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很多時候他是個冷靜且懂得克制的人,他生來背負天命,過去漫長的歲月裡,責任感永遠凌駕於個人情感之上。他每日政務如山,甚至寢宮裡連床榻都沒有一張,為什麼?他就沒有七情六慾麼?是的,以前他也以為是,但在這區區五百年裡,他看著長安的那片微不足道的繁華,忽然領會到另一種期待和渴慕。

  她還不懂得危險,面對一張無害的少年的臉,時刻充滿「本座最屌」的自信。她眼神挑釁,笑容放浪,引頸式地揚了揚腦袋,「你這小魚,口氣倒不小。你想對本座不客氣,本座還想生吃了你呢。」

  她嘴上不饒人,也不知道哪裡學來這麼多的葷話,想是皇宮污濁,把她帶壞了。其實那單純的腦子裡,根本不瞭解兒女私情的真正內容。但他不同,萬餘年見識過太多東西,她要是堅持,他也不怕實踐一下。

  他幾乎做好了準備,心平氣和地微笑:「長情,如果今日你我成了事,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放過你了。」

  長情有一瞬茫然,她覺得事情好像沒有按照她的想法發展,「可是泥鰍小友說了,只要為你完成心願,你就可以脫離紅塵白日飛昇。既然回了天池,就好好潛心修道,將來脫胎換骨當個正統上神上仙,情情愛愛的事嘗過了滋味,就再也不用如此亟不可待了。」

  她的想法有時候和正常人不大相同,分明那麼重要的事,只要做成便如締結盟誓一樣,但在她看來,卻是走個過場,將來仍舊可以各奔東西。

  「我說過,不要聽泥鰍的話,他這人荒唐一世,出的主意都是餿主意。」那張如玉的臉就在他眼前,他抬起手撫了撫她的頰,「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可有一點愛我啊?」

  纖長的手指流連不去,深邃的眼也蒙上了一層水霧,如隔雲端的遠山,讓人可望不可即。她腦子昏昏的,心裡有些恐慌,莫不是中了這小魚的蠱吧,差點就順著他的話點頭了。然而眼下這情景……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便怔怔的,一味看著他。

  他的指尖移到她唇上,在那飽滿的唇瓣上輕撫,長情以為他會親她,可他不過執起她的手吻了吻,頗有怨念地低吟:「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所以這是條文藝魚啊,想必在醉生池裡受到了不少熏陶,感懷起心事來,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的。

  長情被他弄得七上八下,雖然很欽佩他的儒雅浪漫,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打斷他:「請問你到底報不報恩?要是報,現在就辦正事。要是不報,那就一筆勾銷,我很忙,得去處理外面的事了。」

  雲月這輩子沒見過這麼不解風情的女人,只覺胸口盤桓著一團濁氣,堵得他險些發暈。她又想走麼?像上次那樣不告而別,出去就被人拐到北海,當了那個震醒麒麟族的幫兇。如果說罪過,放走無支祁如何能和後者相提並論?要不是他一力維護著,她應當和伏城一起,被關押進沼澤深處的陰墟才對。

  奈何這其中的原委無法和她細說,他有諸多顧忌,怕她記憶深處的東西被挖掘,也怕她想起一切,和他徹底對立。上古三族,消滅的要消滅,鎮壓的要鎮壓,上界四御輔佐天帝,萬一問起那個撥動四相琴的人,他還得想辦法搪塞。她要走,他如何能放她走?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怕她與始麒麟匯合,到時候進退維谷,當真不愛個血肉模糊,不能罷手了。

  他情急,用力抓住她的肩,「事成之後,你可否嫁給我?」

  長情笑吟吟反問他:「那究竟是你報恩,還是我報恩?讓我占了便宜,又要我負責到底,既然如此,這個恩我看還是別報了吧。」

  原本一場可期的風花雪月,最後變成了毫無美感的談判,彼此多少都有些失望。銀河迢迢映在殿頂,星輝下的人有深深的無力感,他拉拉她的手,「長情,我們何必為這種事爭執呢,一切順其自然不好麼?」

