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引商說的那樣,外界的腥風血雨傳不到淵底來。
庚辰設下的結界最終還是被破了,結界一破,淵潭上空的天便清爽許多,長情站在菩提樹下仰望,「今日的天好藍啊……」
雲月陪在一旁,那水下菩提是琉璃妝成的,不時折射出瑩瑩的波光。水流的走向倒映在他的衣袍上,他也隨她仰望,同她一樣嘆息著:「好久沒這麼藍了……」
長情問他,「這五百年來,你寂寞麼?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就算水下四通八達,你也上不了岸。」
雲月望向龍首原的方向,「寂寞……倒也還好,因為……」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再說她應當又要不高興了。
長情還在試圖得到外界的消息,她折了支水藻抽打腳下的石子,向上看一眼,便沉沉嘆口氣,「外面到底怎麼樣了?你不是派人盯著岸上的動靜麼,有沒有最新反饋?」
雲月搖頭,「事關重大,豈是朝夕之間就能解決的。你安心留在這裡,別忘了昨晚雷神的追緝。雷神掌天懲,青天朗日也能取人性命,你雖是上神,被擊中也不是好事,輕則道行盡失,重則形神俱滅,所以萬萬不要冒這個險。」
其中厲害長情自然知道,但云月說來如數家珍,足見這魚的見識不淺。她百無聊賴,甩著袖子道:「我當年在精舍洲聽天尊佈道,說起雷神的威風,確實令人惕惕然。你是一界水族,又沒登過岸,還能知道得那麼清楚,真是難為你。」
雲月笑了笑,「我等精魅,最要防的不就是天雷麼。渡劫或是行差踏錯,難免要同雷神打交道,性命攸關的事,不得不知己知彼。」
長情愈發洩氣了,捧著臉哀嘆:「怪只怪不給我申辯的機會,如果我能面見天帝……天帝大概不會把我這等毛神放在眼裡,人家是大人物,我只不過是個螻蟻……」她拿小指比劃一下,「今天摁死了我,明天就會派新的神來看守龍脈。」
雲月微微挑了下眉,「長情對天帝的印象似乎並不好。」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兩聲,「我怎麼敢呢,曾經我也為天帝馬首是瞻過。」
「如今呢?」
「如今我得再想想了。」她囁嚅著,「天懲不是隨便降的,必是天帝下令,雷神才會追著劈我。我本來以為那位首神必定明察秋毫,沒想到也是閉目塞耳,老邁昏聵。」
雲月的眉挑得更高了,「老邁昏聵?你可曾見過天帝?」
長情說沒有,聳著肩想當然爾,「能當天帝,還不是資歷很老,年紀大到眾神服氣的!你一直生活在水下,肯定得不到一手消息,不像我,在外面行走,多少還瞭解些內情。」說罷笑嘻嘻問他,「天帝的八卦你要不要聽?我最新得的,還熱乎著呢。」
雲月覺得眼前髮黑,但依舊堅強地點頭,表示願聞其詳。
於是長情開始高談闊論,「天帝名喚少蒼,是白帝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天界不像人界,講究子承父業,天界選拔天帝,以能者居之,因此但凡白帝座下,人人都有機會參選。另一位與天帝齊名的上仙,是創世真宰的兒子,一度呼聲極高。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將來繼任天帝的最佳人選,可世事難料,這位上仙在祖洲煉虛合道時被天帝設計搆陷,貶入人間不得升天,自此少蒼再無人可與之比肩,最終順利登上了天帝寶座。然而……」她豎著一根食指,加重了語氣,「然而!天帝對往日的同門依舊心懷芥蒂,在那位上仙犯了一點小錯後,不惜將其趕盡殺絶,甚至連上仙夫人肚子裡的孩子都不放過。身為天帝,如此心胸狹窄,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不過為何如此殘暴,其中另有隱情……」
雲月深吸了口氣,勉強笑著,「你繼續。」
長情頷首,頭頭是道地解說著,還插入了個人的理解,「世上什麼過結不可解?無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殺父之仇肯定不可能,據說天帝是帝堯的兒子,帝堯活到壽終正寢,並未死於非命,那麼就剩奪妻之恨了。傳聞天帝與那位上仙在祖洲修行時,同時愛上了月神。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這也是上仙惹毛天帝,後來被罰下天界的誘因。可惜月神到最後一個都沒選,天帝倒也君子,尊重月神的決定。不過對待情敵的手法就沒有那麼光明磊落了,極盡催逼之能事,將人削去一身仙骨打入八寒極地,讓他受永世冰刑之苦,嘖嘖嘖,好殘忍啊!」
雲月不知怎麼,已經需要靠扶住菩提樹才能站立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咬著槽牙臉色發白,長情發現不對勁,忙上去攙住他,「你怎麼了?身上不舒服麼?」
雲月艱難地搖頭,「只是一時血不歸心,老毛病了。這些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長情道:「六界都傳遍了,也不算什麼稀奇的新聞。」
