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這麼問?」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問題賀齊光之前就問過。
「他是不是對你挺兇的?」
「沒有啊。」
「他那人就這樣,成天冷著張臉。你不要因為以前甩過他就有負疚感,處處慣著他,你那麼好,他憑什麼!」
簡年不知道該說什麼,隔了半晌,才答道:「謝謝你替我著想。可兩個人在一起,很多事情並不是外人看的那樣。」
表面上看來路時洲動不動就表示不滿,而她事事順從,可他們倆都清楚,在這段感情裡,佔上風的那個一直都是她。
被歸結為「外人」,賀齊光一時語塞,許久後才問:「他讓你賠二十萬是什麼意思?」
簡年怔了一下:「你聽誰說的?」
「還真有這麼回事兒?」
「怎麼可能。」
賀齊光不傻,自然看得出這事兒不是空穴來風,他詫異了片刻,說:「你就是太單純,那時候還給我錢……路時洲為什麼讓你賠那麼多錢,你工作沒多久,拿得出來嗎!」
簡年一陣頭痛,她既不知道這件事該從哪兒說起,也不想同旁人說,實在詫異賀齊光為何這麼關心自己的事情。
「你是聽樂樂說的?」簡年思前想後,覺得只有這麼一個可能,「小孩子哪搞得清楚大人的事兒……他年紀這麼小,沒人看著怎麼行,我下去找他。」
見簡年轉移話題,賀齊光起身攔到了她面前。
「不管你怎麼想我,我都得跟你說實話。可能路時洲已經跟你說了,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其實有女朋友,那天在圖書館遇到你時,我剛剛跟她吵過架。那條短信我是發給她分手的……我太混賬,活該咱們錯過。」
這番話讓簡年倍感不自在,立即澄清道:「我不告而別不是因為你有沒有女朋友,發沒發錯短信,而是本來就準備跟你說再見。不對的是我,明明從一開始就只可能跟你當朋友,還給你錯覺。還有,路時洲從來都沒跟我提過你當初有沒有女朋友。」
哪怕和簡年早就沒可能了,賀齊光聽到這番話,一時間也有些難受,猶豫再三,他仍是把糾結已久的話說了出口:「我跟路時洲有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如今僵著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過一段自然就好了,你不要多想。但有些話就算他罵我我也得說。」
「你們剛重逢的時候,路時洲其實挺恨你的,也不怪他,他那麼傲的一個人,從小到大,什麼時候被人嫌棄過?我當時真不知道他的初戀就是你,就勸他說,要是真放不下,就把你追回來,追回來處一段再甩了就知道糾結十年不是因為你最好最特別,而是不平衡、不甘心。他當時沒說話,後來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跟我說要把你追回來處一段,把你欠他的找補回來再甩了你。」
簡年先是一楞,隨即笑道:「前一陣我以為他有女朋友,怕控制不住自己越界,刻意冷著他,他誤會了才說氣話……你也知道他要面子,非得給自己找個藉口才低得下頭。」
「你就是太單純了,我沒說路時洲一定是為了報覆你才重新和你在一起,但你也要留個心眼,別傻傻地以為要結婚了,就答應他不合理的要求,萬一結婚落空了,再被騙一筆錢……路時洲人雖然不壞,但因愛生恨什麼的,你明白吧?」
眼看路時洲要回來了,簡年不想再同賀齊光糾纏下去,便笑道:「謝謝你。就算路時洲是為了報覆我才求婚也沒關係,我害他傷心那麼久,只要他能高興,真要是被騙錢被悔婚就當還債了。」
「……」
人家樂意被騙,他的提醒便全無意義,枉做小人而已。不等簡年再說話,滿心失落的賀齊光就先找個藉口下樓了。
剛下到一層,賀齊光便跟端了滿滿兩盤食物的路時洲撞了個正著,隔著半透明的玻璃,看到觀景台只有簡年一個人,路時洲立馬黑了臉。
沒同簡年說那番話前,一提起路時洲,賀齊光的心中還憋著一口氣,說過之後再看到他,就只剩下過意不去了,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交情深厚到天塌了也砸不穿,較勁不過是一時的。
「你瞪我幹什麼,這還沒結婚呢,我找弟妹說兩句話都不行?心眼這麼小,以後就別把人家帶出來。」
這句「弟妹」一出,路時洲非但消了氣,頓了頓,還扯出了一個笑:「是嫂子。你都跟她說什麼了,非趁我不在過來。」
明知道路時洲會惱,為了問心無愧,賀齊光仍是說了實話:「我提醒她小心被你騙了。你以前不是說過嗎,準備把她追回來處一段,把她欠你的找補回來再甩。」
路時洲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高聲怒罵道:「賀齊光,你他媽真是有病!」
被罵了的賀齊光反倒坦然了,不緊不慢地說:「你急什麼,這不是你親口說的嗎?這主意還是我替你出的,我不提醒一句,萬一你把人家坑了,我能過意得去嗎?不是我說你,被甩了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簡年那麼好的一個女孩,你要沒問題,人家能甩了你嗎?我跟她說完這事兒,你知道她說什麼嗎?她說『就算路時洲是為了報覆我才求婚也沒關係,只要他能高興,被騙錢被悔婚就當還債了』——你看看人家這境界,再看看你,不覺得跟一個女孩子計較特別小肚雞腸嗎,你……」
