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后來,當李佳莞叫出心底的惡魔就清醒了許多,也感覺整間書房更陰涼、更暗了。
轉身來面對她的男人,不是步伐疾走、神情麻木的白領,不是蟄伏旺角小排檔的古惑仔,他是身貴名顯,在港澳屈指可數的狠角色,七月維港上空放煙火慶回歸,少了他出席觀禮都遜色,作為男人卻一樣不能免俗,被一隻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怎可能答應。
果不其然,陳宗月沉沉一嘆,無話可講,好似不願再與她多談般,走向書房的門。
開門剎那的動靜有別於常,就像是陳宗月發現了誰扒在門外偷聽。
可惜,李佳莞回頭不及時,只是恍惚見到個身影一晃,走廊都沒有人,即認為是自己走眼。因為在晚餐時,黃鸚懶懶地喝著專門為她熬製的魚湯,沒有人表現異常,除了陳叔去到陽台抽菸,背朝著餐廳,指間的香菸逐漸燒出很長一截灰。天仍然很熱,花園也不涼爽,夏蟲嘶鳴,樹葉無風靜垂著,鬱鬱蒼蒼。
發夢都想不到第二日,有一個穿著胸前繡名工服的茶餐員工,拎著保溫箱上週家按鈴送腸粉。傭人開的門,趕不走他,硬說這裡姓李的小姐叫了一份餐。
李佳莞就奇怪了扔下電視遙控,走到大門見了那名送餐員,而他左顧右盼,假裝找尋單據,實則悄悄說道,「陳先生說,請李小姐現在就去尖沙咀的碼頭,他在澳門等你見面……」
在澳門酒店的套間書房中,黃鸚輕盈地坐上書桌,瑩白伶仃的腳踝交纏起來,抱著沉甸甸的仿古電話機,接著錢丞從海市打來的電話。
「阿媽找不到鄧娟,成日問你的情況,我就話你同朋友去旅遊了。」錢丞猶豫了下,問道,「你……決定幾時返上海?」
黃鸚柔軟的頭髮與肩夾住聽筒,揪著絲質的裙襬若有所思,一會兒才說著,「可能……再過個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書房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像是有很多人,其中必定有一雙高跟鞋。匆忙跟錢丞說了聲,她就掛斷電話,勾起滑到肩下的針織薄衫,正要去開門,門從外面被打開。
兩個男人身影掠過眼前,率先走進書房,她直直望住陳宗月,燈光照在她茫然的臉上,原因是門外還站著李佳莞。
陳宗月上前幾步,看著她說道,「不用怕,很快就結束了。」仍舊是深沉迷人的嗓音,卻不再摻雜情感。
在黃鸚不明狀況的時候,阿輝已經搬來椅子,壓住她肩膀按進椅中,與另一個男人一左一右制住她雙臂。陳先生最得力的臂膀金蛇阿輝,他攤開一包紙,裡面盛著不知作用的白色藥粉,使力地鉗住她的下頜,要倒入她口中。
黃鸚萬分恐慌地掙紮著避開,沒倒進嘴裡的粉末就吸進鼻腔,嗆到她的氣管,阿輝強硬地仰起她的頭,另一個男人擰開礦泉水的瓶蓋,就像直接往她臉上倒一樣,給她灌水。
陳宗月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可是,為什麼聽不到她的求救。
他們一鬆開,黃鸚就跪倒在地上,割傷到氣管般激烈咳嗽,喉間泛著一股腥甜的刺疼,支撐著自己的胳膊微微打顫,分不清是汗液還是水,從脖子流進她的內衣,濕透她的頭髮,又貼著她的臉頰淌下,滴落在地板上。
彷彿墜進絕望的深海,黃鸚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她絕望的不是失去孩子,是陳宗月如此殘忍的對待。黃鸚不敢抬頭尋找他的目光,怕見到一片寂靜,甚至還有對她的同情。
目睹這一切的李佳莞木楞著,應該要譏笑她今日的下場,再還給她一巴掌,頭腦裡卻一直盤旋著一些問題,她懷孕幾個月了?孩子成形了?莫名其妙想到血紅色的、透明的胎兒,使李佳莞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下一刻,是什麼東西掉落下來發出的聲響,李佳莞條件反射地邁進書房追探,就見黃鸚背靠著書櫃,手裡握著一把銀色的槍,指向陳宗月。
