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不速之客

  卡羅爾穿著襯衫和長褲,坐在一張咖啡桌邊,獨自一人,悠然自得地從大廈十九層樓上,俯瞰窗外晴朗的舊金山海灣。昨天,她送走了她那個高大、笨拙的丈夫哈利,他是去歐洲出差購物。經過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他們的生意上了軌道,卡羅爾讓工廠的夥計們自己處理事情,讓她丈夫一個人到歐洲旅行兩個星期。自己呢,則在裝潢精美的公寓裏,享受一份寧靜。

  然而,這份寧靜被門鈴聲打斷了。她放下茶杯,皺起眉頭,心裏很不高興。任何想見她的人,應該通過下面大門外對講機與她通話,由她按鈕,讓對方進入電梯區。但來人卻魯莽地闖了進來。

  她沒有在等什麼人,沒有送貨的,也沒有朋友,實際上,她也沒有朋友,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熟人。即使管理員要上來,也得先打個電話告訴一聲。門鈴又響起來。

  她站起身,打開房門,看見一位矮個老太婆,臉上帶著抱歉、憂慮和懇求的微笑,抬頭望著她。雖然已經到了夏季,她身上仍然穿著一件破布外套,戴著一頂陳舊的帽子,手裏拎著一個紙板做的衣箱,一個針織袋。老太婆啞著嗓子問:「是卡羅爾嗎?」

  「是的,我叫卡羅爾。」

  「我是哈利的姑媽。」她再次露出古怪的微笑,一口假牙很晃眼。

  哈利的姑媽?卡羅爾想,心裏很不舒服。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老太婆,但是,哈利的母親去世後,是他姑媽撫養他長大成人的。

  雖然他們多年沒有聯繫了,但他經常談起她。卡羅爾知道,姑媽沒有生育過,住在內布拉斯加州,有一個農場。哈利曾經告訴她,他的姑媽對他非常好,幫助他渡過各種難關,教育他。現在,這位姑媽來到這裏,要打擾她盼望已久的一份寧靜。

  「哈利的姑媽?」她說。「從內布拉斯加來?」

  「正是,」老太婆說著,大笑起來,笑聲聽著像母雞叫。「你和哈利結婚後,他寫信告訴過我,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不過,我們已經有好久沒有通信了。我是在電話簿上查到你們的住址,現在,真想快點見到他。」

  卡羅爾吸了一口氣,很不情願地說:「你不進來嗎,姑媽?」

  「當然要進來,」老太婆快步走進來。她站在寬敞的客廳,羨慕地四處打量。「我喜歡這裏!我真的喜歡這裏!」說著,轉過身,明亮的藍眼睛看著卡羅爾。「我可以看看其他房間嗎?看完後,你再告訴我,我的行李放在哪一間。」

  「唔……」卡羅爾想找個藉口讓老太婆明白,不可能住在這裏,但是她想不出來。畢竟,她是姑媽,在哈利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不錯,她和哈利之間的感情已經不那麼好了,甚至可以說很冷漠了。但是,哈利不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他只是個頭腦簡單的傢伙。他們的生意太重要了,不允許他們離婚。因為沒有她的指點,哈利會很快破產的。

  她看著姑媽,後者正急切地望著她,等候她領她參觀。「是的,當然,我來給你提行李。」卡羅爾接過行李。「這箱子很輕欸!」「在這個世界上,」姑媽愉快地說。「這是我的全部了。」

  「你的全部?」卡羅爾問。

  姑媽點點頭。「這些年我一直在變賣家產,姑父去世後,我無所事事,先是賣動產,然後是一塊一塊地賣地,最後連房子都賣了。他們把樓上的一間房子租給我,我才能在那兒住了那麼長時間。後來,我沒有什麼可賣了,所以買了張汽車票到舊金山來,哈利很快就會下班回來看他的老姑媽嗎?」

  卡羅爾搖搖頭。「他去歐洲了。昨天出發的,他要去兩個星期,到羅馬後才會打電話給我,目前他人在哪兒。連我也不知道。」

  「啊,天哪,」老太婆歎了口氣,緊接著又露出微笑。「這麼說,我得等到他回來。啊,我們來看看這個漂亮的住所,然後我才可以安定下來,住進你要我住的地方。」

  卡羅爾覺得自己臉色不好看。她很不高興地說:「姑媽,你從長途汽車站怎麼找到這裏的?你怎麼上電梯的?來人總要先用對講機,然後……」「我在城裏下車後,」老太婆很得意地說。「有人告訴我搭乘幾路公共汽車,可以到達這裏。我照辦了。在我下車之前,司機告訴我向哪裏走。我也照辦了。我來到這座大廈,找到你的名字和公寓號碼,正好有人走出大門,所以我乘機進來,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卡羅爾說,知道自己顯得很不高興,不過不在乎。