  長情也發現逼人報恩不厚道,歸根究底還是得怪那條泥鰍,要不是他興風作浪,她也不會想出這麼蠢的招數來。

  凝眸審視他,溫和乾淨的少年郎,貞潔差點毀在她手上。她難堪地訕笑,「其實我也不太忍心,總覺得你應當會有更好的際遇。」

  他說沒有了,「我最好的際遇就是你。」

  這種甜言蜜語,也許對天生溫柔的人來說是種本能,他本能地想讓你高興,本能讓你覺得自己是最重要的人。

  他又擁上來,沉迷於緊緊相依的溫暖。天帝陛下骨子裡是個悲觀主義者,美人在懷的時候,他也一刻不停地擔憂,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失去。上次她的出走,讓他遏制不住內心的狂躁,那種毀天滅地的慾望,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所以不要失去,不失去他便可以道心如恆,可以滴水不漏執掌乾坤,繼續當他溫文爾雅的天帝。

  長情並不知道他心裡有那麼多想頭,喜歡擁抱是缺愛,心懷博廣的上神很憐惜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他身上總有淡淡的香氣縈繞,說不上是種什麼味道,像甘松,又像沉速,綿綿地在鼻尖迴旋,聞久了便有了記憶,會鑽進腦子裡生根。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央求的語氣,聽上去甚至有些軟弱,「長情,你不要離開我。」

  可是不離開怎麼辦,她不能永遠在這淵潭避世,也不可能跟著他藏身天池。她有她的職責,只要上界不派人取而代之,她還得回去幹她的老本行。

  「這個……」她翻著眼看殿頂,「我很難答應你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他沉默了下,良久才道:「那我就把你鎖起來,和我鎖在一起,直到死,誰也離不開誰。」言之鑿鑿,不像在開玩笑。

  長情發現這小魚兒哪裡都好,心如琉璃,重情重義,就是有時候過於偏執,偏執得近乎孩子氣。人活於世,誰又困得住誰呢。結成了夫妻都可以和離,更別提他們這樣半道上遇見的,因為一個牽強的理由就要捆綁一生,那也太兒戲了。

  她正打算撥亂反正,繼續之前的計劃,這時殿門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主君,有貴客到。」

  那貴客,必然貴不可言,只是來得不是時候。雲月不得不放開她,「夜很深了,我去了便不來了,你歇著吧。」

  長情也不滿於被打斷,「你們水府真是稀奇,還有半夜造訪的客人。」

  他嗯了聲,「都是些不願受拘束的人,白天或是黑夜,並沒有什麼區別。」他整整衣衫走出深闊的大殿,寬袍緩袖打開殿門,那身形楚楚,頗有臨水照花的意境。踏出門檻復又回頭看她,遞了個溫煦的眼色讓她早早安寢,自己隨著那盞小小的琉璃燈,往雲橋那頭去了。

  邁進前殿,便見一個玄衣玄袍的人負手立於弱水天境前,那身姿,仍是高台之上撫卹萬方的樣子。天帝記得,曾經貞煌大帝與他也有師徒般的情誼,但後來各歸其位,便有了各自不同的立場。此番相見,彼此都滿懷目的,天界最高等級的兩位上神,竟在這萬丈之下的淵底會面,說起來真有些玄異。

  他提袍邁進去,臉上的笑,就如衣上刺繡,腰間玉玦,是必不可少的裝飾。

  「帝君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天境前的人回身看,殿外之人飄然而至,本以為塵世中輾轉了多年,總會沾染上煙火氣,沒想到現身的天帝依舊如高天孤月,即便一拱手,也散發出如水如霜的距離感。

