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政命,沒有任何人敢不遵從,諸神領命後,便按照上意執行去了。
碧雲仙宮高處三十六天之上,凌霄殿是天帝視朝的所在,彌羅宮中玉衡殿,是他日常理政和起居的便殿。
從凌霄下來,依舊回到那裡。站在露台上看,懸浮的仙宮如一座座空中島嶼,雲層拱繞著,在艷陽的照耀下,格外恢弘鮮明。他微微乜了眼,視線轉向極西,碧瑤宮玲瓏錦繡,遠在雲橋彼岸。它和彌羅宮同屬紫金闕的中樞,是屬於天后的居所,曾被他照著原樣,搬進了淵底。
如果長情還在,他處置完九黎的事,現在應當正送她回宮。待得九黎平定,他會同她立下婚約,昭告三界,再選個良辰吉日,迎她登上天后寶座。可惜……
他皺了皺眉,轉身往玉衡殿去。天帝的失落從不做在臉上,但陪在身旁的大禁,卻能感受到他的不悅。
「君上,臣已派多位少禁下界查訪,定然會有上神消息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
大禁總覺君上對誰都不可能有太熾烈的感情,但從目前情況看來,那位龍源上神,或者說麒麟玄師,至少能夠撥動他的心弦。先前凌霄殿中唯一的一道天命,僅僅是對九黎的裁決,四相琴重現於世,及始麒麟天同的逃脫,竟都隻字未提,這根本不符合君上平時的作風。若要細探究竟,無非兩種可能,不是有意留時間給麒麟族恢復元氣,就是因玄師的存在,他的意志發生了動搖。
是前者還是後者?追隨君上六千年,以他對他的瞭解,後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禁原想追問,最後還是忍住了。私事和公事不同,公事可以隨意探討,私事則太敏感,鬧得不好不歡而散,他懂得這個道理,君上自然也深諳。
誰還沒有一段過去呢,想當初他在紫府受瑯嬛君戲弄,瑯嬛君騙他手托百鬼卷,枯站了幾個時辰。這期間有鬼不慎被震落,他不能動,也不懂抓鬼那套,被鬼趁機解開衣裳,鑽進了袍底……那是個艷鬼啊,現在回想起來,依舊驚出一身冷汗。最後他打死艷鬼,狼狽逃回上界,甫進宮門,正巧遇見君上拜會玉清天尊返回,見他滿身唇印有點吃驚,但也並未追問,只淡淡叮囑一句,「把衣裳換了」。
所以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心裡事不願分享,大可自己收藏。這點大禁是絶對擁護的,畢竟那日在瑯嬛浮山上的經歷,著實讓他不堪迴首。
「陰墟……」天帝忽然站住了腳,「派人守住入口,我料她會去搭救那條蛇。若發現了行蹤,不要驚動她,即刻回來呈稟本君。」
大禁道是,略遲疑了下問:「君上可是覺得她已想起了前事?」
天帝輕輕嘆息:「我也不願這樣,可她畢竟是麒麟族祭司,有些能力是天生的,即便是本君,也無法操控她。」
曾經不知情滋味的人,並不以為男女之間產生感情是多複雜的事。世上的緣起,無非出發於地位和色相,這兩者他都有,想要一個女人,理所當然手到擒來。
然而天不遂人願,彼此間的糾葛,遠比瑯嬛君當初的問題更棘手。從她今天逃之夭夭的情況來看,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走得還是那麼乾脆,可見毫不留戀他煞費苦心的溫柔。也許麒麟族的復甦,月火城的重建,才是她想要的。那麼他呢?天界首神,對她來說不過是曾經的死敵,振興族群的絆腳石而已。
情這東西,彷彿確實熬人,這段時間仔細品咂,只覺沉甸甸墜在心上,忽喜忽悲沒有來由。愛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瘋子。他想自解,卻困頓到底,最後無謂一哂,反正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得到,不管是乾坤大道,還是她。
漫步過重錦的氈毯,他緩步走向玉衡殿,殿門上有人等候,見他來,遙遙拱起了手。
炎帝還是穿著他那身赤紅的衣袍,玉衡殿一磚一柱都是玉石鑄成的,他站在那裡,像長捲上落了一方印,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待他走近,朗聲道:「自今日起我功德圓滿,總算可以回我的宿曜宮,痛快大睡三千年了。」
