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上,我不停地喝水,一瓶又一瓶,陸勵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邊。
我們剛出河內機場,立即有人迎上來和陸勵成握手,向我作自我介紹:「叫我Ken好了。」
我還以為是旅行社的人,不想竟然是MG在河內分公司的一個經理。
Ken已經知道我們到此的原因,汽車直接開向醫院。他對我說,安排的是越南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我忙謝謝他。他又和陸勵成說,出事後旅行社推卸責任,說我的父母未聽從導游的統一安排,在街上亂逛時出的事,和旅行社無關。
陸勵成阻止了他繼續深談,「這件事情不用和他們糾纏,讓律師找他們談話。」
快到醫院時,Ken打了個電話,我們一下車,就有個醫生走上來和他打招呼。Ken和我們介紹說,他叫Rio,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這家醫院工作,我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到幫忙。我立即問他我父母的病情。Rio沒有直接回答,只說帶我們去見主治醫生,由他告訴我們比較好。
主治醫生帶我們先去看我父親。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醫生介紹說只是因為鎮靜劑的作用,所以他仍在昏睡,沒有什麼大傷。看樣子母親應該也不會有事,我的心終於安穩了一半,「我媽媽呢?」
主治醫生示意我們跟他走出病房,「根據警察的說法,醉酒的司機開車撞向你父母時,本來你父親的側面朝著車,但是你母親應該是先發現了車,在最後關頭推開了你父親,擋在他身前,所以你父親只是輕微腦震蕩,而你母親重傷。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全力搶救,但是搶救無效,已經逝世。」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前天還和媽媽打過電話,他說的不是真的!
「我要見我媽媽,我要見我媽媽!」
主治醫生為難地看向陸勵成,「我建議等她情緒平穩些再見遺體。」
「不!我要見我媽媽!」
陸勵成伸手扶我,我一把推開他的手。
主治醫生對陸勵成說:「等她好一些時,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還有些話想和你們說,非常抱歉!」醫生說完就走了。
我往一間間的病房裡查看,尋找著媽媽,陸勵成一直跟在我身後。我打開一間病房的門,一看不是媽媽,又立即走開,他就跟在我身後,對病房裡惱怒的人說著「對不起」。
後來,當我猛地推開一間病房,把一個小孩兒嚇哭時,他一把拽住了我,「蘇蔓!」
我努力要掙脫他的手,「我要見我媽媽!」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同情。我去掐他的手,「放開我!放開我!」
他對一直陪著我們的Rio說:「帶我們去停屍房吧!」
陸勵成拽著我進電梯。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媽媽。」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臂彎中,無論我如何拳打腳踢地想逃出電梯,他一點都沒松手。
一進入停屍房,冰冷安靜得如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工作人員把屍體上的白布掀開,安靜地退到一邊。
看到媽媽的一瞬間,我安靜了下來。
母親的臉安詳寧靜,如同正在做著一個好夢。我輕輕的走到她身邊,如同小時候星期天的早晨,我早起了,躡手躡腳地走到父母床前,查看他們有沒有醒來。有時候,母親會等我臉都湊到她的臉前時,突然睜開眼睛,我嚇得啊的一聲尖叫,轉身就跑向父親,父親就大笑著把我從床下撈起來,放在他們中間。
我彎下身子去看她,媽媽,你嚇我一下,嚇我一下!
母親安詳地睡著,我伸手輕輕搖她的肩,「媽媽,媽媽!」她仍是沉沉而睡。我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冰冷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血管,又迅速彌漫到全身。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爸爸要上夜班,我白天回家時他仍在睡覺,我就跑去叫他,媽媽總會把我輕輕拉出屋子,告訴我:「你爸爸很累,他想睡覺,你不可以吵他。」
有時候,我會很聽話,一個人去看電視;有時候,我會很不聽話,立即扯著嗓門大叫:「爸爸,你的寶貝小公主駕到!」
媽媽氣得瞪我,爸爸的笑聲從屋子裡傳來:「我的寶貝小公主在哪裡?」
「在這裡!」我朝媽媽做個鬼臉,立即沖進屋子,跳到爸爸身邊。
媽媽,你累了嗎?你要睡覺了嗎?那好吧!現在我已經懂事了,不會吵你的,我會照顧好爸爸,你安心睡覺吧!