  貞煌大帝頷首,「多日不見,天君可安好?」

  自然是極好的,天帝從來是個懂得控制情緒的人,不論先前曾經如何針鋒相對,只要登門來,來者便是客,他照樣可以與你談笑風生,把臂周旋。

  請貞煌大帝上座,帝君搖搖頭,倒是對他的天境很感興趣,「足不出戶,便可將萬裏海疆盡收眼底,是個好東西啊。」

  天帝哦了聲,「上古散佚在人間的神物很多,相傳這是冰夷巡視從極之淵時所用的水準儀,三百仞深的淵水彙集在鏡面上,鏡面不動如常,可探深淵極地,可照百鬼千妖。當初瑯嬛丟失四海魚鱗圖,天下江海皆不在我掌控中。後來偶然得了這個,便是魚鱗圖盡毀,也沒有什麼妨礙了。」

  這樣的敲山震虎,一向是他的拿手戲,瑯嬛君看守圖冊不力,這件事本來就有錯在先,貞煌大帝提起兒子的工作失誤,難免也覺得丟臉。既然這次是為請他重返天界,就少不得要放低些姿態。

  「安瀾之過,確實對上界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也給天君惹了很大的麻煩。好在一切都平息了,圖冊歸位,大小孤山也重入海底,羅伽大池如今一派祥和,過去之事天君便不要放在心上了吧!我與白帝曾是故交,當年也是看著你們兩個一同長大的,安瀾向來脾氣古怪,你呢,肩挑重任,顧全大局,這些年的功績,眾仙眾神都有目共睹,無人敢有半個字的非議。本君後來細想過,這次的事,是本君處置欠妥了。你讓我三分顏面,但我知道你心中也有委屈,所以自罰下界,這豈是自罰,分明是讓本君無地自容了。」貞煌大帝長長嘆息,拍了拍他的肩道,「少蒼啊,你是天界之主,早已難容於塵世。這天道皆在你手,天帝之位懸空,則亂世再起天下動盪,你身為首神,於心何忍呢。」

  天帝聽後不過一笑,「本君處置瑯嬛一事委實欠妥,自覺愧對帝君。帝君於我何嘗不是如師如父,所以本君自罰,是給帝君一個交代,也給天界眾神做個表率,不因位高而自傲,請帝君給我這個機會。」

  貞煌大帝聽得直嘆氣,畢竟是做神皇的人,論心機手段,誰是他的對手?自己今日不表態,那九黎和混沌巨獸再起,他也絶不會過問。這爛攤子最後誰來收拾?散淡慣了的大帝為了能繼續無憂無慮過他的好日子,只好退了一大步。

  摸摸下巴上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鬍子,大帝疲態畢露,「本君年事已高,不願過問九天的事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家裡添了人口,瑣事驟多,兒啼女哭忙不過來。」

  天帝頗顯意外,「帝君與佛母又……」

  貞煌大帝點點頭,「又感孕了兩回,你說巧不巧?」

  對立派系的兩位風雲人物,當年因先後坐了同一塊石頭而感孕,生了瑯嬛君。頭一回如果還能說是意外,這接二連三,繼續拿這個藉口搪塞,未免太敷衍了吧!天帝遲遲拱手,乾笑道:「恭喜恭喜。」

  貞煌大帝直擺手,「天君要是真有這份心,就早早歸位吧。別再讓那些人來等持天打攪,就是對本君最大的幫助了。」

  創世真宰舍下老臉來親自相請,面子也算給足了,天帝自然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大殿之內的虛與委蛇還在繼續,殿外飛檐上倒掛著的人手腳發軟,幾次險些摔下來。

  如果沒有忽然的心血來潮,她不知還要被瞞到什麼時候。誰能想到一條困在淵底的魚居然是天帝,原本說他來自天池就已經夠讓她驚訝了,這回更絶,徹底把她嚇趴了。

  好在她還不算笨,懂得思考,這麼大的人物,何故費盡心機和她糾纏?從凶犁之丘開始,一切越想越像個局……

  忽然錚地一聲,頭劇烈地痛起來,她恍惚看見煙花漫天藏在某個人袖下的情景,還有北海瀛洲殊死一戰血肉橫飛……所以她當真只是個看房子的嗎?為什麼會有一種自己來頭其實也不小的錯覺呢?