他看了炎帝一眼,「一睡三千年,你也不怕睡死。」
炎帝私下裡和他不客氣,人生在世,誰沒有兩三故交損友。哪怕坐上了天界一把手的交椅,也照舊逃不過他的調侃和禍害。
「這世上有人睡了上萬年都不曾死,我睡三千年怕什麼?」他一面說,一面向外看,「怎麼沒見你那心尖尖,人呢?去碧瑤宮了麼?」
天帝垂著眼簾,沉沉眼睫覆蓋住所有心思,也不答他,坐回案後的細簟上,展開奏疏查閲,隨口問:「庚辰的傷養得如何了?」
炎帝在檀香椅裡坐下,低頭撫弄著腰上玉璜道:「尚在養息,我親自去看過,傷得確實不輕。至於是被無支祁所傷,還是自傷,那就不得而知了。」
案後人一哂,「無量量劫中大戰八方的龍神,若是會被個小小水妖重傷,那我天界這幫金甲戰神,便只配去看守馬廄了。」
「你是說他借傷避禍?」
天帝瞥了他一眼,「難道還有其他原因麼?」他捲起竹簡擺在案頭上,淡聲道,「且容他將養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託病到幾時。待得大戰迫在眉睫,他就算帶傷也得與我上陣,我自會點兵助他一臂之力。」
炎帝摸著下巴,咂嘴搖頭,「庚辰不過一介莽夫,陛下如此忌憚,可是過於謹慎了?」
天帝聞言冷笑了聲,「一介莽夫?這些年來他統領龍族掌管水域,四海八荒,哪一處沒有他龍族的蹤跡?曾經嘗過輝煌的滋味,便不可能甘於平庸。你道無支祁好好鎮壓在龜山腳下,什麼緣故竟會逃脫?」
炎帝愕然掉轉過視線,「你的意思是,一切本就出於他的手筆?這怎麼可能!」
天帝從卷宗上抬起眼來,「看來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懷疑過他,炎帝如此信得過他?」
炎帝道:「你別鬼扯,我不是信得過他,是信得過你。以我對你的瞭解,完全有理由相信,凶犁之丘上的一系列變故,全是你一手策劃的。」
這下天帝果然扔下了竹簡,歪著腦袋道:「我在你眼裡就如此不堪?確實,所有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事情的起因並非我促成,我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炎帝這才明白過來,眨著眼道:「看來是我高看你了……」這種小小的擠兌大不了換來天帝冷漠的注視,他更感興趣的是他的情路。於是炎帝正襟危坐,想方設法把話題扯到了那個女人身上,「你的玄師,這回沒隨你返回碧雲天吧?」
天帝的神情雖沒有一絲改變,但聲線寒冷:「跑了。」
「跑了?」炎帝的大嗓門震得玉衡殿嗡嗡作響,這事太震撼了,他立刻轉過頭來求證大禁。大禁眼觀鼻鼻觀心,泥塑木雕一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看來是真的啊,炎帝沒忍住,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但害怕笑過之後有生命危險,試圖轉圜,「那個……女人確實很麻煩,尤其不愛你的女人,更加麻煩。」說完發現越描越黑了,天帝的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他忙又補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一表人才,女人大多注重外表,她不可能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不過玄師畢竟不是尋常女人,人家背負了一身血債,倘或前世的事都想起來,哪裡還能跟你回來當天后,不找你報仇就不錯了。」
此話一出,引發了較長時間的沉默。最後殿內三人齊聲嘆氣,發現這是個死局,暫時尚找不到有效的破局之術。
有些債,欠了終究要還的,換句禪意更濃的話說,就是前世如若不相欠,今世誰他媽願意相見!多年以前,現任天帝還在白帝座下時,他是白帝最得意的弟子,也是鬥樞天宮最驍勇的戰將。龍漢初劫各族大戰,少蒼奉白帝之命誅殺麒皇,麒麟玄師拚死護主,被少蒼斬於牧野。當時的少蒼心無旁鶩,只求永絶後患。於是麒麟玄師的屍首被懸於桅木,以儆傚尤。僅存的老弱失去了精神支柱,最後紛紛沉入大地,始麒麟一族自此真正凋亡。
