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家有電視起,哪一年不是全民追星的年代,服裝行業深受影響,今日滿大街墊肩和高腰褲,而黃鸚身上真絲的連身裙有虞美人錯落,長及膝蓋,趁她與錢丞爭執時,輕輕擺動。
因此,陳宗月扔了那支鋼筆,卻沒想到她會撲上椅子,也許是從她裙襬翻飛出一陣涼澀皂香,讓他不自覺眉毛一跳,眼簾下落,大腿細到彷彿一手可握。
耐人尋味。
錢丞拽了她一把,她倒是能將那雙細跟涼鞋駕馭的很好,退了幾步也站穩了。陳宗月則抿唇,抬眼見她是戰戰兢兢的神情,他有點不悅的沉默。
空氣從椅子倒下的瞬間開始凝固,而黃鸚視線從他的臉上,又瞟回地上,在該不該將那把椅子扶起擺好之間猶豫,要是真缺個角,賣了她也賠不起。
沒輪到她做出什麼舉動,陳宗月神色已經與往常無異,語氣平平的問她,「你用郵票換了多少錢?」
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跳到這個問題上,黃鸚愣一下,才如實回答,「……三百塊。」
陳宗月轉向她身旁的男人,「飛仔丞。」被點名的錢丞背膀一挺,聽到他接著說,「你賠給她。」
錢丞張嘴痴呆,「啊?阿叔,這也……」他瞭解陳宗月,無論什麼情況下他都是說一不二,即刻對黃鸚道,「等住,我去撈上□!」
一個惡意與她爭奪,一個故意扔筆,兩個人好像仗著自己年紀比她大,沒有一句歉意,黃鸚不知道更生誰的氣,只能替自己委屈,她眉心一擰,「你愛怎麼撈就怎麼撈,我不要了。」
黃鸚扭頭就要走,陳宗月叫住了她,「你等等……」
她聞聲定住了身,他卻對著面前的錢丞說,「汪老闆定了兩盒太平猴魁,你拿了地址送過去。」
不用想轍從百年老樹寬、壯漢人頭高的魚池之中撈筆,錢丞自然跑得比誰都快,走過黃鸚身邊時,低聲警告她,「不要亂講話。」
黃鸚還生著氣,懶得答應一聲,然後見陳宗月自己把那張椅子扶了起來,再抬手對樓下服務生招呼,他腕上沉香珠隨之往下滾落。
三樓是私人會所不隨意接待茶客,轉眼餘下他們兩人,算不上共處一室,但是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等陳宗月雙腿交疊怡然,看她還站在原地,便一指旁邊椅子,意思是讓她坐。
黃鸚眼睛不眨的遲疑了幾秒,上前只坐三分一,她記事以後就沒這麼淑女的端坐著,姑媽見了要欣慰。
陳宗月看著她,笑意淡淡,「你總這麼怕我,是我長得很可怕?」
她該往脖子裡抹點蠟,就不會如此艱難地搖頭。
他長得不可怕,正相反的五官英挺,可以想像到他年輕時一定是風靡萬千少女,而今唇上有淡淡一層青須,凸顯年紀穩重,眉眼溫和,好似煦風微拂。
那句話怎麼說的,男人應似酒,經得起沉澱,才有味道。
大概她是被錢丞洗腦,他描繪的陳宗月今晚說要收哪條街,不需等天亮就有字頭爭著過來給他插旗,難道是因為敬老嗎?平時看你是無知小輩不跟你計較,千萬別做蠢事,小心把你切了卷壽司。
陳宗月斂了笑容,頗有幾分鄭重地向她道歉,「不好意思,把你的筆丟了。」
錢丞離家三四年,口音越發彆扭,而他呢,即便不是字正腔圓,也是清晰自然,從不跟她說廣東話,吐字不快且低沉,就像攥緊一把沙子。
陳宗月繼續道,「我一定叫他賠夠你錢,順便你問問那人喜歡什麼,我來買。」
那人是指高子謙,她很無奈。
這支鋼筆和高子謙沒有半毛錢關係。
要不然,怎麼會被他扔了,還生不起他的氣,只剩滿心酸澀、滿腹委屈。
黃鸚一直認為,陳宗月對她的態度不差,甚至多有忍讓,完全是因為錢丞,沒人懷疑錢丞的忠心,那是天地可鑑日月可表,照顧一下他的表妹,在情理之中。
否則,陳宗月就算將時間浪費在數茶葉,也沒空瞧她一眼,更別說與他坐在這裡喝茶。
是以,她沒想好要怎麼回答,服務生先抬來一張烏木根雕茶几,擺上一副茶具,用單獨的小壺燒上開水。
這套茶具應是陳宗月專屬,茶盤上有他的一串橄欖核佛珠,他拾起佛珠捏在掌中摩挲,一邊泡茶,一邊提起,「還有,你的郵票賣給誰了?」
黃鸚尚在打量他的手,這會兒回神說,「……我的朋友。」
陳宗月點了點頭,既然是小朋友的事情,他就管不到了。
不一會兒,過來一位中年男人,黃鸚只知道他叫老文,臉上有一道很深的疤,一年前正在與人交易被她撞見,再從茶室出來撞見她的,就是老文。
距離不遠,能聽見老文說是誰打來一通電話,陳宗月不急不慢地交代,「講我一會回他。」
