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楊宮摟著後,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楊宮呵呵直笑,連聲說道:「大子說什麼呢?大子說什麼呢?」
玉紫聽著這一老一小的笑鬧聲,嘴角一揚,慢慢倚向塌後。
玉紫閉上雙眼,右手不緊不慢地叩擊著幾面,神色安詳平和,似乎剛才趙出真沒對說什麼讓她不開心的話一樣。楊宮細細瞅了瞅後,終於放下心來。
玉紫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般寧靜。再次重逢後,她總是這樣,縱使觸犯了趙出,縱使他說的話再深地刺激了她,她的心,也不會如以前那般惱怒或激動了。
她,似乎冷下來了。
這時,玉紫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楊宮笑道:「這宮庭之樂,父親沒有欣賞過吧?兒願與父親共享。」
說罷,她右手一拍,喝道:「來人!」
一個侍婢應聲出列。
玉紫笑嘻嘻地說道:「我父來了,且去通知樂師,今晚我與父共樂。」
「諾。」
樂師在這種戰亂年代,本來是個極為稀罕的玩意。因為任何一個樂師培養出來,都要十年之功。而這種生產力極不豐富的時代,用十年之功去培養這種吃閒話的人,只能是大貴族做的事。
但現在不同於春秋,現在的諸侯人人稱王,自以為能與周文王比肩,所以夏商周以來,列代大王們喜歡的樂師,每個諸侯都大力培養。如此培養了一二百年,便連玉紫這樣小小的姬妾府中,也有一套班子。
玉紫一聲令下,樂師們便忙活起來。到得明日初起時,玉苑的正殿中,已是燈火通明,笙樂不絕。
寬敞明亮的大殿中,一隊樂師正吹著笙,另外一個角落裡,一個瞎子樂師,正鼓著瑟。
大殿的正中,一隊舞姬雲袖飄飛,翩躚起舞。
這便是趙出踏入玉苑時看到的景像。
呆若木雞的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坐在主塌上的那個婦人。
婦人懷中抱著孩子,正低下頭,與坐在她身後的楊宮喁喁低語,她的嘴角含著笑,清麗嬌美的臉上,散著一副慵懶地放鬆。
是的,是放鬆!
這個婦人,居然在他剛剛大發雷霆之後,在他嚴厲的警告之後,在說出如此無法無天的話後,大搖大擺地坐在殿中,欣賞著笙樂歌舞!
身後的一個劍客,見到趙出站在殿門口一動不動,不由湊上前來,低聲問道:「大王,入殿否?」
趙出緩緩抬起,他抿著唇,徐徐問道:「你說這婦人在想什麼?」
那劍客睜大了眼,一臉的不明白。
趙出笑了笑,眉頭漸漸聚攏,喃喃說道:「她,竟是不懼了麼?」
他的目光,再次投到了主塌上的婦人臉上。
那張臉,如此明媚,眉目間宛如一池春水,蕩漾著春和日麗的詳和。她似得想透了什麼,也似是放下一包袱,她上揚的嘴角,那眸中的笑意,是如此的懶散,如此的閒適!如此的,毫無偽裝!
趙出突然胸口大悶!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胸口上。
這時,身後的劍客再次問道:「大王,可有不適?」
趙出沒有回答。
他只是放下了手,大步踏入殿中。
隨著趙出一入殿,瞬時滿殿燈火,都黯淡了些。眾人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這一看,「撲通」「撲通」跪下一聲。
「臣等見過大王。」
趙出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那個倩笑盈盈,宛如蓮花的婦人,大步向她走近。
他來到了玉紫面前。
他低著頭,目光懶懶地望著她,微微一笑,道:「姬,好生自在!」
玉紫聞言,以袖掩嘴,含羞一笑,目光流轉間,她溫柔地說道:「大王可是累了?快快上塌。」
趙出盯了她一眼,提步上前。這時,兩個侍婢已快手快腳地拿起塌幾,擺在玉紫的左側。
趙出施施然坐好,手一揮,命令道:「樂起!」
瞬時,笙樂再響。
這一次,舞女們旋轉的身姿,更加嫵媚動人了,她們雲袖飛灑間,眼波如水,頻頻向趙出望來。那小腰起折反覆,扭得倍兒精神。
自從趙出繼位後,他的喜好,漸漸影響了整個趙國。如他喜歡玉姬,而玉姬,便是腰細膚好的美人。於是不經意間,整個邯鄲城,從貴女到歌伎到女館中的,到處都是腰細膚好的美人。
眼前這些舞女,雖然是代表趙國國樂水平的一流舞伎,可她們也沒有見過幾次君王面。此刻趙出來了,她們的眼波,都要流出水了,那左扭右扭的細腰,不時做出一些高難度的動作。每一個人都想要告訴趙出,她們的腰是如何的細小!
