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泰瑞·普萊契談尼爾·蓋曼

  關於尼爾·蓋曼,我還能說什麼《病態想像:案例分析五則》中沒提過的呢?

  是的,他並非天才。他比天才更強。

  他也不是魔法師,倒更像是魔術師。

  魔法師不用努力。他們揮揮手,魔法自會生效。但魔術師嘛……魔術師非常努力。他們年輕時,會花大把時間仔細觀摩當時頂尖魔術師的表演。他們會尋找記載戲法的各種舊書,而且作為天性如此的魔術師,還會閲讀除此以外的各類書籍,因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場魔術大戲。魔術師會觀察人們在想什麼,以及很多人們思想的盲區。他們學習彈簧的微妙用法,學習如何輕輕一觸便打開宏偉的大門,甚至學習如何吹響號角。

  最終,他們站到舞台中央,用煙與鏡[1]和各式國旗令你瞠目結舌。你不禁大叫:「絶了!他是怎麼做到的?大象怎麼沒了?兔子到哪兒去了?他真把我的手錶砸爛了?」

  而我們這些魔術師同行,則坐在後排低聲私語。「幹得漂亮。這是布拉格懸空襪子的變體吧?那是帕斯夸爾的幻鏡戲法吧?那女孩其實不在台上。但那些該死的火焰劍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們會不禁懷疑魔法也許真的存在……

  我和尼爾初次見面是在1985年。《碟形世界:零魔法巫師》才剛剛出版。那是我以作家身份進行的第一次訪談。尼爾那時作為自由記者謀生。他面色蒼白,彷彿看了太多媒體評論場的糟糕電影,只為熬到最後的餐會,能吃上免費的冷雞腿。(當然也是為了填充自己的通訊簿。事到如今,那東西恐怕足有《聖經》那麼厚,也添了很多頗為有趣的人物。)他當記者是為了混口飯吃,這是學習當記者的絶佳途徑。仔細想想,恐怕也是唯一的途徑。

  他還有頂糟糕至極的帽子,灰色的洪堡帽。他不適合戴帽子,跟那頂帽子也完全合不來。那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帽子。也許尼爾潛意識裡察覺到了自己糟糕的帽子運,老是把它忘在餐館。終於有一天,他決定不再回去找它。我寫這段是為了告訴他最忠實的讀者們,如果你非常非常努力地尋找,也許會在倫敦某家小飯館的架子後面,發現一頂落滿灰塵的灰色洪堡帽。誰知道你戴上後會發生什麼呢?

  閒話少說。我們挺合得來。我說不上這究竟是為什麼,但歸根到底,是對故事、對鮮為人知的逸事、對乏人問津的書店裡的奇特舊書,乃至對世間萬象光怪陸離的喜愛與驚嘆。

  (視覺特效:日曆紙一張張飛走。說起來,如今的電影裡,你可再也見不到這場面了……)時過境遷,尼爾在圖象小說領域闖出了點名頭[2],而《碟形世界》也漸有起色。有那麼一天,他發給我六頁長的短篇,說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我一時也沒有答案。又是一年過後,我從抽屜裡拿出這篇稿子,儘管還不知該如何結尾,但卻對接下來的故事有了些想法。於是我們開始合作,這便是《好預兆》的由來。它是由兩個沒多大名氣、只想尋個開心的人寫成的。我們沒指望靠它賺錢,但沒想到最後靠它真賺了不少錢。……哦,讓我給你們講點逸事吧。比如那次他來我家改稿,留下過夜。夜深人靜之時,我們聽到一聲怪響,衝到他的房間時,只見我們養的兩隻白鴿不知怎麼鑽了進來,正慌亂地滿屋亂飛。尼爾在滿天紛飛的雪白羽毛間驚醒,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一聲只在他的起床氣詞彙表中才能找到的怪響。還有我們去酒吧,他碰上蜘蛛女的時候,也發出了這種怪響。還有那次巡迴簽售,我們住進酒店,結果他的電視一直在放詭異的半裸緊縛雙性戀午夜談話節目,而我的則只能收到重播的情景喜劇《愛德先生》。還有那次電台直播,節目進行了一半,我們才發現這位準備不足的紐約主播,以為《好預兆》不是虛構小說……(畫面切到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駛向遠方。這又是個電影裡再也不用的場景……)時間又過了十年,我倆在瑞典旅行,談論著(他的)《美國眾神》和(我的)《碟形世界:貓和少年魔笛手》的故事。很可能是雙方同時在說。這跟過去沒什麼兩樣。一個人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搞這段棘手的情節。」另一個人則故弄玄虛地回答:「答案,在於你提問的角度。想來杯咖啡嗎?」

  這十年變化頗多。漫畫界因他而變,再也不是舊時的模樣。這就如同托爾金對奇幻文學的貢獻,自他以後的一切都受其影響。我還記得在一次《好預兆》的巡迴簽售中,我在一家漫畫書店裡閒逛。我們給很多漫畫迷簽了名,其中有些人對「這本書怎麼連幅畫兒都沒有」的問題頗為撓頭。我在書架間轉悠,看著那些全都是畫的作品。正是此時,我意識到他真的很厲害。那種精細的筆觸,手術刀般準確又微妙的角度,正是他的特色。

  當我聽他提起要寫《美國眾神》時,恨不能把這故事拿過來自己寫掉……當我讀到《鬼媽媽》時,眼前不禁浮現出畫工精美的動畫。我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棟房子的模樣,或是那場洋娃娃的野餐。難怪他會把它改成劇本。我讀到此書時,不禁記起童話故事才是恐怖要素的真正源頭。如果沒有迪士尼,我兒時的噩夢恐怕要黯然失色。還有書中那些黑紐扣眼睛的細節,讓成年人腦中的某個小人也忍不住想要藏到沙發背後。但那書的主旨又不是恐怖,而是戰勝恐怖。

  可能很多人都想不到,尼爾要麼是個特別和善的人,要麼就是個技藝絶佳的演員。他有時會摘掉墨鏡,至於那身夾克我就不知道了。我記得有一次見他穿過燕尾服,但那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

  尼爾覺得清晨跟自己完全無關。我有一次在早餐桌上見過他,但那沒準兒只是個長得跟他有點像的人,把頭埋在一盤烤豆子裡。他喜歡壽司,也很喜歡人們,只要別是生的就好。他對書迷很好,只要他們不是混球兒。他也喜歡跟人聊天,只要他們懂得該怎麼聊。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四十多歲的人。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這種天賦,抑或尼爾靠的是一幅深鎖在閣樓裡的奇異畫像。

  我們寫得很開心。我們沒想過錢的事,直到它被推向市場,偌大的數字開始滾滾而來。我們其中一個人表現得頗為平靜。給你個提示:那人不是我。

  又及:他真的、真的很喜歡一件事。那就是你請他簽那本你珍藏已久、掉進浴缸不止一次、用泛黃的透明膠帶勉強黏上的《好預兆》。你知道是哪本。

  [1] 《煙與鏡》是尼爾·蓋曼出版於1998年的短篇小說集。

  [2] 這裡主要指尼爾·蓋曼負責編寫劇情的圖象小說《睡魔》系列。

  《好預兆/Good Omens》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