我最後看了媽媽一眼,轉過身子,對工作人員鞠躬,「謝謝您。」
他輕聲說了一句話,Rio翻譯給我聽:「節哀順變。」
「謝謝!」
我走出停屍房,陸勵成不放心地盯著我,「你如果想哭就哭,不要強忍著。」
我搖頭,「我沒事,我還有爸爸要照顧,我沒事的。」
簽署了媽媽的遺體火化單,我又去找主治醫生辦出院手續,我想盡快帶爸爸媽媽返回北京,他們會想在自己家裡休息。
主治醫生聽到我要出院,沒有立即簽字,而是帶著我進入一間暗房。他打開牆壁上的燈,幾幅X光片顯示出來,他指著X光片上的幾個黑點說:「這是你父親住院後,我們給他做檢查時的片子。」
那些噩夢般的記憶湧現在腦海裡,他下面要說的話,我四年多前已經聽過一遍。不!我一步步向後退著,直到撞到站在我身後的陸勵成,他兩手扶著我的肩膀,「蘇蔓!」他的聲音有太多的哀憫和憐惜。
醫生問:「你父親以前做過癌症手術?」
我木然地點頭。
醫生的眼中也有同情,「非常抱歉,我們發現他的癌細胞擴散了。」
「我們每半年都會體檢,一直很好,會不會是誤診?」
醫生對我對他能力的藐視絲毫沒有在意,解釋道:「癌細胞仍是醫學上的難題,它可以二十年不擴散,也可以短短三個月就長滿人的大腦。我的建議是,盡快聯系之前的醫生,制定治療計劃。」他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給我,「這是所有相關的資料,以及我的想法意見。裡面有我的聯系方式,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們可以隨時聯系我。」我接過檔案袋時,醫生竟然在我的肩頭拍了一下,「堅強!」
我捏著檔案袋,平靜地走出醫生的辦公室,走入了電梯,陸勵成叫我:「蘇蔓!」
我側過頭看他,「什麼?」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一會兒後,他說:「我已經訂好明天下午的機票,你覺得時間需要更改嗎?」
我說:「不用了,早上我去領骨灰盒,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爸爸,中午回來辦出院手續,下午就可以走了。」
他說:「好的。」
走出電梯,快要進病房時,我突然停住腳步,眼睛盯著父親的病房門說:「如果明天早上,我爸爸醒了問起媽媽,你就說她……說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北京的醫療條件比較好,所以我找人先送她回北京了。」
「好的。」
去購買骨灰盒時,我才知道原來這東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麗。他們叫它「寶宮」,我喜歡這個名字,也感謝這世上有人肯花費心血做出這些美麗的寶宮。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極限,給媽媽買了一個手工做的紅木雕花大銀絲報布寶宮,我想這樣,媽媽會休息的更舒適一些。
中午回到醫院時,爸爸已經醒了,我悄悄問陸勵成:「我爸爸問起媽媽了嗎?」
「沒有,他醒來後一句話都沒說。」
陸勵成推著輪椅上的爸爸,我懷裡抱著媽媽,走上了飛機。
爸爸沒有問我為什麼媽媽沒和我們一起坐飛機,他的神思很恍惚,總是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可是目光卻全無焦點,我蹲在他身邊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過一會兒才能認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頭發,手上的力氣卻很微弱。我也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雙手曾經充滿力量,曾把我高高的舉過頭頂,帶我飛翔。
小時候,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出行時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車、汽車。別的同學去旅游時已坐過飛機,我卻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覺得很丟人,所以總是回家後很不高興地嚷:「要坐飛機,我要坐飛機。」爸爸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一邊跑一邊說:「飛機起飛了!」然後猛地一個拐彎,他就叫「飛機轉彎了」,還會劇烈晃蕩,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風暴,遇到風暴,請求緊急支援,請求緊急支援」,我一邊尖叫,一邊哈哈大笑。