  「走,看看房間!」

  她們經過卡羅爾方便、漂亮的廚房,姑媽連聲叫好,讚不絕口。

  然後是書房。姑媽再次發出讚歎。然後是主人臥室,裏面有兩張很大的單人床、穿衣鏡、浴室、厚重的窗簾,敞開處是落地窗,窗外是陽臺,從那裏看海灣,又是一番景致。

  「天哪!」老太婆低聲叫道。

  最後,卡羅爾很不情願地領老太婆到一間很少用的客房,裏面有張大床和舒適的家具,這兒也有浴室,還有一個儲藏豐富的酒吧。「啊,天哪!啊,天哪!」姑媽連聲驚歎。她把針織袋放在床上,在床沿坐下,開始上下顛動,兩眼放光。

  卡羅爾忍著氣,把箱子放在一個架子上,看見老太婆直勾勾地盯著酒吧。

  「我還有個問題,姑媽,」卡羅爾說。

  老太婆停止上下顛動,明亮的眼睛落到卡羅爾身上。「什麼問題?」

  「你要在這兒住多久?

  「啊,天哪,」老太婆搖搖頭。「我沒有地方可去。」然後,又露出那抱歉、憂傷和懇求的微笑。

  那天晚上,上床休息時,卡羅爾決定,姑媽只能住兩個星期,等到哈利回來後,就請她滾蛋。想到要和這個老太婆一起過兩個星期,她一下子睡意全無,坐了起來,低聲咒罵。接著,她披上睡袍,想到廚房喝牛奶,喝牛奶能使她鎮靜──她討厭服用藥物。

  她悄悄地從臥室走進過道,經過姑媽住的客房時,聽到關著的門後面傳來玻璃碰撞的聲音。

  第二天上午,卡羅爾穿好衣服,來到廚房做她固定的早餐:一小杯桔子汁,一隻煮雞蛋,一片麵包和一杯香片。她開始煮雞蛋,心中想起丈夫,雖然他不在家,但仍使她的生活不快樂──這次是因為住在客房的老太婆。

  她抿著嘴,煮好雞蛋,泡好茶,把麵包放進烤箱,心裏希望姑媽起得晚點。正在這時,老太婆出現在廚房裏,很熱情地說:「睡得真香,我告訴你,我就喜歡那間房子。還有,我告訴你,我簡直要餓死了。」

  卡羅爾從水裏撈出煮雞蛋,放在杯子裏,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說:「姑媽,你的雞蛋要怎麼煮?」

  「你不用麻煩了。」

  「不要緊,我冰箱裏有很多。」

  「唔,」她的眼睛裏放射出期待的光芒。「我一向吃得不多。我承認昨晚吃得很豐盛。不過,為了養好身體,我還可以吃一點。」

  「那麼要吃點什麼呢?」

  「我一向喜歡雞蛋,四個雞蛋就夠了,煎煎,翻過來就行了。如果有醃肉的話,多來一點,但不要炸得太碎。幾片麵包,牛油,果醬,再放些熟肉末炒土豆泥更好。」說著,在廚房的小餐桌旁坐下,看著卡羅爾放下自己的早餐,板著臉為她準備。

  老太婆不幫忙,嘴巴卻談個不停。她談內布拉斯加炎熱的夏天,寒冷的冬天,談灌溉和乾旱,談牛群、豬、小雞和馬。卡羅爾是在城市長大的,對這些毫無興趣。現在,她一心只想離開這屋子。