他慢慢牽出一個笑來,「位高者多受譭謗,有些話聽聽則罷,還是不要當真為好。我對天帝不甚瞭解,但知他修德振兵,平定九黎,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這些德行,難道還不足以令謡言不攻自破麼?」
長情眨了眨眼,「德行與私慾有什麼關係?」
雲月無可奈何,「看來這位天帝做人很失敗啊,不過你也不能偏聽偏信,在未真正瞭解一個人之前,還是不要對其人品妄加揣測。」
長情明白了,雲月是天帝最忠實的擁護者。也對,一般小妖總會將首神奉為標竿,若是連標竿都倒了,誰還有興緻好好修行呢。
她也反省了下,「你說得有道理,我不該遷怒天帝,畢竟是我自己做錯了,與他人無干。」
雲月又恢復了溫和謙遜的模樣,笑道:「其實天帝是個苦差事,即便維持正道,秉公辦事,也照樣會受人曲解,被人中傷。這世上有誰能被所有人愛戴?」他慢慢搖頭,「沒有,永遠不會有。如果繼任天帝之位的是你口中那位上仙,焉知不會生出另一種傳聞,極力為少蒼喊冤?世人天生同情失敗者,這就是天帝的原罪。」
長情很驚訝,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感悟,如此深刻的解讀,簡直比天帝自己更瞭解天帝。
「你真的是一條魚麼?」她圍著他轉圈,把他轉得手足無措,「 你不會是下凡歷劫的上神吧?」
雲月惴惴抱著袖子避讓,「長情誤會了,我自然不是什麼上神,我只是條受困淵底的魚而已。」
「一條魚如此懂得大是大非,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她感慨完,忽然想起什麼來,左顧右盼著,「你的小廝呢?怎麼半日沒見到他?」
「小廝?」
長情說:「就是引商。他時刻唯恐天下不亂,人不在,還真有些不習慣。」
雲月失笑,不知堂堂大禁得知別人管他叫小廝,是何感覺。他很喜歡她不時蹦出的神奇言論,也願意縱著她。定睛望她,她在水波下的臉,有種頗具清氣的美,他看得入迷了,隨口道:「他上岸去了,為你打聽無支祁的消息。」
長情頓覺驚訝,「龍神的結界不是限定你們不得以人形上岸嗎,那引商……」
雲月一驚,才發現說漏了嘴,只得勉強搪塞,「龍神是為懲治我才畫地為牢的,這淵潭只有我上不得岸,其他水族可以自由來去。」
沒想到龍神的法力能精準到個人,長情立刻對他肅然起敬。但云月還是很可憐的,連手下都是自由身,唯有他,困在這裡永世不得翻身,實在浪費了這副好皮相。
她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洩氣,只要這次我能平安度過此劫,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出去。」
「還去找庚辰麼?」
「除了他,也找不了別人。神級比他低的愛莫能助,神級比他高的我又不認識,反正我去過凶犁之丘,也算熟門熟路……」她無謂地晃了下腦袋,「龍神大人有大量,不會同我計較的。好歹咱們稱號裡都有個龍字,說不定往上倒幾輩,還是一家人呢。」
雲月眸底泛起一絲雲翳來,悵然道:「是啊,也許真的曾是一家……」
正閒話著,東南方忽見紅光一閃,有個穿絳色禪衣的人凌波而來。紗在水下似有生命,每一絲經緯都在湧動,環繞著那人,如一團紅色的輕霧。他有白而瘦削的臉,眉眼間卻含雷霆之勢,笑吟吟到了他們面前,上下打量了長情一番,對雲月道:「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誰?你的心上人麼?」
很奇怪,這刻意調侃的話並未引來任何人的不適,兩雙眼睛平靜地望向他,反倒讓他覺得無趣起來。
「這是何人?」長情問雲月,「他生得真好看。」
雲月眉心幾不可見地一簇,語調倒也平常,「他是隔壁淮水的蛇魚,時常不經稟報就亂闖。」
「蛇魚是什麼?」長情始終鬧不清那些水族的種類,「蛇和魚生出來的後代?」
絳衣小哥側目看她,咂了咂嘴,「這兩種東西不通婚的,別聽他胡說。」
雲月卻道:「蛇魚就是泥鰍,一身黏液,善於鑽營。長情愛交新朋友麼?我介紹他給你認識。」
這下絳衣小哥大大不滿起來,滿臉怨懟地瞪著他,「你可不能這樣編排我,我明明……」
話還沒說完,身後便揚起一片泥沙來,一條細尾呲溜一現,縮進了袍底。雲月似笑非笑望著他,他頓時紅了臉,連連向長情擺手:「這尾巴不是我……是他……」
長情看得出他們有交情,若沒有交情,說話也不會這麼隨便。遂笑道:「你們有事商談,我先回去了。」向他揮了揮手,「小友,再會。」
事到如今解釋也用不上了,只得目送她逶迤而去。絳衣人喟嘆:「人家比你有禮多了,喚我為『小友』。」
雲月並沒有閒聊的興趣,轉身向樹下涼亭走去,邊走邊道:「炎帝今日如何有空來我水府做客?」涼亭中本來空無一物,他抬手一揮,桌凳自現。震袖在上首坐下,不怒自威的氣度,凌駕於萬物之上。
炎帝肅容,恭恭敬敬向上揖手,「臣榆罔,拜見帝君。多日未見帝君,帝君一向可好?」
換做平時,炎帝是很不願意提起自己的名字的。但正經場合,尊卑有別,為顯鄭重,他還是自報姓名,果然引來了對方毫不留情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