,上車呼嘯而去。
他加滿油,付錢,與湯姆道別。駛過幾個拐彎,穿過一個山谷,回到自己的農場,他與喬伊娜一起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她被流彈打死。
那次她進城去購物,有強盜打劫,她被流彈擊中胸部。後來,警方告訴他那罪犯只搶了三美元現金。三美元!就換掉她妻子的命。
他停車在小棚屋前,卸下車上的雜物。開始忙著擠牛奶、餵乳牛和豬。再有一個小時天就黑了,他準備釣幾條魚散散心。他把釣具放上車,駛向礦坑。
農場後面有一大片土地的開礦權已出賣。那些採礦者不考慮保存天然的美景,亂挖亂堆,廢棄的坑道裏不久積滿了水。後來不知怎的就生出了鱸魚,而且魚還很多。
他徒步進入礦坑,小心地邁下臺階,把釣具放在小船上:在冷冷的寂靜中,忽然聽到有人聲。於是,他又爬上臺階,上去觀瞧。
他總是把來這裏的小孩子們趕走。並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孩子,而是這裏太危險。這次他剛要開口叫,忽然發現來的不是小孩,而是在加油站見到的三個人和黑色的大轎車。他一下子噤住了。
他們把車開到水坑邊。年紀大的一個指揮兩個年輕的拖出一個沉重的人形帆布包。兩個人費力地把人形包拖到水邊,合力拋入水中。水花四濺,然後很快沉了下去。
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裏,偷看他們銷毀屍體。他想跑,卻不能動。三個人等到屍體沉下去後,轉身走回汽車。這時,忽然有一人發現了他,大聲叫起來。這聲大喊也驚醒了他,他拔腿就跑;他不能跑回小船,船上沒有躲藏的地方。第一聲槍響時,他正急忙逃到一堆岩石的後面。子彈呼嘯而過,只離他頭邊幾寸。尖銳的風聲刺得他耳根發麻。
在尖利的岩石堆上奔跑,對他這種年齡的人來說實在艱辛無比,他感覺到自己的腳火辣辣的痛,皮肉撕裂。他必須要趕在他們前面回到棚屋。他從亂石堆中穿過,準備取近路跑回。他爬上一個小山丘,回頭看去,只見其中一個傢伙正從礦坑中躍出來,一面招呼自己的同伴,一面向他開了一槍。
他感到自己的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然後才聽到槍聲。他膝蓋中槍,一跤跌倒在地上。他俯下頭去,看見自己的血從撕裂的褲子中流出,卻沒有十分疼痛。
他只躺了一小會兒,然後困難地站起來,繼續向前跑。拖著一隻傷腿,好歹跑完了剩餘的路,回到棚屋。他忽然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的小卡車停在礦坑那裏,自己現在已無法逃遠。
他在他們趕到的兩分鐘之前又逃離棚屋,一跳一跳地跨過院子,繞過穀倉,到更遠的一個角落。由於春雨,地面很泥濘,他爬過一塊小高地,確信已逃出他們的視線,然後才倒了下來。
太陽西下。如果他能躲到天黑的話,就有機會逃脫,如果被那三個傢伙逮到,肯定死定了。
他撕下一塊襯衫,用手帕包紮傷口。疼痛減輕了一點,血也流得慢了一點,但並沒有止住太陽完全落在地平線下,周圍也逐漸寒冷起來。幾米外有一個小小的乾草堆,那是他去年秋天堆放的。草堆頂上有一塊帆布。
他兩眼留心著對手,像蛇一樣爬過去,爬上草堆,解開繩子,扯下帆布,裹在身上。帆布滿是乾草味和發黴味,不過總算暖和一點。
一個年輕的傢伙繞過穀倉,拐到他藏身的對面。他養的那些奶牛習慣在那裏過夜,因為水和飼料都放在那邊。由於有陌生人的打擾,十幾頭奶牛正在穀倉拐角處轉來轉去,並向著他藏身的方向湧過來。那個男青年揮動著手電筒,跟在牛群後面也搜索過來。
他在潮濕的地面上蠕動,調整角度,使牛群正處於兩人之間。
那個青年男子也很警覺,頭快速地左右轉動。看到對手緊張的樣子,他感覺增長了一分信心。他解下油布,雙手抓住布角。
當對手的視線移向別處時,他猛地彈起,大喊一聲,同時將油布向緊張不安的牛群揮過去。牛群慌亂地轉頭疾奔,驚叫不停,把那個槍手撞倒在地。那傢伙只來得及驚叫二聲,就被淹沒在牛群裏。牛群在那傢伙身上踐踏而過。
