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龍神攝提。

  結果當晚她就溜之大吉了。

  頭一次雲月變出長廊帶她入水,雖然耗時不短,但笑談之間到了淵底,並未發覺這淵潭居然那麼深。現在她以一己之力向上浮游,看著每層不同形態的半妖從眼梢快速划過,就如上界的九重天一樣,每一層都有不同的景象。

  猩紅的觸手,在距離水面不遠的地方猖狂伸展,纖長的絨毛幾乎填滿整個水域,像一片天羅地網。那種密密匝匝的,猶如血絲一樣的東西隨波飄搖著,起先不知是何物,待游近了才知道是魚鰭。

  月色穿透水面,輕薄的膜覆蓋在上方,長情好不容易尋見一個間隙,崴身穿了過去。忍不住回頭望,赫然發現一隻巨大的魚眼,那條魚喊聲嚶嚶地,在淵潭裡迴蕩:「上神……啊,上神你怎麼走了?我家主君知道嗎?」

  長情沒敢應它,仰首衝出了水面。那一瞬真有死裡逃生的感覺,哪怕雷神這時候當頭給她來一下,她也認了。

  水上的世界真好,她看見遠處蒼黑的山巒,還有垂野的星空,短短兩個晝夜而已,彷彿經歷了生死輪迴,發現以前不甚起眼的東西原來也那麼難能可貴。

  痛快吸了口氣,她蹣跚地爬上岸,也不知雲月能不能聽到,探頭向下喊:「多謝淵海君款待,不告而別實屬無奈,我還有我要做的事,就不繼續叨擾了。」

  水下忽然翻起一個巨大的泡泡,嚇了她一跳,手腳並用退開幾丈遠,還好不是雲月追來了,否則見面難免尷尬。反正此地不宜久留,她匆匆御風而起,回到了龍首原。

  懸在空中向下俯瞰,蜿蜒的王氣走向橫穿過東都和長安,那盈盈一線因她的靈力加持,發出藍色的光。王朝輪替,江山鼎革,當權者最看重的就是這道命脈。皇帝雖不是她來做,但幹一行愛一行,她還是得守好自己的本分。

  嘆口氣,定定神,她兩手結印,打算加固一番,以確保她離開這段時間龍脈安然無恙。結果一用力,噗地一聲,指尖冒出一團藍色的霧氣,被長風一吹,瞬間消散了。

  「咦?」長情覺得很奇怪,甩了甩手,以為是自己的法力進水了,才導致這種尷尬的局面。凝神靜氣,再次發功,這回的藍光呈噴射狀,毫無準頭地胡亂飆了一通,又完了。

  這下她急起來,喃喃著「怎麼不靈了」,氣急敗壞地跺腳結印,結果可想而知,依然沒有任何改善。

  這時有人輕輕一笑,那清冽的聲線在萬籟俱寂時異常明晰。長情轉過頭看,不遠處的山脊上坐著一個人,墨黑的衣袍幾乎融入暗夜,但纖腰長髮,姿容如電。

  這附近山頭的神和妖長情都知道,從沒見過這個人,看來是個外鄉客。外鄉客不怎麼懂禮貌,但長情並不生氣,喂了聲道:「你是誰?有什麼好笑的?」

  那人慢慢站了起來,身量很高,幾乎高出長情一個頭。腳下一動,轉瞬便到了她面前,十分傲慢地上下打量她,「我以為龍源上神保生州龍脈社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原來只是個小姑娘!能力不濟便罷了,居然還遲鈍愚頑……」一面說一面搖頭,「可惜可惜。」

  長情的脾氣算是很好的了,但也不容別人挑釁。袖下的手緊緊握起來,如果他再出言不遜,她可不敢保證會不會一拳砸過去。

  「山精野怪,也敢調侃上神?」她冷冷望著他,「你是哪裡來的小妖?來我龍首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說!」

  結果黑衣人好整以暇撫了撫衣上的褶皺,淡聲道:「上神不知自己靈力漸弱是什麼緣故,遲鈍一詞難道用得不貼切麼?」

  長情當然不承認,「誰說我靈力弱?我不過未使全力罷了。」

  「是麼?」黑衣人一哂,「剛才我可是親眼所見,上神何必為了顧全面子而扯謊。看守龍脈的差事,上神做了一千年,難道不是駕輕就熟的嗎?適才上神運力,是否感覺力不從心,我不說,上神心中自然有數。上神是伴隨王氣而生的,天命欽定的守護神,結果竟無法奈這龍脈何,上神想,究竟是什麼緣故,削弱你天生的神力?」

  長情被他一針見血的話弄得很難堪,就算她百般維持,正如他說的,運轉不起神力來,自己心裡知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慌得很,只是不敢往那上頭想。結果面前的人調開視線,漫不經心道:「這龍首原恐怕不再需要上神了,天帝嚴明,上神放跑無支祁犯了天規,他豈能容你繼續留在生州看守龍脈?」