  出去購物,眼不見心不煩。

  當她把大堆做好的早餐堆到盤子上時,姑媽說:「你沒有煮咖啡吧?我們農場總是煮一壺放著,沒有咖啡,日子可不好過。」

  「我已經準備好茶了,」卡羅爾馬上回答說。「你不喜歡喝茶嗎?」說著,將盛滿食物的盤子放在老太婆面前,外加刀叉和一條餐巾。

  「啊,我好久不喝茶了;換換口味也好。」

  卡羅爾倒好茶,放在桌上,老太婆喝了一口,就叫起來:「哇!不行,太苦了,最好燒壺咖啡!」

  卡羅爾氣得雙手發抖,取出電咖啡壺,加入咖啡和水,放在桌上,插上電,然後說:「一會兒就好了,我現在要出去購買東西,你自己慢慢用吧。」她的聲音很冷,帶著些諷刺。

  老太婆毫不客氣地把食物塞進嘴裏,眼裏閃著光說:「現在你可以去了,卡羅爾,真的可以去了。」

  卡羅爾走進客廳,從腳墊上撿出錢包,那是她的習慣;每次從臥室到廚房時,她就把錢包往那兒一扔。她拿著錢包,乘電梯到下面汽車間,鑽進一部小型跑車,開往最近的超級市常她按照前一天寫好的購物單,照單購物,現在每樣東西都得拿雙份的。她推著車排隊等候結賬,當她打開錢包時,才發現裏面是空的。

  她呆呆地看著錢包,確信自己是從臥室五斗櫃底層的一個盒子裏拿出錢,她身上不喜歡帶大筆款子,只取了兩張二十元面額的鈔票。他們家的錢,一向是由她管的。

  「我想我得付支票了,」她對收銀員說。「我好像忘了帶錢。」

  「沒關係,如果你願意的話,記賬也沒有關係,你的信用很好。哈利太太。」

  「不,」她說,她從不賒賬。「我開支票給你。」

  當她簽支票時,她回想起那天早晨老太婆的路線:從客房到客廳,到腳墊,到放在上面的錢包,那雙青筋直暴的雙手伸進去,取走四十元……她回到公寓,看見姑媽扔下吃過的杯盤不洗,直挺挺地坐在椅子裏,面帶微笑。一見卡羅爾回來,她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雙手同時敏捷地織著毛線。但是,卡羅爾根本不理她,存放好買來的東西,逕直走進臥室,關上房門,檢查那個上鎖的小盒子,那盒子的鑰匙她一直帶在身上。

  盒子裏是一些古老而值錢的錢幣和珠寶,以及現金。她很快數了一遍現金,總數是四百六十元,而她記得原先是五百元。她的確取出了四十元放進錢包,這可不是做夢。那個老太婆偷走了四十元。

  她生氣地鎖上盒子,拿到大壁櫥,放到最高一層的角落。然後鎖上壁櫥門,離開臥室,心裏希望當初要安上鎖就好了。

  「正餐吃什麼?」卡羅爾回到客廳時,老太婆尖叫問道。

  「午餐還不知道吃什麼呢。」卡羅爾板著臉說。

  「我們家鄉管午餐叫正餐,」姑媽回答說,同時點點頭。「中午好好吃一頓,叫正餐,晚上吃的叫晚餐。」

  卡羅爾直挺挺地端起老太婆用過的餐盤,送到洗碗機那裏。

  以後幾天的日子漫長而痛苦。老太婆吃、坐、鉤、談、睡。她一直穿著來時的那件衣服,看得卡羅爾心煩。

  一天上午,吃完早餐後,她看見卡羅爾帶著錢包和洗衣籃向門口走去,就問:「是不是要去洗衣服?」

  「是的,」卡羅爾和她談話時,總是顯得很不耐煩。

  「那麼,我也該洗一下了,你等一等,我脫下這件衣服,你順便洗洗。」

  「地下室有自動洗衣機,你可以自己去洗。」

  「喔,唔,」姑媽說。

  「那件外衣脫下來給我,」卡羅爾說。

  姑媽走進屋裏,遞出衣服,卡羅爾和自己的一起帶到地下室。

  在洗衣的時候,她腦子裏想到幾天來失蹤不見的東西:半打進口的昂貴瓷器娃娃,一隻金盤子,一個小小的蝕刻板,那是她和哈利在法國一個藝術展覽會上發現的,製造者是一位極有前途的年輕藝術家。她對自己的錢包看得很緊,可是其他東西卻不見了。

  前一天,她質問姑媽丟失東西的事,但是老太婆搖搖頭說:「不知道,那些東西一定是自己站起來,走掉了。」

  卡羅爾真拿她沒辦法,老太婆寸步不離公寓,不是在房裏,就是在房外,卡羅爾不上街,或不在房裏的話,她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卡羅爾。前一天中午,卡羅爾趁老太婆大吃特吃時,進入客房找失蹤的東西。但是老太婆跳起來,衝過來對正在推門的卡羅爾說:「如果你要裏面的什麼東西,告訴我,我來拿!」她微微一笑。「寄人籬下是沒有選擇的,但是我喜歡自己有個天地,希望你不要見怪。」