  二位大人物在裡面一遞一聲討論目前的局勢,她矇混上房梁容易,中途溜走怕不小心弄出什麼動靜來,只得老老實實蹲著。還好她本身就是磚瓦結構,但凡土木都可融入而不被發現。她聽見貞煌大帝追問北海瀛洲大戰一事,也質疑始麒麟甦醒一事。

  「當初他將四不相託付給玉清天尊,便墜身化崖了。萬年已過,這些混沌巨獸從來沒有覺醒的跡象,本君聽聞是有人撥動了四相琴,才使麒麟崖裂,天同得以逃脫。」

  天帝要保全一人,總有他的辦法,說話留三分,便可四兩撥千斤,「本君困於淵底五百年,這五百年全數用來悔過,並未過多關心陸上的事。倒是前幾日無支祁逃出淮水一事,我尚且有所耳聞。據說九黎越過北海,欲入生州作亂,庚辰已將無支祁斬殺於黃河,如此淮水入海的問題便解決了。至於崑崙的變故,難道帝君全然沒有聽說麼?據聞庚辰座下螣蛇是始麒麟舊部,無量量劫後蟄伏於凶犁之丘伺機而動。這次趁無支祁逃脫趕往瀛洲,藉機祭出四相琴,因此天同才不知所蹤了。」

  貞煌大帝聽得腦仁都疼,「螣蛇?憑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撥動四相琴?那琴不是麒麟族玄師以四不相鬃鬣製成的嗎?如此說來覺醒的恐怕不單是天同,還有他的大祭司吧。」

  天帝不說話了,含笑望向大帝,半晌才道:「若帝君今日下淵潭,是來向我尋求應對之策的,何不請四御在場,一同商議呢?」

  貞煌大帝察覺了一絲不尋常,擺手道:「天君出山後,此事本君便不再過問了。本君只是有些不安,天界一統六道後,那些上古妖獸皆已臣服,如今看來,只怕要重蹈龍漢初劫的覆轍。」

  「斬草不除根,本就會有此隱患。白帝宅心仁厚,戰罷便休憩天兵,並未乘勝追擊,才導致了今日的變故。如今天樞傾斜,地動不斷,恐怕難免一場傷筋動骨。四族並起,可令其自相殘殺,若輪番起事,便可逐個擊破。」天帝目光專注,嗓音單寒,「手有利器,自然心生殺機。帝君不覺得,這是徹底肅清乾坤的好機會麼?」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來,那種冷靜和縝密,是常人難以企及的。貞煌大帝也將他和自己的兒子擺在一起作比較,結果是大局當前,安瀾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不可否認,有的人天生就是領導者,在平衡天下的風口浪尖上,行事果斷、心狠手辣,這些都不是惡劣的字眼。性格創造出迥異的命途,安瀾得天獨厚但懶於世俗,而少蒼,則能夠頂天立地,拔劍生死,這才是真正的強者。

  大帝緩緩長出一口氣,「烽煙已起,沒有道理再偷安了。九重天盡在天君之手,天君可全權施為,只要不打到我等持天來就行。」

  天帝終於露出笑容,「除非我碧雲天失守,少蒼消失於天地間,否則絶不會驚動等持天分毫,請帝君放心。」

  貞煌大帝頷首,看向窗外,「本君該回去了……」佯佯踱向殿門前,走了幾步又頓下回望他,「當初祖龍、元鳳、始麒麟混戰,其中不乏挑唆之人。萬年之後始麒麟覺醒,不知還記不記得曾向天道發下的宏願……人總是會變的嘛。天君小心麒麟玄師吧,那個亦正亦邪的人物如果當真回來了,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倘或擒住,萬要斬殺,以絶後患。」

  大帝化作流光直上九霄,殿裡的人獨自站立了很久,方緩步走上玉石路,在天街上停留了會兒,轉身往寢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