  果然不能了嗎?長情抬起手,茫然看著自己的手掌。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像她這樣無甚大志的人,只要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夠了。現在這地方不屬於她了,天帝剝奪了這份權力,接下來她該何去何從,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失落歸失落,這個半道上跳出來的人卻實在可疑,「你究竟是何方神聖?分析別人的命格分析得頭頭是道,可算過你自己今天會不會挨打?」

  龍源上神不是好惹的,嘴裡說完,掌間便寒光閃現。

  黑衣人知道她要動武,搶先一步舉起了兩手,「上神息怒,我此來不是為了打架,是來為上神指點迷津的。」

  長情聽了這話,勉強把出鞘的曈曨劍收了回去,將信將疑地審視他,「為我指點迷津?你最好別胡扯,要是信口雌黃,我一個罪神,不在乎手上多條人命。」

  那黑衣人倒很有大將之風,並沒有被她的話震懾住。瀟灑地揚袖抱胸,自恃長得高,連俯視的動作都帶著輕蔑的味道,「上神前兩日不是去過凶犁之丘麼,當時龍神雲遊在外,上神並未見到真神。」

  「這和尊駕有什麼關係?」

  提起凶犁丘之行,就讓人胸悶得厲害。她活了上千年,難得出趟遠門居然被騙了,傳出去簡直有辱名聲。不過這件事的具體細節,除了雲月沒人知道,那麼這人的來歷就值得深究了。

  「莫非……尊駕從凶犁之丘來?」

  黑衣人終於露出了一點讚許的神情,「本座伏城,是龍神駕下攝提,隨龍神巡狩四海,行雲致雨。」

  自從有了上回的假龍神,長情對這種自報家門的人都將信將疑。所以這個自稱攝提的人究竟是不是貨真價實,只有天知道。

  姑且算他說的是真話,「但不知攝提為何屈尊來見我?我闖了大禍,龍神應當怪罪我才對……」

  伏城道:「因為有人假冒龍神誆騙同僚,這才致使上神取下銅鈴,放走無支祁。相較上神的過失,那個冒名之人才是真正罪大惡極。龍神此番捉拿無支祁是小事,找出這幕後之人才是重中之重。上神何不趁此良機將功折罪,將來凌霄寶殿上,也好向天帝陳情。」

  長情聽他一番話,差點感動出兩眼淚花來。

  上蒼可憐她,沒想到這龍神這麼講道理,不因她辦了蠢事,而把罪過一股腦兒全記在她頭上。她本來以為自己沒救了,見不著一個大人物,還被雷神追著劈。結果就是那麼好命,龍神慈悲為懷,可以給她補救的機會。

  她心潮澎湃,正要好好感激一下這位攝提,轉念一想,忽然又發現了說不通的地方,「我並未向凶犁丘的人說過被矇騙,攝提是如何得知的?」

  伏城牽唇一笑,「上神的心聲,不是都在自怨自艾裡發洩出來了麼。這朗朗乾坤下,哪有什麼秘密可言,所以上神的不平,龍神都已知道了。」

  長情慢慢點頭,「如此說來,就算我沒有面見天帝,他老人家應當也已洞悉一切了吧?」

  伏城沉默了下,半晌才道:「天帝是主宰萬物的首神,只看結果,並不在意過程,更不會因情有可原,輕易放過犯錯之人。所以上神要洗清冤屈,就不能坐以待斃,否則你的靈力會越來越弱,直至被人取而代之。」

  說到取而代之,長情就很崩潰。崩潰之餘發現官做得越大,越不近人情。天帝可說是萬人仰望的存在了,但真正心服口服的又有幾人?她氣憤地想,其實她這種底層毛神也是很管用的,怎麼說群眾基礎才是實打實的底氣嘛。可惜人家天帝陛下根本不在乎一個小神的生死存亡,獲了罪至多換人,實在讓她覺得很心寒。

  她自肺底裡呼出一口濁氣來,「是啊,我得自救,否則沒人救得了我。」她看向伏城,拱了拱手,「道友,雖然我很相信你,但鑒於上次我在凶犁之丘都被騙了,這次我不得不長點心。請問你可有什麼自證身份的物件?名牌也好,兵器也好。」

  他凝眉看著她,「上神過於謹慎了,本座此來不過是一片好心,畢竟事發於我凶犁之丘,不可視而不見。沒想到上神竟以為本座別有用心……」他嘆了口氣,「也罷,那就請上神看好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不過出示個信物,長情本來以為沒什麼了不得,正要點頭,忽然狂風驟起,天地陷入一片昏暗。她慌忙抬頭,才發現是月亮被遮擋住了,一個龍形的巨大陰影騰在半空中,張翅便如垂天之雲。風雷在它口中吞吐,它猛地低下頭來,帶來一股寒冷腥膻的味道。碧綠的眼睛,尖利的獠牙,信子一吐幾乎觸到她眉睫,這可怕的場景,差點把長情嚇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