這番唐僧唸經式的嘮叨讓路時洲煩躁到了極點,他最大程度的克制住自己的怒意,說:「賀齊光。趁我沒動手,你趕緊走。」
賀齊光一早就猜到路時洲會生氣,並不計較他惡劣的態度。
賀齊光離開後,路時洲一時間不敢上樓,他在樓梯處站了許久,組織好語言,在心中默念了三五次,才擡腳走上觀景台,每上一層台階,他的心就沈重一分。
推開觀景台的大門時,不同於他想像中的情形,簡年居然正神態輕鬆地和人打電話聊天,路時洲將食物放到茶几上,在一旁聽了片刻,便猜到對方是李冰茹。
李冰茹性格誇張,不知在電話那頭說了句什麼,引得簡年哈哈大笑。一回頭看到路時洲,簡年很快掛斷了電話。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看到茶几上的食物,早飯沒怎麼吃,已經餓透了的簡年馬上拿起一塊拿破崙咬了一口,「什麼時候才有午飯,餓的時候不想吃甜的生的。」
她這麼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讓上樓前還滿心緊張的路時洲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沒想到簡年完全不在乎,解釋的話便無從說起。
見路時洲悶悶地坐在一旁不說話,簡年怕剛剛的事情引起誤會,笑道:「賀齊光剛剛來了。」
「我看到了,他都跟你說什麼了?」
「亂七八糟什麼都有。」路時洲跟賀齊光僵著,簡年自然有壓力,哪敢告訴他實話,只好揀好話說,「哦,他說他跟你有三十年的交情,如今僵著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讓我不要多想,還說你們過一段自然就好了。」
路時洲「嗯」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
簡年只當他又在吃醋,便沒搭理,自顧自地吃東西。然而,一直到午飯晚飯都吃完,下了遊艇回到車裡,路時洲仍舊對她愛搭不理。
好脾氣如簡年,也無法長時間忍受這樣的冷暴力:「路時洲。」
「嗯?」
「我很忙,每天都睡不夠,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其實很想留在家裡整理屋子,收拾衣服,睡個懶覺,看場電影,或者去我爸媽家吃飯。為了跟你在一起,才會過來,才會遇到賀齊光。」
「在能承受的範圍內,哪怕委屈自己,我也希望滿足你,可仍是討不到你高興,你這樣讓我很有壓力……我跟賀齊光坦坦蕩蕩,可擔心你介意,連正常的交流都謹小慎微,換來的卻是你這種態度。」
簡年向來溫婉,重新在一起後,這還是第一次抱怨。
「我煩不是因為他。」
「那是為了什麼?」
路時洲沒作聲,突然變道,把車子隨意停到海邊,下車點煙。
簡年滿心煩擾,也跟著下了車,坐到了棧道的長椅上。路時洲立在車旁抽完一根菸,才坐到了她的身邊。
「對不起,或許是我的問題。你做得再多,再一味的遷就,我仍是覺得沒底,之前想不通為什麼,現在總算明白過來了——因為你對我好只是為了還債,並不是因為喜歡。你不喜歡我,或者說程度遠遠不及我對你的感情,因為這種不對等,我才總擔心,才想方設法地找你同樣在乎我、離不開我的證明。」
聽到這話,簡年更覺不快:「……你憑什麼這麼說?」
「只要我能高興,被騙錢被悔婚就當還債了——這話不是你親口說的嗎?聽賀齊光說,他告訴了你我之前說過的幼稚賭氣話,我特別緊張,特別怕你信他不信我,我滿心忐忑地去找你解釋,沒想到你根本不當一回事兒。」
簡年一臉詫異:「因為我沒生氣,沒同你吵,你就以為我不在乎你?路時洲,你為什麼總把我往歪了想?我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兒,是因為我瞭解你,知道那只是氣話,因為我有正常的判斷能力!我再蠢,也能搞清楚你不可能是為了報覆才跟我在一起。真心和假意並不是那麼難分,而你呢?我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可隨便一句話都有可能惹你不高興,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下去。還有,『還債』只是隨口跟賀齊光說的玩笑話,你不用當真,哪怕是十年前,我也沒有虧欠你的地方。」
不等路時洲回答,簡年又繼續說:「在一段感情裡,哪有絕對的上風呢?你以為你受盡了委屈,被辜負背棄,其實辜負你的人或許比你背負得更多。」
「大一期中考試前,你跟我吵架,我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夜,第二天沒考好,心情差了好幾天,你說期中考試只佔百分之二十,影響不到獎學金,就算沒獎學金又有什麼大不了——你的未來註定花團錦簇,所以你有足夠的精力追求別的東西,可我沒有。如果沒遇上肯幫忙的好老師,這份在你眼中薪水微薄的工作我都未必能找到。」