  洗衣機的水裝滿了,機器開始轉動。卡羅爾坐下來,回憶這位不速之客來了以後的事。她覺得這位老太婆根本不像哈利所描述的姑媽,哈利說姑媽仁慈、爽朗。

  不錯,姑媽是爽朗,但是有點粗暴,甚至有點邪惡、自私。他說姑媽總是溫和善解人意,可是,假如老太婆對女主人有任何溫和之意的話,那麼,並沒有表現出來。

  而她的外表,據哈利說是很漂亮,可卡羅爾怎麼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美麗。

  不過,她認為童年時代的記憶,經過多年變成理想化了。哈利的那些回憶,可能完全是他想像出來的。那個老太婆對自己早年和侄子一起的生活也絕口不提,而一般老年人最喜歡談過去的事。

  那個老太婆是不是冒牌的呢?

  卡羅爾覺得有這種可能。老太婆可能真是從內布拉斯加乘公共汽車來的,但那並不見得就證明她是哈利的姑媽,她可能認識真姑媽,發現了哈利和真姑媽早年的事,前來冒充。她可能聽說哈利事業略有成就,決定好好利用一番。

  卡羅爾覺得,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老太婆根本就是一個職業騙子。哈利可能在辦公室、酒吧或任何地方向人提到早年和姑媽生活的事,因此樓上那個老騙子知道了,就冒充姑媽。

  卡羅爾握緊雙手。

  回到公寓,她發現老太婆又直挺挺地坐在那張椅子上,面帶微笑,身上顯然已經換了衣服,那件衣服可能是三十年代買的。卡羅爾把洗乾淨的衣服扔給她說:「你自己熨吧。」

  「啊,不必熨了,真的不必熨了。謝謝你,卡羅爾。」

  卡羅爾在老太婆旁邊坐下,突然發覺這個老太婆洗過澡後還灑了香水──卡羅爾最喜歡的香水。她一向放在浴室裏的,難怪她查看時,會找不到。她緊張地說:「姑媽,我們必須談談。」

  「我就喜歡談,可以談一整天。你想聽聽家鄉的事嗎?還是……」「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姑媽?」她覺得別無選擇,只有開門見山。

  「你說什麼,卡羅爾?」

  她又說了一遍。

  「老太婆大笑起來,同時搖頭拍打著椅子扶手。」這是我聽過的最可笑的話。「

  「我必須知道。」卡羅爾不肯就此罷休。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不是呢?」

  「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你,哈利又不在家,我只憑你的一面之詞,所以,你可能是任何人。如果你想繼續在這兒住下去,那就要拿出身分證明來。」

  「卡羅爾,你變成一個最讓人討厭的人了。」

  「別說這個,你一定有身分證,可能在你的袋子裏,能不能拿來讓我看看?」

  「啊,」老太婆搖搖頭。「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證明身分的。」

  「汽車駕駛執照呢?」

  「一輩子沒有開過車。」

  卡羅爾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有社會福利救濟卡嗎?」

  「姑父從來沒有申請辦過那種事,我們只是靠那塊土地糊口。」

  「你這樣的年紀,沒有法律上合法的證件?」

  「如果有的話,我也不知道,我從沒有向政府領過一毛錢的救濟金。」

  「我可以打電話到農場去查問,他們可以告訴我,你是不是離開農場到了這裏。」

  老太婆使勁搖頭。「那裏沒有電話。」

  「那麼好吧,我聽說鄉下小鎮每個人都互相認識,我打電話到那邊的電話局打聽,還有……」「那也沒什麼用,這些年來我幾乎沒有進過鎮,我認識的人現在全死光了,買我土地的人,也就是我租他房子的人,不喜歡和人來往。所以,我認為打電話也沒有什麼用。」

  卡羅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說:「既然你拿不出證明身分的東西,那麼,我只有請你走路,現在就走。」

  老太婆朝卡羅爾探過身:「走?」

  「是的。」

  那對上了年紀的眼睛變得冷冷的,幹癟的嘴也抿起來。「你想趕我走,我就和你拼命!」卡羅爾嚇壞了,眼看著這個老太婆向她伸出爪子般的雙手。「我要挖出你的眼珠!抓你,咬你!不許你欺負我,懂嗎?」