玉紫只是一瞟,便差點失笑出聲。
這時,趙出的聲音從一側傳來,「姬何事歡喜?」
玉紫回眸看向他,這一眼,似笑非笑,似有情亦無情,波光靈動如水,玉紫沒有察覺到自己拋出了一個極成功的媚眼,她忍著笑,以吟誦的語氣搖頭晃腦地說道:「滿殿美人兮,美目顧盼,細腰折斷兮,只求悅君王!」
玉紫的聲音一落,便笑嘻嘻地轉過頭看向趙出,道:「大王以為,妾這詩做得如何?」
趙出沒有笑。
他只是靜靜地盯著玉紫,俊美高華的臉上,表情冷冷。
迎上玉紫的眼神,他問道:「姬,今日怎地如此歡喜?」聲音雖然清冷而淡,語氣中卻帶著一種堅持,他盯著玉紫,等著她地回答!
玉紫回眸一笑,懶懶地說道:「歡喜便是歡喜,需要原由麼?」
趙出的臉一冷,盯著她。
玉紫卻是不理,她低下頭咬了一下孩子的鼻尖,笑眯眯地說道:「兒,那些美人的舞跳得可好?」
回答她的,是孩子揮著嫩藕般的白胖小手,咿咿呀呀地亂叫聲。
趙出盯了玉紫一陣,見她不理會自己,心口堵悶莫名。
突然間,他沉聲命令道:「都退下!」
瞬時,殿中歌舞一止。然後,驚住了的眾人才回過神來,他們連忙朝著趙出一禮,緩緩退去。
眾人一退,楊宮有點坐立不安了。
玉紫嘴角一揚,微笑道:「父親,夜深了,你也退吧。」
「然。」
楊宮雙手斂在大袖中,緩緩退去。
轉眼間,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趙出和玉紫加孩子。
趙出向塌後一倚,閉上了雙眼。
這時,他感覺到一股軟玉溫香,卻是玉紫湊近他,溫柔關切地問道:「大王可是不適?」
趙出嗖地伸手,扣緊了她的左手腕。
他緊緊地錮制著她,低沉地問道:「玉姬,你要想什麼?」
玉紫微微一笑,她抽了抽手,沒奈何,他實在握得太緊了。見抽不動她也就不抽了。玉紫右手撫著孩子,與孩子一起咿咿呀呀地胡亂說著話,一邊笑道:「大王,妾是想明白了。」
趙出嗖地睜開了雙眼。
玉紫含笑地看著他,眼波中無驚無喜,「大王不過是想立妾為夫人麼?想立就立罷。至於孩子也是一樣,你不是想在他週歲時,把他的名字錄於宗祀中麼?那就錄罷。」
她笑得懶洋洋,渾不在意,「就算大王不想把妾立為夫人也不打緊。妾呢,也無他求,只是不想和孩子住到那王宮裡去。當然,大王非要妾入你的後苑,妾也可以忍受。」
她說到這裡,朝著趙出擠了擠眼,笑眯眯地說道:「一切都如大王之願,大王歡喜否?」
歡喜?
他一點也無法歡喜。
趙出緊緊地錮制著她的手,只感覺到胸口堵悶得令他煩躁莫名。
他盯著玉紫,緊緊地盯著玉紫。
她是真的笑得雲淡風輕,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是的,她不在意了!這次他接回她後,她雖然對著他笑,雖然如以往一樣的溫柔體貼,可他能感覺到她眼眸中的恨意和隱忍。
可是這時刻,她的眼眸中,連恨意也不再了,也不再了……隱忍雖有,卻另有一分清明。
似乎,她正在努力地放下他,在努力地放下對他的愛和恨!
這樣的玉紫,他不喜歡!
趙出沉沉地問道:「就算始終是一姬妾也不在意?就算回到王宮也不在意?」
玉紫一笑,懶洋洋地點了點頭。
趙出俊臉一青,暴喝道:「休得欺我!」
這一聲暴喝直如驚雷,睡意綿綿的孩子給嚇了一跳,當下他嘴一張便想哭嚎。可小嘴才張到一半,玉紫便把自己的食指塞到他嘴裡。當下,孩子便有滋有味地含了起來。
玉紫笑了笑,她的笑容是如此的懶洋洋,如此的不經意,「大王何必動怒?一切都如你所願了,你怎地更加惱怒?」
她說到這裡,眼見趙出的臉色更青了,當下連忙笑道:「好罷好罷。大王不喜歡,就當妾方才的話根本沒說!」
她像哄孩子一樣哄了趙出一句後,秀眉一皺,朝著孩子惱道:「別咬,喲,別咬!」
說罷,她急急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指。
這時,趙出騰地站了起來,大步朝外面衝去。
玉紫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暗暗想道:這男人真是自私啊,凡是想得到的,竟是非得到不可。這女媧造人,各有不足,又怎麼會讓你事事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