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有我在你身邊,什麼都不用怕。

  長情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那麼眷戀龍首原無趣的生活。

  夜太深了,城中只餘零星的幾盞燈火,每一盞都能給人帶來莫大的安慰。巨大的宮殿群沿坡伸展,那是她堅守了千年的家。曾經她也不滿於沉悶和庸常,可是如今連這沉悶都顯得那麼可貴。

  闖了禍,不敢回家,怕被人逮個正著,只好遠遠站著望洋興嘆。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誰坑了,莫名其妙就當上了無支祁越獄的幫兇。她這一生從來不做出格的事,如果讓上面知道了,對她的評價可能是「老實人其實蔫壞,要麼不作死,要麼就作一票大的。」

  大禹治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十個手指加上十個腳趾都數不過來。區區毛神把上古水怪給放了,上面會怎麼整治她?會不會削了神籍,下放頂替巡河夜叉?

  長情不敢想,捧著腦袋痛不欲生。她連上去領罪的勇氣都沒有,手裡捏著鈴鐺,盤腿坐在神禾原上,含著淚花呵欠連連。

  好睏,好想躺下,身上的傷也亟需診治。可是她無處可去,這些年光顧著睡覺,出了事竟連一個能幫她避難的朋友都沒有,實在失敗。

  忽然一道驚雷閃過,嚇得她心頭大跳。寒冬臘月哪裡來的雷?可見是上界發現無支祁出逃,開始點將緝拿了。

  她在原地團團轉,氣哼哼想要是抓住那個騙她的人,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然而氣憤歸氣憤,凶犁丘的際遇恐怕告訴別人,別人也未必相信。那地方是龍神庚辰的道場,什麼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一定是這毛神自覺難以脫身,胡編亂造出來混淆視聽的託詞。

  長情一瞬間想像了所有最悲慘的下場,她向天頂望了眼,實在不行只好去自首了。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兩步,驀地聽見有人細聲喚她,找了一圈,才在小渠裡找到一條盎堂魚。那魚晃著黃色的大腦袋,喊聲像兒啼似的,直著舌頭說:「不如下水吧、不如下水吧……」

  「小小菜魚,湊什麼熱鬧。」長情鬱塞地嘟囔,想了想蹲下問它,「誰讓你來的?」

  「當然是我家主君。」盎堂愉快地說,「上神就要變成過街老鼠啦,人間呆不得。我家主君托小妖來傳話,我們淵海地方大,可以讓上神藏身,上神還在等什麼,這就跟小妖下水吧。」

  長情感動於危急關頭,還有人肯收留她。但是這回的禍闖得有點大,窩藏人犯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觸怒了天帝,淵潭可能會就此變成一個小水窪。

  她滿含悲情,大義凜然,「本座一人做事一人當,絶不連累局外人。」

  盎堂搖著尾巴很不服氣,「哪裡有人?我們明明是妖!上神放心下水吧,這件事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只要上神不露面,保證天界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您。」

  長情還是搖頭,滔天的罪過不是一拍腦袋說沒事就能扛過去的。她吸了口氣道:「替我多謝淵海君,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坐化。」

  結果天上的雷巨斧一樣劈下來,就落在距離她一丈遠的地方,把草地劈得一團焦黑。

  「娘啊!」盎堂潛進水裡,只留一張嘴在水面上大喊大叫,「雷神要劈死上神,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給!」

  長情嚇得蹦開了,還未等她站穩,第二道天雷緊隨其後,劈在了她剛才站立的地方。

  看來真的打算趕盡殺絶了,連陳情都不必,直接就定罪了嗎?她不服,舉起銅鈴向上砸去,「我要見天君,我有冤情要呈稟!」

  雷澤來的雷神公務繁忙,沒時間代為傳話。於是鼓點打得更急了,萬道閃電破空而下,劈得神禾原寸草不生。

  盎堂尖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上神再不跑,打成了灰可拼不起來。」

  看來陸上確實沒有立足之地了,長情還是惜命的,轉身跳入小渠化成了一滴露水。盎堂搖尾游過來,大嘴一張,便將她含進嘴裡沉下了渠底。

  地下水源四通八達,其縱橫之態,就像人體的脈絡。盎堂帶著她奮力穿梭,雷聲越來越遠,雷神找不見她,自然不能隨意遷怒旁人,只好草草鳴金收兵了。長情心裡只覺得悲哀,她一向以為上面至少應該是講理的,沒想到不問情由就要處決她。以後怎麼辦呢,躲在水下也不是辦法,或者容她稍微休整一下,明天再出去說明原委。

  不過魚嘴裡的味道不怎麼好聞,一陣陣腥膻直往鼻子裡鑽。等到盎堂把她吐出來時,她都快暈過去了,趴在地上直倒氣。

  一隻乾淨修長的手探了過來,那手的主人嗓音如清風,徐徐划過她耳畔,「沒事了,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長情勉強撐起身,活了這麼大年紀,居然會被一個少年的幾句話弄得鼻子發酸。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小小的魚,如何有能力對抗天地?但在她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時候,這話也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少年的臉依舊如詩如畫,他專注地看著她,碧清的眼眸,澄澈得足以倒映汪洋。長情相形見絀,低頭看看自己,真是狼狽不堪,不提也罷。