  卡羅爾跳起身,趕快逃走,老太婆在她身後發出一陣大笑。卡羅爾回到自己的臥室,聽到老太婆在後面說:「我們還沒有說好晚餐吃什麼呢!」

  卡羅爾坐在臥室裏,面對陽臺的落地窗敞開著,因為天氣仍然很熱。她想收拾行李,搬到旅館去,一直到哈利回來。但是,那麼一來,整個公寓就留給那個可怕的老太婆了。不,她想,不能那麼做。

  她想報警,將自己的恐懼、猜疑告訴警察,請他們調查。可是,她知道不能那麼做,警方會來查問姑媽,如果她真是姑媽的話,哈利會生氣的,他們的婚姻已經夠緊張了,再經不起折騰了。

  她想著,站起身再次檢查那隻上鎖的錢箱,發現它仍在原處。

  她決定只能和老太婆耗下去,直到哈利回來。

  她打電話給附近的超級市場,他們同意為她送日用品。然後打電話給藥房,請藥劑師按配方給她送鎮靜劑和安眠藥,這些藥她平常很少用。她請藥房送兩份,因為她要乘船到國外旅趴。放下電話,她覺得神經難受,好幾個夜晚,她一直睡不好。今晚她要好好睡一覺。

  藥房送來藥物後,她拿到浴室,站在大鏡子前面,顧影自憐了一會兒。她認為自己的眼神很古怪,她知道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她知道老太婆很危險,產生了恐懼。

  卡羅爾被迫和她住在同一棟公寓裏,沒有人可以傾吐或依靠。

  哈利還要過四天才會從羅馬打電話回來。如果有個知己朋友可以打個電話,傾訴衷腸,那該多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朋友的重要。

  可是,她沒有朋友。她是被困住了。她倒出鎮靜劑,吞嚥下去,等著藥起作用……她勉強把那天打發過去了,老太婆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可是她視若無睹。那天晚上上床前,她吞服下安眠藥,果然睡得很好。可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後,渾身疲倦,頭暈目眩。老太婆坐在廚房等著吃早餐,卡羅爾機械地為她準備早餐。老太婆嘮嘮叨叨,刺耳的聲音讓卡羅爾無法忍受,只好離開廚房去吞服更多的鎮靜劑。回來時,她把大盤早餐送到那位自稱姑媽的人面前,然後端起茶杯躲到無人的客廳。

  日子過得出奇地慢。雖然卡羅爾非常注意,可是,值錢的東西還是不停地失蹤。那隻老鼠伺機行竊,防不勝防。卡羅爾服用的藥量並未超過醫生指定的,但是,她卻覺得全身不舒服,昏沉沉的。

  在哈利從羅馬打電話回來的前一天中午,卡羅爾覺得很不舒服,決定沖個沐浴,老太婆正在廚房狼吞虎咽。

  沖浴完出來,她仍然覺得頭暈。她穿好衣服,走進過道。經過客房時,又聽見玻璃的碰撞聲,她生氣地繼續向廚房走去,準備洗碗。

  她突然發現自己臥室的門開了一條縫,一皺眉,急忙趕了過去。

  雖然她仍然覺得頭暈,但是卻再也抑制不住憤怒之情。她看到老太婆背對著她,正彎著腰,把卡羅爾鎖著的那隻箱子裏的東西放進她的針織袋。顯然,那個箱子被撬開了。

  「你在幹什麼?」卡羅爾大聲叫道。

  老大婆轉過身,兩眼冒火地盯著卡羅爾。她的嘴巴塌陷,卡羅爾知道,老太婆取下了假牙,這使她顯得蠻橫可怕。

  老太婆居然衝著她吼道:「你給我滾開!」

  「你不能……」

  「我能!」老太婆尖叫道。一隻多節的手伸進袋子裏,掏出一把刀。她晃晃刀,向卡羅爾逼近。

  卡羅爾左躲右閃,幾乎要摔倒,她昏昏沉沉地叫道:「求求你!」

  但是,老太婆不停地逼過來,卡羅爾連連後退。

  刀子揮動,刺了過來。老太婆沒有牙齒的嘴還叫道:「你有的,我都要!我要你的一切!」卡羅爾舉起雙手護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後退,後退。