陳宗月靜靜注視著她,而她接著就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她頭髮濕淋淋的,黏在細膩如羊脂的皮膚上,眼角通紅,但眼瞳更透澈積滿了淚水,她無法正常呼吸的喘著氣。
最終,在陳宗月毫無懼意的神情中,她垂下握槍的手,跌坐到地上。
等到黃鸚被下腹陣陣鈍痛鬧醒,細細的眉皺了皺,睜開眼睛,皆是慘白,頭頂掛著吊瓶,手背上的皮膚一片冷涼。她躺在醫院的床上,周圍人聲紛紛籍籍。
阿輝走到病房見她醒了,放下打包來的一碗粥,扶她坐起來。
黃鸚發愣的瞧了他一會兒,但沒出聲,自己低頭舀起一勺粥到嘴邊吹著。聽阿輝說她已經躺了一晚上,難怪聞不出醫院的味道了。
阿輝從床下拎出她的行李包,拉開拉鏈,「身份證你收好。」說著將裝有她身份證的信封,和一疊整齊的鈔票塞進去,動作一頓,又狠狠『唉』一聲,從兜裡掏出自己偷偷扣下的五百元,也塞進去,拉上拉鏈問她,「濠江租金貴,我送你返香港?」
黃鸚困惑地蹙眉,沒能吃下這一口粥,抬頭望著他,好像問著陳宗月是不是……
不要她了。
面對著這張血色全無、跟牆一樣白的小臉,脆弱到一推就散架的女孩,阿輝張嘴變啞巴。黃鸚從他的表情解讀到答案,又低頭慢慢喝粥,只是有幾顆眼淚滴到碗裡。
的士停在堆滿砂石工地上,阿輝拎包走在前頭,他都不是很熟路,邊走邊望樓集在哪裡,還要回頭望黃鸚,一心三用,才離開醫院不久,她明顯沒什麼力氣,走得很慢。
在灰白的天光下,他們繞到幾棟高得嚇人的老屋村中間,磚路上兩個晾衫的女人,三個跳繩的孩童,好幾個老人搬凳坐在門前,搖扇納涼。
悶濕的天氣,爬上兩層樓梯就悶出一身汗,阿輝抓起T恤擦擦臉,黃鸚扶著牆才上來,他先嘩嘩拉開一扇安全網,再打開油漆寫著數字的木板門,綠色的門布簾飄出來打到眼睛。
屋裡的牆體都是深綠色,有掛過相框的印記,另一面是發黃的碎花壁紙,水泥地。雖然小,但有廚房有廁所,一架沙發、木桌摺疊椅、冰箱彩電齊全。
阿輝把她行李一放,使勁撓了撓頭,還是寫了一張電話號碼,用鑰匙壓在電視機上就走了。
黃鸚打量著黑櫃子上的供台,擺著各種神仙的塑像,一面斑駁的老舊鏡子。
臥室窄到只夠擱下一張床,床上鋪著涼蓆,一隻枕頭,枕套上還有菸頭燙出的焦黃破洞。黃鸚拆下這只枕套,發了會兒呆,打開塞在床尾的櫃子,居然有新的枕頭被子,聞了聞還很乾淨。
這天晚上,黃鸚側躺在床上,月光被百葉窗割成一節節,投在她身上。她盯著一隻橫衝直撞的蒼蠅好久,盯到忍不住,開了紗窗讓它飛出去,再躺回床上,摸著腕上的玉鐲。
牆體很薄不隔音,廁所水管發出的聲音都能驚到她起身,更別說隔壁一家母親教訓孩子,扇了一耳光,皮肉相擊的清脆。黃鸚摀住耳朵,緊緊閉上眼睛。
一夜無眠,黃鸚按著仍有酸意的小腹下床,打開冰箱,燈都不亮,原來電插頭還沒插上。她從行李包裡翻出幾張鈔票,準備去買點東西,一開門外頭站著一位老伯,一隻眼還是玻璃做的假眼,嚇她一跳。
老伯舉了舉多層的保溫桶,「你剛搬來,個雪櫃沒東西,給你送點湯飯。」
這位老伯好像是房東,交代她吃完把碗筷給他送回去,他就住隔壁。
保溫桶一層是叉燒肉和青菜,一層是軟糯白亮的米飯,最後一層是帶著油花的骨頭湯。這麼一層層揭開,黃鸚不免輕輕『哇』了聲。
小小電視機調到三色台標的頻道,正在重播昨天她錯過的劇集,黃鸚天分高,不需要特地學廣東話都能懂七八分,一邊慢騰騰地吃著,一邊津津有味的看著。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她微愣著放下筷子,走到門前,門上沒有貓眼,懸念十足地開門,卻不是她期望見到的那個人。
黃鸚必須兩手並用才能掰開安全網,周陳駒環視著四周走入屋中,說道,「他就將你扔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