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暴雨擊打著走道盡頭的窗戶,窗前一盆君子蘭,靜然自處。聽見門裡傳出動靜,錢丞收回視線,燈光刷過他的臉,他伸長脖子朝房間裡張望,「陳生,阿妹她在不在?」

  陳宗月高大身形有意擋住他的探索,「在,你下樓等著。」

  他關上門轉身,她正坐在錢丞視野死角的枕頭上,可憐巴巴的說,「我能留在這一晚嗎?」

  「你家人會擔心你。」陳宗月重新坐回床邊,與她面對面。

  黃鸚嘆了一聲躺倒向床,又翻正身體,放棄抵抗的睡袍扭曲著,白膩的皮膚上有幾顆芝麻般的小痣,她彎曲起膝蓋輕輕晃動著,是少女未知的隱秘伊甸園。

  陳宗月握起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手背上凸起的指骨,「換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她拉過他的手,嘴唇從他的手腕到虎口來回搓著,鼻子在他手上磨蹭,她微啟唇瓣,迷戀的親了幾下,睜開清澈的眼睛仰頭望著他,向他伸出手,她要他的另一隻手。

  那隻手腕上戴著沉香珠,托住她的臉龐,按著她的唇揉動,她張嘴想咬住,被它溜走。陳宗月笑了笑,「該起來了。」

  黃鸚慢吞吞地爬到床邊,兩腳還來不及落到地上,忽然神情一亮,抬頭看著他,「沒衣服可換,濕的……」她指向浴室的門,上面掛著她換下來的衣服。

  錢丞正從四樓下來,風把一扇未關緊的窗吹出滲人的響,驚到他不知道在問候誰的母親,入夜的茶樓陰森森的氣息很濃,容易心裡生些怪異之感。

  陡然間,從樓下傳來一陣輕飄的叮叮噹噹,與踏著木頭樓梯的咿聲,離他越來越近……

  錢丞慌忙用電筒一照,認出來者,抱怨道,「文叔!」

  老文一笑起來臉上的疤就有些猙獰,舉了舉手中的茶盤,「飲茶?」

  「半夜三更飲茶,我怕尿床。」雖然錢丞嘴上這麼說,還是跟隨著他走到一旁坐下。老文一邊不緊不慢的泡茶,一邊說道,「沒關係,我帶你去馬欄放/尿。」

  錢丞笑了,「那你就是我親大佬!」

  沒多久。黃鸚接過這一套茶藝師的工作服,抱在懷裡走向浴室,不關門。

  剛剛撿起她丟在地上的鞋,眼前又出現被她扔到門外的睡袍,陳宗月抬起頭,淋浴間玻璃上是她的身形,她踮起一邊腳,撥動背上的頭髮。

  他抓起那件真絲睡袍,暗自思忖地端詳了一會兒。

  電閃雷鳴,弄堂太窄,他們在滂沱大雨中從舒適的轎車裡下來,距離家門還有一段路,黃鸚覺得自己頭頂這一把黑色雨傘大有折斷的危險。

  錢丞攬著她的肩膀快步往前走,她偷偷回頭,望向那輛停在暗雨中的車,和車裡燈光下的男人。

  祖母和堂妹已經不在家中,剪壞的裙子躺在針線籃裡,再也不能博取她的關心,因為陳宗月答應會給她買更多更美的裙子。

  搶在錢丞洗澡前,黃鸚沖洗了雙腳,換下不合身的衣服,撩開蚊帳。姑媽以為她還在氣頭上,也側躺在她身旁,拍著她的胳膊安撫她,她卻搖搖頭說自己沒事了,有點困想睡了。

  姑媽輕輕帶上房門,黃鸚睜眼盯著撲撲楞楞響的窗戶,一道白光閃過的時候,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悶雷滾滾而下,她捂起了臉偷笑。

  第二天,在學校裡,老師在講台上龍飛鳳舞地寫著板書,黃鸚在神遊天外。她側著頭望窗外的天空,一手拽著一縷蓬鬆的頭髮,一手托著腮。

  一個女生拍了拍她的肩,遞給她一張紙條,裡面夾著一枚心形的巧克力,紙上寫著什麼她看也沒看,扭開紅色的錫箔紙,將巧克力塞進嘴裡,甜膩的味道從舌尖到喉嚨。

  午後陽光曬乾了這座像牙塔裡的積水,昨夜企圖吞噬整個上海的雨,毫無蹤跡。有人騎著自行車高聲唱著流行歌曲,從黃鸚的身後經過,而她趴在一間教室門外,尋找著什麼人。

  「向右看——齊!」高子謙大聲對她喊道。

  黃鸚站直轉過身,隨即將下巴往一個方向努了努——有幾個男生從下課就一直跟著她,一瞧便知是慫恿起鬨其中一個男生向她告白。

  這會兒見到她歡天喜地的跟著高子謙走,也該死心了。

  直通校門的路旁種著洋槐樹,黃鸚踮起腳就抓住一串樹葉,好奇地折下來聞了聞。

  高子謙步伐速度與她一致,難得修煉出的默契,她卻決定要背棄戰友,「我以後不會再幫你約小樓姐了。」

  高子謙從一開始的矢口否認,「誰!誰約她了……」馬上轉變成,「不是,河都沒過你就拆橋了,總得有個原因吧?」

  黃鸚抬起胳膊轉了一圈,「……會骨折。」

  搞對像這門學問,兩個人研究會得出好的結果,三個人勉勉強強,四個人就天下大亂了。

  這個理由明顯讓高子謙摸不著頭腦,於是他搬出,「當初那本郵票集,你說三百就三百,我都沒跟你討價還價。」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也好意思拿出來說。」

  高子謙也不跟她糾纏這件發生在幾週前的事,直接問道,「怎麼,她找到對象了?」

  黃鸚唉了一聲,扔了那串洋槐樹葉,「你別瞎猜。」

  他還真不是瞎猜,一語道破,「那就是有人要追她,這人還和你關係不錯?」

  當代浮摩斯。

  黃鸚站住腳步,突然對他說,「我喜歡你。」

  高子謙嚇得愣住。

  伴隨著微風輕起,淡雅的槐花香變得濃烈,襯托出她的沉痛,「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小樓姐天天讓你幫她叫別的男人出去,你難不難受?所以你就不要再逼我了。」

  高子謙沒能識破,慌裡慌張的說著,「黃鸚,我……對你沒那種意思,我們只能做朋友!」

  黃鸚抬手示意他打住,「我不會為難你,也請你不要為難我。」她轉身往校門外走去,路邊塞滿小吃攤子、幾輛黃包車,吸引她注意的是不遠處停著一輛與這裡格格不入的,讓她有些眼熟的豪華級私家車。

  黃鸚懷揣困惑地走向它,沒有來得及想到是在哪裡見過,高子謙恍然醒悟的追上她,「你這分明就是在繞我……」瞧她演技精湛的,他氣結著說,「你怎麼不轉到隔壁表演系去啊!」

  「誰繞你了?我喜歡你,高子謙,我喜歡你。」她理直氣壯,臉不紅心不跳。

  這時,車前的駕駛座裡走出一個男人,對她說,「黃小姐……」

  方圓幾里之內唯一的黃小姐怔了怔,下意識地回過頭,有點犯迷糊。

  「陳先生在等您。」

  黃鸚腦子陡然清醒了,視線落在離她不到半米的,這一輛黑色的私家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