「如果能預見今日種種,你還會選擇這麼做嗎?」炎帝主要還是想看看他悔不當初的模樣,過分驕傲的人,總得經受點重創,才知道什麼是人生。
結果他答得毫不猶豫,「我從不後悔做過的任何一件事,就算重回萬年之前,我也還是會這麼做。」
炎帝算是服了,「所以你單身一萬年,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我是玄師,聽見你這幾句話,一定先假裝投懷送抱,然後伺機殺你而後快。你糾纏人家姑娘不是因為喜歡,是料定螣蛇會出現,進而利用他們引出蟄伏的麒麟族吧?」
天帝對他的推斷很是不屑,「本君權衡三界,統御萬靈,豈會靠出賣感情,贏取這微不足道的勝算?」
「那就是說你當真喜歡她囉?」炎帝撓了撓頭皮道,「人我是見過的,長得確實不錯,嬌俏可人之餘還有點呆,適合陛下這種滿腹心機的人……」他的口無遮攔引得兩道眼風殺到,於是訕笑著糾正了自己的錯謬,「我失言了,是滿腹文章。你別瞪我,我會緊張的。我是想說她這種長相天界並非沒有,你看上她純粹是自尋煩惱。她長於月火城,一心維持麒麟族,最後死在你手上,難道不該恨你入骨麼?你要是真娶了她,無異於在枕邊放刀。畢竟憑你的性格,要讓女人愛你勝過愛自己,實在是太難了。」
天帝已經被他損得不想繼續話題了,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奏疏上,寒著嗓子提醒他:「你我雖有深交,但尊卑有別,還請炎帝注意自己的措辭。」
炎帝說知道,虛心接受,死不悔改。
天帝枯著眉,似乎也對自己的感情甚為困擾。「我說了她救過我,這是一樁。另一樁……也許正因為她死於我手,感情才更複雜吧。」
直到如今,他還記得玄師最後的眼神,那雙眼睛裡滿含著譏諷、不甘和恨。她曾詛咒他一生所願皆不可得,咒他仙壽無疆孤獨終老。他是個記仇的人,既然她有這願望,那他便要她自己來破除。乾坤大定,六道太平,不過是天帝的志向。作為他自己,不願一人獨享無邊寂寞,就得抓個人來,陪他一同蹉跎。
炎帝聽完他的話,只剩搖頭,「天帝陛下真是異於常人,你喜歡誰不好,喜歡那個死在你手上的人。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殺她,把她囚禁起來多好。萬年過去了,下點功夫,說不定天孫都滿地跑了。」
座上的人靜靜聽著,最後自嘲地一笑。天帝與麒麟玄師麼?彼時形勢下,兩個水火不容的死敵怎麼可能有結果!當劍穿透她的胸膛,因為不愛,他連一絲猶豫都不曾有。如今大局已定,他坐上了天帝的寶座,阻礙倒是少了,命運兜兜轉轉把兩人湊到一起,莫可奈何。他甚至想,也許他對她的前世有所虧欠,才安排她這世和他糾纏不清。既然今生她救過他,就如洗牌重來,他應當感念她的以德報怨,順應自己的心意,愛護她,甚至讓她當他的天后。
可惜他的心思,即便是對最好的朋友,也未必說得出口。炎帝看他像個悶葫蘆,知道他腹內江海奔湧,駭浪卻無法穿透他的面具。
「需要我下界替你找她麼?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天帝說不必,「好意心領了,大禁已命人出去查訪,不日就會有消息的。」
炎帝覺得很稀奇,「平時你多番壓榨我,恨不得把我榨成人乾,今日竟如此客氣?」再三再四打量他,「說不通,你是有別的顧慮吧?」
天帝沒說話,牽起袖子提筆蘸墨,半晌才道:「這三年來你辛苦了,回去歇著吧。」
炎帝卻杵著不肯走,不依不饒冥思苦想。忽然靈光一閃,擊掌高呼:「你是怕我找到她,和她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憑我的樣貌才學還有性格,她絶對會先喜歡上我。到時候你竹籃打水一場空,全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你不讓我接近她,對不對?」
簡直全中!天帝也終於惱羞成怒,一把拍下了手中的筆,「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