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李佳莞在上海沒有朋友,因為她馬上又要回紐約去了——

  這是錢丞說的,目的是說服黃鸚參加週末在陳家花園裡的BBQ,她沒答應,點了他一顆萬寶路,斜仰在他的摺疊床上,寬寬的棉麻短褲下是她翹著的細腿,她吸一大口煙都不到肺,全部吐出來,煙霧繚繞周圍,裝模作樣,才說,「好吧。」

  錢丞即刻把煙搶了過來自己抽,黃鸚不滿地抬腳踹了一下他的背。

  鋪著石子路的花園,被一面石牆圍繞著,一陣熱風嘩嘩吹過的香樟樹,帶來了乾燥的土壤氣味。

  黃鸚身上藍色的襯衫連衣裙,藍得像透明的天,腰上綁著流蘇的繩,白色涼鞋踩著綠色草皮,她偷偷摘了一片白梔子的花瓣含進嘴裡,聽見後頭傳來一些聲響,她鬆開了壓低樹枝的手,轉過身去。

  菲傭推來帶輪子的餐車,血紅生肉在盤子上搖晃,銀亮的刀叉叮叮噹噹。

  李佳莞一手抱著香檳一手掐著幾隻高腳杯,跟在後面出現。來的人不知道從哪兒來,她的禮貌止步於幅度正好的笑,不太搭理這些人,同樣,也不搭理黃鸚。

  黃鸚更無所謂她的態度,站在這裡的理由,只是那個正幫忙搭建燒烤架的男人。

  不遠處的陳宗月穿著黑色上衣,亞麻布褲子,他是成熟的溫潤,沉澱的威嚴不銳利,當他留意誰的時候,誰就會變得拘謹起來。

  所以,自從打開他送的裙子那天起,黃鸚再也沒去見過他,一是找不到藉口,二是說不出的緊張,進門至此,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連對視也沒有。

  她身子斜斜的站著,指尖纏繞腰上的流蘇繩,不知錢丞何時走近,將自己的巴拿馬草帽蓋在她頭頂上。

  「她人呢?」他問著。

  黃鸚恨鐵不成鋼的說,「她問我你在不在,她說你在她就不來了。」

  雖然她覺得小樓和子謙早晚是一對,但誰讓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她表哥,胳膊肘不能朝外拐。現在小樓不願意見他,問題肯定出在他身上。

  吾日三省吾身,為何不得姑娘情真。

  黃鸚準備好好教育他一番,就聽一聲無比刺耳的尖叫,將人全部召喚過去。

  有一隻蟾蜍跳到李佳莞的腳背上,嚇得她不敢動彈,手裡還舉著穿了一半蘆筍串,黃鸚在一旁憋笑,憋得快斷氣了。

  當陳宗月抽了一張紙巾,從她腳背上,輕鬆捏走那隻蟾蜍的時候。

  黃鸚就笑不出來了。

  李佳莞吸取這個『慘痛』的教訓,要將燒烤地點搬到露台上,誰讓她是女主人公,而且,這個家真正的主人看上去,也沒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東西陸陸續續搬上露台,黃鸚靠著石砌的圍欄,少了樹蔭遮蔽的陽光更刺眼,她摸了摸快被曬辣的後頸,還是不見陳宗月的身影,她裝作下樓搬東西,卻趁他們不注意,走向過道盡頭的另一邊樓梯。