我握著爸爸的手,對他笑著說:「等‘五一’,我們去九寨溝玩吧。我請客,買頭等艙的票。」
爸爸微笑著點頭。
回到北京,我立即聯系爸爸以前的主治醫生張醫生。他本來在休假,聽到爸爸的情況後,答應第一時間給他做檢查。
他見到我時問:「你媽媽呢?」
我低下了頭,陸勵成低聲告訴了他情況,張醫生十分吃驚,一再對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和我一起會診,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又拉過陸勵成,低聲對他囑咐,「注意穩定病人的情緒,醫生固然重要,但最終戰勝病魔還是要靠病人自己。」
我給爸爸辦了住院手續,又給他單位的人打電話,詢問醫保的事情。打完電話,陸勵成拖著我去吃飯,雖然沒有胃口,但現在不是放縱自己的時候,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飯,硬是把一份飯全吃了下去。陸勵成一直看著我,我對他說:「這幾天謝謝你了,你不用一直陪著我,以後的事情我都很熟悉,這裡又是北京,是我的地頭。」
他說:「現在還在過春節,整個公司都在休假,難道你讓我去上班嗎?閒著也是閒著,正好我有車,大家就是不算朋友,還是同事,幫點兒忙也是應該的。」
「 抱歉,你本來應該在家裡過節休息的。」
「你太囉嗦了!」他說著話站了起來,「我們去你家裡給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節期間,路上的車很少,「牧馬人」一路狂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房山。打開門的剎那,我習慣性地叫:「爸,媽,我回來了。」話出口的瞬間,我有一種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的感覺,靠著牆壁,緊緊抱著媽媽休憩的寶宮,默默地站著。陸勵成也沉默地站在門口。
好一會兒之後,我才能舉步,將寶宮放到臥室的櫃子上,輕聲說:「媽媽,我們到家了。」
拉開大衣櫃,我開始收拾父親的衣物,陸勵成站在門口說:「收拾好東西後,你就沖個澡,睡一覺,我們明天一大早回市裡。」
「我想待會兒就走。」
「蘇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沒睡過覺了?現在是深夜,叔叔在熟睡,又有看護照顧,你折騰自己算什麼事?是你自己說你還要照顧父親,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能照顧他多久?」
我捏著父親的一件厚夾克,輕聲說:「這件衣服是媽媽上個月剛給爸爸買的。」
陸勵成的語氣立即軟下來:「你休息一下,明天我們一早就走,我向你保證,等叔叔醒來時你肯定在他身邊。」
我說:「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我收拾好東西就休息。」
收拾完東西,我去洗澡,出來時,陸勵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沒有一點聲音,只有一個新聞主持人不停地說著話,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麼。
我去廚房裡熱了兩袋他帶來的牛奶,「喝點兒……」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幾天,他刻意地隱瞞消息,我至少還在他家裡、在車上、飛機上好好睡過覺,他卻自從那天晚上接到消息起就一直在連軸轉,訂機票、安排行程、聯系和內的朋友、安排醫院、督促旅行社支付保險賠償……
我把牛奶輕輕地放到茶幾上,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又關上燈,縮坐在沙發一角,邊喝牛奶邊看電視。
雖然沒有聲音,也完全不知道在演什麼,可是眼睛盯著一幅幅閃過的畫面,大腦就可以不用思考。
很久之後,他仍然沒有醒,雖然不忍打擾他,可是若這麼坐著睡一晚,明天肯定全身都疼。
「陸勵成,去沖個澡再睡吧!」
他睜開了眼睛,恍惚地看著我。
我正低著頭看他,仍有濕意的頭發垂在他臉側,他伸手替我將頭發挽到耳後,溫柔地說:「你不是孤單一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種同情,還是一種安慰?