手電筒掉在地上,依然亮著。另一個年輕的傢伙被騷動所吸引,緩緩向這邊移動,大聲呼喊第一個傢伙的名字。沒人回應。第二個傢伙的手電筒左右搜尋,但老人又伏在地上,用油布蓋著自己。那傢伙緊張地退卻了。
現在,機會對他稍大了一點,但依舊不樂觀。對方還有兩個人,而且都未受傷。他雙手抓住膝蓋的傷處,拼命地按了一下,覺得疼痛輕了一點。這種捉迷藏的遊戲必須盡快結束,他已支撐不了多久。他感覺自己像一隻漏斗,已經沒有多少血可流了。
第二個傢伙跑回汽車與老板商量。他掙扎著站起來,掂著腿走進穀倉。屋裏要暖和得多,而且要乾爽一些,趴在泥乎乎的地面上實在難受。他在黑暗中摸索到穀倉另一面的門,打開一條縫,可以看清院裏的情況。其餘兩個人正站在汽車旁,握著電筒。敵明我暗,他可以看個清楚,他解下油布,撿起一大塊磚頭。
他們在低低地交談,又搖搖頭,顯然意見未達成一致。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又前行幾步,站定。他忍住劇痛,側轉身,抬起左膝,右腿獨立,擺了一個標準的棒球投球姿勢。他年輕時是一個出色的投球手。他用盡全力,把磚頭擲出,不偏不倚,正打在老板的耳根上。那老板一聲不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剩下的一個對手反應頗快,向他這邊開了一槍。他早有預料,磚一投出,人迅速衝回穀倉,撲倒在地上。由於用力過猛,他的傷口血又在迸流。他聽見對手正衝過來,趕快爬起身,躲在門後,聽估著對方的腳步,當對手正要穿門而入時,他猛地一拳揮出,正打在對手的胃部。那傢伙慘叫一聲,痛苦地弓曲身子。沒等對手站直身子,他把幾乎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右拳上,照著對手的下顎。
狠狠一拳擊出。
對手斜斜地倒下去,趴在地上。他抓起一條捆麻袋的繩子,把昏迷的對手捆住又抓起一條繩子,去察看那個老板。那老板正掙扎著要站起,他趕過去一腳踹倒,用繩子捆個結實。他再也站不住,也倒在地上。
幾分鐘過後,他站起來。把老板和穀倉裏的傢伙推入大轎車的後座,用繩子捆住他們的雙腳。又把被牛踩死的傢伙拖過去,扔進行李箱內。
他又喘息了半天。然後仔細檢查了一遍捆兩人的繩索。他可不想在開車的途中被他們掙開。他鑽進駕駛座,打開引擎,倒車,向鎮上行駛。
幾分鐘後,那老板完全清醒過來,拼命地叫喊和掙扎了一陣,發現全無作用,便開始和他講條件:如果他放了他們,可以發筆大財。他根本懶得回答。
兩個想活命的傢伙用盡一切方法和他談判,軟硬兼施,頻頻利誘和威脅,他不予理睬。直到他們這樣威脅他:
那老板用一種冷笑的口吻說:「仔細想清楚,鄉巴佬,把我們送給警方的話,你和你全家都得完蛋。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會有人把你們一個個幹掉,我會讓他們先幹掉你老婆。」
他心中暗想:如果對方知道喬伊娜已死在他們手中,不知還會不會這樣威脅?
他絲毫不懷疑對方會做出這種事情,甚至在牢裏也可以指揮別人這樣做。
他猛踩剎車,掉轉車頭。
幾分鐘後,他們就來到公路轉彎處──他們白天就是走的這條路。起初他們面有喜色,當大轎車開始在岩石路面上跳躍時,他們才明白過來。
他關掉車前燈,開回礦坑,開上一個斜坡。坡下面是礦坑的最深處。後座的兩個男人開始尖叫,手腳亂掙。
他下車。關上車門。伸手進車窗鬆開剎車,同時移動操縱器。
大轎車笨重地滾過岩石的斜坡,越滾越快,衝出邊緣,悄然在空中下落了五十米,砰地一聲,水花四濺。他站在那,聆聽水花濺起的聲音。
他們的最大錯誤是錯誤領會了交易條件。在他們的想法中,他只有兩招:一個是放了他們;一個是不放他們。他們從沒想到他還有第三招。
他們的更大錯誤是不該用家人威脅他。即使喬伊娜已死,他也不願她的安全受人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