老文走了,壺裡水滾了。
陳宗月沏茶動作不細緻,卻又行雲流水,只倒入她的蓋碗中。他起身說,「你先喝茶,我有事要處理。」
黃鸚抬頭看著他,「我能在這坐到太陽下山嗎?這裡涼快,我們家一般不開空調,省電。」
年輕人才不分什麼春寒剛過,入夏就是炎酷,出了茶樓的門,蟬聲定是四面八方湧來。
視線居高臨下,無意間將她稍低的領沿覽入眼底。陳宗月默了片刻,狀若無事般頷首,「可以,走前記得交個茶位。」
一樓接待台上立著小牌子寫明,茶位費一人收二十。
黃鸚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身。
他驚了一下,隨後笑著說,「坐吧,餓了叫老文給你搞些吃的來。」
黃鸚老實坐好,眼裡閃著機靈的光,「免費?」
「賒賬。」陳宗月準備離開,又說了句,「以後慢慢還。」
他臉上沒有笑,不知說真說假。
過了會兒,沒見到陳宗月,老文給她端來一塊巧克力蛋糕,精緻的不像話,他說廚房裡的點心師傅以前在中環開餅店。黃鸚嘗了一口,不吝嗇地豎起拇指讚美。
等到白瓷盤底僅存巧克力的印記,她輕輕將茶水吹開漣漪,啄飲下肚,竟然勾起食慾,就近找著一本價目單,翻閱得她瞠目張口,一杯茶和幾叉子下去,一隻鋼筆沒了。
破罐破摔,黃鸚舉著這本子晃蕩到樓梯前,將其一合傾身望下,瞧見了老文,便告訴他還要一個栗子蒙布朗。老文笑著應了。
就讓這筆賬賒到天荒地老吧。
從茶樓出來胳膊還是冰涼的,沒走幾步路就一脖子汗,想遛食都不成,非逼著她搭上公共汽車,太陽沒下山先到了站。
弄堂裡飄出修棕繃床的吆喝聲,拐彎就到家之前,黃鸚踮起腳摘了一朵雞蛋花,放在鼻尖聞著。一進家門就聽見樓上電視在播天龍八部,她踩上木板搭的樓梯,唱著它的主題曲。
姑媽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坐在縫紉機後面看得入神了。直到她轉過頭,發現一隻小黃鸚蹲在身旁,笑眯眯地捧著一份芝士蛋糕,請她品嚐。
姑媽說笑,「哪兒偷來的?」
黃鸚理直氣壯,「我買的!」雖然是賒賬。
她的姑媽全靠早年喪偶、兒子沒心肝,練就出舉重若輕寵辱不驚,領著每個月五百退休金,住在這屋的樓上,樓下開著裁縫店。
裁縫店初期難經營,姑媽不是八面玲瓏的個性,稱得上內斂,所幸養了一個小機靈鬼,說話磕磕絆絆,倒是更可愛,幫著她姑媽與客人打交道,插科打諢也很在行。為了獎勵她,如果有剩下料子就給她車一條裙子。
這麼著,黃鸚打小就是店裡的模特、活招牌,不管穿什麼都有人說,哎呦,這小姑娘身上衣裳真好看。
可惜時代發展的腳步太快,現在大家追求新穎款式、商場名牌,姑媽這兩年做的活兒除了縫補、裁剪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婚嫁用途的秀禾服。秀禾服考驗繡工,這邊新人又是急用,她只能徹夜不眠,挑燈趕工。所以,姑媽說做完這一套,黃鸚後兩年學費也有了,就再也不接婚服了。
夕陽落到山頭下,打開摺疊桌,擺上一鍋紅薯粥,黃鸚肚子裡裝著蛋糕,吃不下。錢丞晚上也沒回來,難道是怕她真管他要三百塊錢?
其實,那支鋼筆溺死在陳宗月的茶樓裡,也算死得其所了。
翌日早上,一樓電鈴響了。
這兩天沒課,黃鸚愛睡懶覺,這才洗漱完嘴角還沾著牙膏,光腳登登登飛下了樓梯,看見樓下的人影之後,她腳步變慢,最後是斜斜倚著牆站住,等他說話。
高子謙不知道哪裡搶來的小孩皮球,在手裡拋著玩,對她說,「今天龍華開廟會。」
他個頭不高不矮,長得相當清秀,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女孩子都要嫉妒。黃鸚偶爾會想,她是怎麼就和這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玩到一塊兒去了。
她不記得,但是高子謙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迎新的聯歡會上,她演一個小品節目,一身民國時期盛行的五四裝,一雙黑色小皮鞋,一張笑臉清清爽爽。
頓時,他悟到了張恨水筆下的沈鳳喜,單是一件藍布罩衫,為何勝過穿著西洋舞衣袒肩露臂的時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