  她腿肚子碰到陽臺的欄杆,這才意識到自己退出了落地窗,到了陽臺。當那個老妖婆逐漸逼近時,她覺得全身發涼。

  執刀的手不停地揮著,另一隻手向卡羅爾伸來,越來越近。卡羅爾張大了嘴,可是叫不出聲。身上的麻醉感和極度的恐懼,使她一動也動不了。

  然後,那隻沒有拿刀的手,貼在她的胸口一推,卡羅爾向後一仰,進入空中,像一隻嚇呆了的鳥。

  ※※※

  哈利四肢張開,仰臥在大皮椅子中,腳放在扶手上。他咧開嘴,對著坐在桌子邊的姑媽笑。兩人身邊各有一杯酒。

  「啊,姑媽,」他說,「你真了不起,我是說真的。」

  「現在好了,哈利。」老太婆說,露出愉快的微笑。

  「你來這兒真好,真的,我這是實話。事情就像我去歐洲前給你信中所寫的一樣,如果卡羅爾有什麼意外的話,你後半輩子就可以和我住在這兒了。」

  「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沒有聯繫,虧你還記得我這個老姑媽,還匯來錢,讓我到舊金山旅遊,我馬上來了,不是嗎?」

  哈利大笑起來,喝了一口酒。「卡羅爾的事真是不幸,你在這兒還會有這種事發生。真是的。」

  「我要說,這是命運的安排,什麼都不能怪。」

  哈利點點頭。「就像在內布斯加你那個鄰居一樣,被你的公牛頂死了。」

  「該死的傻瓜,」老太婆說,呷了口酒。「他正趕牛群進入圍欄,剛好那頭討厭的公牛從穀倉衝出來,頂死了他。」

  「我猜他並不知道穀倉門是開著的,也許你沒有告訴他。」

  「現在說也沒有什麼用了。他應該先檢查。反正他一向找我和你姑夫的麻煩。這不好,那不行,每天都嘮叨個不停。告訴你,到頭來吃虧的不是我。」

  「唔,還有那個雇用的幫工。他怎麼會跑到自己正在開的拖拉機前,撞倒,壓死呢?」

  「沒人測得出來。那笨蛋一定是在拖拉機行進的時候,跑到前面去撿什麼,絆倒了。唔,他也是個找麻煩的傢伙。他在你姑父運豬到外地時,無理取鬧,還想在你姑父回來時告我的狀。」

  「就在姑父回來的前一天,他被拖拉機壓死了。」

  「對他死亡的日期,我可沒有撒謊!」

  「姑父的死也很不幸,他從穀倉的樓梯上跌下來,摔斷了脖子。」

  「可憐的人!」

  「現在是卡羅爾。」

  「正如你說的,這是件不幸的事。不過,她是自找的,你知道驗屍官怎麼說的。」

  「是的,」哈利微笑著說。「她體內的藥物太多,失去重心,我猜她是頭暈,站不住。」「她有一大堆那種藥片,」姑媽說,「我知道,因為我偷看過她的藥櫃。你知道,她可能還放到茶裏喝。我想她是把藥研成粉,放進茶裏煮,這點我可以保證,她好像吃不夠似的。」哈利又哈哈大笑起來。「我不能說我不思念她,不過,我信上已經告訴過你,她太盛氣凌人了,我一在她身邊,她就頤指氣使,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嘮叨。我告訴你,她總是不停地嘮叨。」

  姑媽抿著嘴微笑,然後,笑容消失了,她敲打著酒杯說:「杯子空了,再倒一點,怎麼樣?」

  「好!」哈利說,迅速站起身,倒了兩杯酒,一杯給老太婆,自己又回到寬大的椅子上,伸開四肢,兩腳擱在扶手上。

  「姑媽,卡羅爾已經成為回憶,從今以後,只有你和我了。」

  姑媽舉起杯子,現在她兩眼冷冷地瞇起來,盯著哈利。她放下杯子說:「你知道,你一向是個好孩子,以前,我們在一起生活時,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但是你反應太慢,很笨,知道嗎?非跟在你後面不停地說你。笨,反應慢!哈利,你沒有做過一件漂亮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姑媽。」哈利愉快地說。

  「唔,我看沒有改變,我沒有開口說倒酒,明明擺在眼前,你也沒有反應過來。瞧你這樣子,坐沒坐相,坐直了,哈利!」

  「你說什麼?」他說。

  「你聽到了,兩腳放下,別再那樣躺著,那對你的內臟不好,也影響消化。」

  哈利眨眨眼睛,坐直了。「好,姑媽。」

  「坐直些,哈利!」老太婆嚴厲地說,「再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