「父親重病,母親柔弱,奶奶老邁,那時候的我每一天都生活在坐吃山空、朝不保夕的惶恐裡。分手之前,我其實去北京找過你。當時我所有的錢都付了那個混蛋的醫藥費,買過車票,就只剩下一百塊了。到了北京我才發現前一晚跟你吵架吵停機了,充了五十,還是停機,就只好去你們學校找你。我餓著肚子在你們宿舍樓下等了很久,遇到你一個同學,他告訴我你去自駕遊了。從那一刻我才終於想要分手,對於我來說,和你這樣的人戀愛太奢侈。」
「我並不是故意隱瞞自己的情況,因為就算說出來,你也沒法理解。你不會理解和你保持平等的關係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因為你理解不了,所以我告訴你實情,你也只會用錢救濟我,逼著我空出打工的時間圍著你轉。而我的惶恐,我們全家的惶恐,哪怕你給再多錢也無法填平。只有穩定的經濟來源和足夠的賺錢能力才能讓那時的我們有安全感。」
「或許你不知道,當年我爸爸不惜犧牲江東也要替你證明是因為什麼。是因為你媽媽承諾幫他解決醫保之外的醫藥費。在得到你媽媽的承諾之前,他甚至不敢去醫院覆檢,在最初的診斷之後,他瞞著家人拖了兩個月之久。」
「你是不是覺得這種行為很不可思議?以你的經歷,永遠不會明白對我和我的父母來說,想維護自尊和平等要付出什麼樣的努力。在今晚之前,對著你,有關大學時代的窮困,我仍覺得難以啟齒。」
「我曾經以為,哪怕我與你之間隔著一整條銀河,隔著十萬光年,只要我足夠努力,總有一天可以站到你身邊。真是抱歉,沒想隔了十年,我仍是讓你有如此多的不滿。你很好,也沒錯,可能……」
怕簡年說出「可能我們不合適」,情急之下,路時洲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打斷了後面的話:「哪有什麼銀河?我們現在不就挨在一起?我所有的不滿都是因為不理解你當初的做法,我願意一點一點地弄明白,就是怕你沒耐心說給我聽。」
簡年垂下了眼睛:「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如果我不和同學自駕遊,你去找我,我們見了面,就不會分手?」所有的事情中,這是最讓路時洲感到詫異的一件。
過去他真的未曾想過,在他自以為飽受冷落之時,簡年也同樣備受折磨。那些延續了十年的不甘和委屈瞬間消散了大半。
「也會分手,不過是再拖一段而已。」嘴上這麼說,簡年的臉上卻有了笑意。
瞥見她的臉色緩和,路時洲終於安心,笑道:「百分之九十九怪我想要的太多、不理解你,百分之一怪你不夠愛我,自尊什麼的再可貴,對我來說就遠不及你。你跟我求婚,說你愛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離不開我,讓我錄下來,每次不理解你的時候我就放出來聽一聽,一定藥到病除。」
「……」
「我教你怎麼說——路時洲,我十三歲時對你一見鍾情,十八歲有幸得你垂青,如今二十八歲,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你,我愛你,求你娶我為妻……」
「哎,簡年,你別走啊,你背會了這段我就開始錄,你到底錄不錄?你不錄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爸媽,說你從小就暗戀我、上課不聽講,偷我的卷子學我寫字的事兒。」
……
簡年向來拗不過路時洲,短暫的爆發之後,又軟了下來,終於在領證那天早晨被迫錄下了這麼一段。
順利地拿到結婚證後,走在後面的路時洲翻開兩個小紅本,忽而想起父親說遇到一個如此喜歡的人,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幸運。
人生苦短,能遇到一個深愛的人,這當然是他的幸運。縱然他與簡年的性格天差地別,縱然可以預見,在未來的數十年間他們仍會有分歧。
可就連分手後最難熬的那一段,他也舍不得後悔與她相識。互通了心意後,過去不再是禁忌,問過才知道,原來簡年也同樣如此。
路時洲快走幾步牽起了簡年的手,在她的臉頰印下了一個吻:「我也愛你。」
簡年回頭看向他:「你說什麼?」
路時洲咧嘴一笑:「你早晨說了那麼多遍愛我,突然想起我也該回一句。」
「……」
「簡年同學,你愛慕我十五年,此時此刻,有沒有一種得償所願的感覺?」
「沒。」簡年笑起來眉眼彎彎,「只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路時洲並不介意,坐進車中後,從口袋翻出一個錦盒:「結婚禮物。」
簡年打開一看,是一枚紅寶胸針,主石很大,顏色也非常漂亮,她雖不懂珠寶,卻也看得出價值不菲。
「你不喜歡鑽石,我就換了這個,喜不喜歡?」
「喜歡,謝謝你。」
「我的禮物呢?」
「……我沒準備,我想一想送什麼好,婚禮前補給你。」
「我早就想好了,就怕你不肯給。」
「你想要什麼?」
「那個薄荷色的記事本。」
「……已經扔掉了。」
「真的?」
「真的……」
「你騙不了我,你撒謊的時候習慣咬下嘴唇。你給不給?」
「不給。」
「不給就算,反正你藏不了一輩子。家就那麼大,還有那麼多個十年,我總會找到的。」
《十萬星河》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