他站起來,沒什麼表情地說:「我去沖澡。」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浴室,告訴他洗頭的、洗身子的都在哪裡,然後又拿了一套我當年買給父親的睡衣給他,買的時候大了,此時他穿倒正好合適。
關上了門,他在裡面洗澡,我在門口和他說話:「家裡就兩個臥室,我爸媽的臥室……」
他立即說:「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抱歉!」
「沒事,我經常在公司的沙發上水,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我拿了條干淨的床單鋪在沙發上,又放好枕頭、棉被,然後回自己的臥室。剛開始一直無法入睡,我努力收斂心神,讓自己的大腦保持一片空白狀態,最後,終於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清晨五點,鬧鍾響,我立即起來,洗漱完畢後叫陸勵成起來洗漱。等他洗漱完,我的早飯已經做好了,兩個剛煎的玉米雞蛋餅,兩杯熱牛奶,一碟泡菜,有白菜、胡蘿卜、豇豆、顏色煞是好看。
陸勵成努力讓一切顯得正常,笑著說:「好豐盛。」
我也笑,「泡菜是媽媽醃好的,想吃的時候隨時撈。牛奶放進微波爐一熱就好,我唯一的功勞就是這兩個玉米雞蛋餅。」
陸勵成嘗了口玉米雞蛋餅,「很好吃。」
我說:「本來覺得冰箱裡的食物大概都過期了,只想煮點兒玉米粥的,結果看了一下雞蛋的日期,竟然還沒過期……」我的聲音哽在喉嚨中,原來生離死別的時間只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前,媽媽還在這間房裡忙碌。
我低下頭,沉默地吃著飯,陸勵成也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吃晚飯,兩個人趕往醫院。
等父親醒了,我推著他去外面散步,陪著他聊天。
吃過中飯沒一會兒,護士就來趕我們走,說探視時間已過,該讓病人休息了。
我請陸勵成送我回自己的小公寓,快到我家樓下時,我讓他停車。
我走進一家地產中介公司,一個男的看到我和陸勵成一前一後的進來,以為是夫妻,立即熱情的招待我們,「二位是買房?」
我坐到他對面,「不是,賣房。」
「哦,哪裡的房子?」
「就是距離你們不遠的XX花園。」
男子趕緊找單子給我填,「那裡地段很好,緊挨著地鐵口,你的房子大嗎?如果不打,比較容易出手,很多剛工作的年輕白領都願意買這個地段的小公寓。」
我正要低頭填資料,陸勵成的手蓋在了紙上,「你什麼意思?」
我側頭看他,「我要賣房子。」
「我耳朵沒聾!為什麼?」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太大關系吧?」
陸勵成盯著我,「如果你擔心你父親的醫藥費,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我淡笑著說:「怎麼解決?你不會真以為醫保能全額報銷吧?你應該知道治病就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過程。我父親上次病了一年,手術加住院化療,我們家總共花了十六萬!還不包括零碎的費用。很多進口的好藥,根本不在醫保的報銷范圍之內。上一次,我爸為了省錢,寧可自己多受罪,堅持不用進口藥。你知道化療有多痛苦嗎?這一次,我不想讓他再經受這一切,我要給他用最好的藥,給他請最好的看護……」我說不下去,轉過了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請你不要發表意見。」
「我有錢,可以……」
我猛地轉過頭盯著他,他把沒有說完的話立即吞了回去。看到他眼睛中閃過的受傷,我有一點兒歉然,帶著幾分疲憊地說:「我自己有能力照顧好父親,我也想自己照顧他,你明白嗎?」
陸勵成沒有說話,我努力地笑了笑,「再說了,你借給我錢,我不是還要還的嗎?早一點兒、晚一點兒又有什麼區別?」
陸勵成拿開了手,我開始填單子,將房屋的地址、面積、新舊程度都詳細填好,又和中介簽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沒有請他進去,站在門口說:「這段日子你的幫忙,‘謝謝’兩字難以表述,以後你若有用得著我蘇蔓的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假期快要結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准備上班吧!不用再來看我,這裡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鐵都很方便。」
他想說什麼,卻隱忍了下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說完轉身離去。
我定了鬧鍾,兩個小時候叫醒自己。我倒在床上,衣服沒脫,鞋子也沒脫,就這麼昏昏沉沉地躺著,腦子裡還琢磨著要給大姐發一封電子郵件,請她幫我推薦一份高薪的工作。我要給父親做晚飯,煲骨頭湯,記得去醫院的時候帶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幾盤,明天早起去菜市場買條活魚,還要寫辭職申請……
休息!蘇蔓,你需要休息,才能應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