  她摀住了臉,羞於見人,雲月彎下腰,將她攙扶起來,「才分開一晝夜罷了,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各方水族皆接到消息,說無支祁遁逃,天帝下令四海戒備。如今眾神都在搜尋你,說是你放走了水妖……是真的麼?你為何要這麼做?」

  內情說出來,不過徒增煩惱罷了。長情道:「我是受人矇騙,並不是有意放走無支祁的。」

  她顯然不大想說,他便不再追問了,只是仔細打量她的臉色,「長情,你可是受了傷?」

  先前經受了巡河夜叉一錘,那種震心的痛依舊在胸口盤桓。傷的是肩,但時候一久,半邊身子早已經麻了。她不自覺抬手捂壓,隨口敷衍:「小傷罷了,不要緊……」

  可是雲月並不相信,牽起她的手道:「隨我回水府,小傷不治也會要人命的。」

  雖然他避開了她的左手,但那種牽扯的痛同樣鮮明。長情倒吸了口涼氣,雲月凝眉看她,「你還瞞著我麼?」

  長情無可奈何,只得承認,「是被巡河夜叉用巨錘打傷的。」

  雲月聽了微嘆,指尖點於她的傷處,一圈圈碧色的芒從原點向她周身擴散,長情驚奇地發現疼痛比先前減輕了很多,沒想到一條魚,還能診治上神。

  「你的內力深不可測啊。」她直勾勾看著他,「當真只有五百年道行?」

  他淡淡一笑,「當真。只不過被困五百年,比別人更勤於修煉罷了。」語畢依然來牽她,「走吧,外面人多眼雜,別讓人發現了行蹤。」

  長情只得隨他走,他穿輕薄的禪衣,柔軟的絲縷綿綿流動飄拂,人像立在高山之巔,有從風化雲之感。水紋撩起他鬢邊的髮,露出精秀的耳廓和半邊脖頸,這魚大大超出了一般水族的靈明,竟有一片道骨仙風的澹蕩。

  想不明白,長情歪著腦袋還在思量。他手上略用了點力,回身一顧,眉眼間儘是溫和潔淨的君子之風,「長情在想什麼?」

  他似乎很喜歡叫她的名字,那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尤其醇厚可靠似的。長情哦了聲,「想怎麼脫身。」

  他復一笑,掌心的溫暖傳送過來,一路暖和進心裡。

  引商早就候在水府大門前,看見他們回來,忙把人往內引。府裡侍奉的一干水族都被調理得極有分寸,沒有得到特許,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早知如此,上神在我們煙波府住上兩日就好了……」一想不對,又添了一句,「啊不,昨晚和我家君上成婚就好了。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哪裡有空跑到淮水放走無支祁!」

  長情不喜歡他提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拉著臉道:「早知要死,便不投胎了麼?再說我為何要與你家君上成親,你給我個理由?」

  這話讓雲月很尷尬,引商當然要反駁她,但未等他開口,便被雲月喝止了,「你去外面守著,若發現可疑的人,別擅作主張,即刻進來報我。」

  引商無奈道是,領命出去了。雲月向長情揖了揖手,「水族純質,不知什麼話當講,什麼話不當講,要是觸怒了你,我代他向你致歉。」

  長情擺了擺手,「我不與魚蝦一般見識,何況現在我落了難,是你們收留我,我應當感激你們才對。」

  雲月笑著搖頭,「種善因,得善果。要不是五百年前你救了我,今日也沒有我在此等候你。」邊說邊抬手,引她進了大殿。

  殿裡前夜辦過喜宴,現在那些大紅的綵綢都撤下了,一磚一柱潔淨得冰川一樣。他帶她往後去,重重鮫綃後是他的寢殿。長情進門環顧,琅玕的高床,雲母的環雲屏,還有那些大到花瓶,小到棋子的擺設,無一不是用碧玉做成的。

  「這麼清淡的顏色,乍一看心曠神怡,時間久了不覺得單調嗎?」

  「習慣了,反正無人共賞,自己舒心便好。」他讓她在長榻上坐下,牽起廣袖,將手落在她的領褖上,「失禮了,我要為你查看傷處。」

  長情倒也大方,不像那些小姑娘般扭扭捏捏。她坦然坐著,坦然看著他,雲月略猶豫了下,輕輕揭開了她的衣襟。

  整個左肩已經青紫了,可見夜叉下手頗狠。她也是個能忍痛的人,他原本以為像她這樣的神,早就喪失了作戰的能力,遇見一點傷便會小題大做,現在看來她比他想像的更果敢。

  長情自己也低頭看,這片淤青覆蓋的面積甚廣,從肩到腕,從腋到胸,邊緣像發散的絲絃,隨著血脈走向向外擴散。雲月先前的救治可以減輕劇痛,但傷還在,也不知能不能消除。

  她靜靜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有行動。納罕地抬眼看他,發現他全無了平時的從容穩重,伸出的手停在半途,滿臉都是羞赧之色。

  長情有時候一根筋,她脫口而出:「臉這麼紅……這裡的水上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