  她哼著聽不清詞的曲調,下來就不太想回去了。

  樓梯平台角落放著一盆雲片松,那綠霧般的葉片就要垂到地上,黃鸚取下枝幹上的大紅色絲帶花,綁在她自己的頭髮上,甩了甩頭,後腦勺沙沙響。

  她身子一歪坐在樓梯扶手上,順著扶手滑下去,快到底的時候,突然從旁邊走出一個男人來,她腳下一慌,直接撲到他身上。

  什麼東西光噹一聲翻落在地,黃鸚被他兩邊胳膊架住,貼著他精實的胸膛,好像可以聽到他的心跳,還是她的心跳。

  「你……自己能起來嗎?」陳宗月的聲音在頭頂傳來。

  黃鸚從他身上彈開,就見他戴著厚厚的手套,她踩到的全是散落的灰黑碳塊。

  陳宗月蹲下撿碳,她也幫不上忙,只能跨出這片區域,沒等他撿完,等到了一句,「你先上去吧。」

  她點了點頭,便繞過他快步跑上樓。

  陳宗月是聽見那聲響,才抬頭望去,看見她頭髮上跳躍的絲帶花,又移向那盆少了點紅色的雲片松,啞然失笑。

  天光亮得人睜不開眼睛,黃鸚沒想到一上來,就被李佳莞招了過去,她正握著烤肉夾子,在嶄新的網上烤著牛排。

  「我沒想到你願意來,不生我氣就好,畢竟……」她突然親密地靠近黃鸚,說著,「沒有賣命上位的表哥,你也很難接觸到我們這樣的人吧,好好把握機會哦。」

  李佳莞衝她輕蔑而明媚的笑,接著就不明所以的,目睹她主動碰上自己手中燒燙的夾子,然後驚聲叫了出來。

  恰巧,陳宗月跨進露台,聞聲放下一盆碳塊走過來。看見他,黃鸚濕潤的眼珠子像個透明的玻璃球,將燙傷的手保護在胸前,恐懼著身旁的人說,「我不知道……」

  李佳莞情急解釋,「不是,我怎麼可能……」

  黃鸚搶過來說,「我,我沒關係,佳莞不是故意的。」

  此時,李佳莞恍然大悟,這是要給她坐實罪名,氣得把夾子摔向燒烤架,剛要和她對質,就見她被陳宗月給帶走了。

  黃鸚肩膀在他寬而有力的手裡,險些跟不上他的腳步,被他帶到了樓下的客房,又被獨自留在這裡。

  坐上蓬鬆的大床,她扭著脖子瞧了瞧肩頭灰黑色的碳灰,又觀察到第二個壁龕裡,擺著的白色蠟燭和銀色燭台時,就聽見他說話的聲音。

  陳宗月對門外的老文交代一句,順便把門關上了。

  他的手套已經摘去,坐在她身邊,沉默不語地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前,將燙傷膏擠到她手背上,一股濃重的薄荷味迅速侵佔嗅覺。

  黃鸚覺得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有點嚇人,不敢與他碰到視線。陳宗月卻彷彿感知到她的心虛,抬眸瞧著她,「你很喜歡受傷?有自虐傾向?」

  他看出來了。

  黃鸚垂下的眼睫,搖了搖頭。

  「沒有就好。」隔了片刻,陳宗月警告說,「不許有下次。」

  她不太理解這個警告的意思,下次不准再欺負李佳莞?

  得知表妹被燙傷,錢丞立刻跑下樓,迎面撞見老文,「我去看看她怎麼樣了。」

  老文攔住他,「陳先生在裡面。」

  錢丞的表情瞬間從著急變成訝異,他好像了察覺到什麼,只差一點點。

  客房中,黃鸚收回自己被處理好的手,即使她殫精竭慮的接近陳宗月,每次得到他的反應,卻總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兩片嘴唇忽而抿緊,忽而直衝沖地質問,「她到底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陳宗月帶點探究的看著她,「佳莞爺爺是我的義父。」

  這個答案讓黃鸚的氣焰點燃幾秒,就被澆滅了,她低下頭,「哦……」

  「在你看來,我對她很好?」他問道。

  其實,陳宗月對她這個毫無關係的閒雜人等,才是有點好的過頭了。

  她偏偏要說,「特別好。」

  陳宗月短暫失言,之後是嘆息,搖頭,「黃鸚,我不懂你。」

  前幾天她哭是裝的,今天她哭是燙的,聽到他略顯疲憊的語氣,這一秒她鼻子是一陣莫名其妙的酸楚,但他接著說道,「你每天搜刮這些五花八門的問題,攢著考驗我,就不能一次把話說明白?」

  並不是因為厭煩應付她而感到疲憊,黃鸚的失落來得快,散得也快,「最後一個……幾個問題。」她是慎重而緊張的,「在你心裡……我和李佳莞誰比較重要?」

  陳宗月稍愣一下,想了想說,「你和她不能相提並論。」

  「是我比不上她?」

  「她比不上你。」

  黃鸚怔望著他一會兒,差點從眼睛裡笑出來,慌忙低頭捏住裙子,記起什麼又抬頭說,「可她是你的兒媳。」

  陳宗月無可奈何的解釋,「我從來沒有說過,她是我的兒媳。」

  沒曾想,她緊接著說,「那我呢?」

  他皺眉表示疑惑。

  「我可以嫁給你兒子嗎?」

  陳宗月沒有回答,而是冷靜到異常的問她,「你見過我養子嗎?」

  黃鸚毫不遲疑的搖頭。

  「既然沒見過,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陳宗月平穩的語速,就像是在審訊室裡見到的律師,對他實話實說才有生路。

  於是,她選擇坦白從寬,「我,我我想離你近,近近一點……」

  「所以你想跟我兒子結婚?」

  陳宗月感到無言且頭疼,「黃鸚……」頓了一頓,他說,「有時候你可以走一些捷徑,不用這麼迂迴。」

  捷徑?

  被她揪過的裙子留下一團褶皺。

  黃鸚謹慎地抬起胳膊,鵝毛般雪白的手伸向他,在他的臉側猶豫了一下,輕輕貼上去,他的皮膚好像比她的手燙,很想撫摸他英挺的鼻樑,他迷人的眼睛,卻不敢妄動。

  忽然間,陳宗月抓住她指尖微顫的手,帶領她覆上自己的唇,始終是看著她,親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她的掌心感到了灼熱,這種直達心臟的灼熱。

  在他放開她之前,黃鸚馬上抽出手,轉身奪門逃離,飛奔下樓梯,每層透進光亮的窗前都劃過她的影子,她知道跑慢一點雙腿就會失去力氣。

  拉開黑色的大鐵門,一路樹影投下朦朧的日光,呼呼風聲衝撞著她的喘息。

  黃鸚緩緩慢下腳步,走了好一段距離,她蹲下,用他吻過的手,緊緊揪住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