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長夜漫漫。

  寒離的出現雖為人不喜,但麒皇最終還是採納了他的意見。

  「我們是死裡逃生的族群,一向天生地養無依無靠,若不積極自救,誰也救不了我們。」

  站在從極塔上,能眺望無盡遠方。月火城大致恢復到了往日的景象,從高處俯瞰下去,倒也有幾分煙火氣象。只是人太少,直到今日回城數量尚不過百,城池依舊是半空的。

  現實必須認清,目前的形勢嚴峻,不留給他任何喘息的空間。麒皇回頭看了他的玄師一眼,「蘭因,我打算去找混沌珠,無論如何,我要為族人爭取活下去的希望。」

  他一向這樣稱呼她,即便知道她這世有了新的名字,在他眼裡她也還是萬年前以命護城的大祭司。

  玄師站在凜凜的朔風裡,鳳眼微挑,面色如剔透的琉璃。

  月火城的靈力需要她供給,地脈也需要她滋養。但這種力量是相互的,她在提供這片大地生機的同時,這片土地也在回饋她相應的營養。她的眉眼,已經有了當年玄師的七八分模樣,輪廓精緻,骨相清嘉。她站在那裡,衣裙隨風輕拂,頗有流雲飛雪之感。

  「混沌珠的由來,主上是清楚的。當年無量量劫神魔大戰,魔祖羅睺被滅,混沌珠落入黃粱道,消失了上萬年。這法器雖然魔力無邊,但絶不是善物,主上找到它,難道也要效法元鳳不成?」

  麒皇沉默了下,說是,「本座已經別無選擇了。麒麟族的弱勢,不必我說,你也看得見。單是憑本座與玄師,即便兩人聯手,也無法與龍族或鳳族抗爭。本座需要更強大的實力,就算有朝一日天界向我月火城宣戰,我也能護住城池,讓我的族人免受刀槍。」他的臉上浮起無盡的哀傷,淒然說,「玄師,我也想常懷赤子之心,想過安貧樂道的日子,可這世道豈還能給我這樣的機會?始麒麟早就不容於天地了,上古獸族不止我麒麟族,只要活著,便是天界的眼中釘。我不能重蹈覆轍,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我的族人慘死。所以混沌珠我一定要找到,屆時吞併龍鳳二族,就再也不必懼怕天界了。」

  「但混沌珠入體,會迷失本性,會入魔。」她急切道,「主上,我不願您成為行尸走肉……」

  他震袖打斷了她的話,「不為刀俎,便成魚肉。若是元鳳吞吃了混沌珠,他會比天帝殘暴一萬倍,到時候誰能護得住麒麟族?是玄師?還是本座?」

  麒皇原本雋秀的臉,因情急變得有些猙獰,說完了這些話,便神經質地在塔頂平台上疾步來回。每個人都有情不得已,活著也不是非黑即白。亂世如麻,要保住根基,就得花盡全部的力氣。你若瞻前顧後有所保留,轉眼刀鋒便直達咽喉。一萬年前的災難不能重現了,他情願成為那個一身罪惡的施暴者,也不想成為求告無門的受害者。

  長情雖然對他的做法心存疑慮,但細想前塵,也容不得她再三猶豫。她說好,「既然主上決定了,屬下願往黃粱道,為主上取回混沌珠。」

  麒皇一反先前的決絶,變得遲疑起來,「黃粱道光怪陸離,誰也不知其中有些什麼玄機,你去恐怕……」

  「我去正合適。」她笑了笑,「月火城可以沒有祭司,不能沒有城主。」

  麒皇臉上的神情柔和下來,他有些愧疚,低頭道:「玄師一心捍衛月火城,本座深知你的忠心。萬年來經受了那樣的顛躓之苦,如今再要你涉險,本座實在不忍。」

  「看來主上還是小看我,雖然經過牧野一役,我肉身被毀,神力也大不如前,但替主上跑跑腿還是可以的。」她說罷,反剪著手轉過身,對著長空深吸了口氣,「我這兩日,腦子亂得很,出去一趟也未必是壞事。只是主上千萬小心,護城的仞壁並不如我們想想的牢固,也許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天界掌握之中了。我曾勸主上棄城,另外找個偏僻之地安頓族眾,並不是我過於謹慎,實在是……天界的人遠比我們想像的奸詐。主上還是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就算帶族人轉移進從極山,也比在這浮土之上強。」

  麒皇似乎察覺到了她話裡的不尋常,試圖從她的表情裡分辨出內情來,「你可是有什麼事情隱瞞了我?」

  她思量了下,這時再不和盤托出,恐怕她前腳走,後腳天帝便會有所動作。她終於還是說了實話,「少蒼來找過我,一日兩次,竟無一人發現他的蹤跡,主上不覺得可怕麼?天界若想剷除麒麟族,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我知道故土難離,但繼續堅守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主上還是帶著大家另尋安居之所吧,等屬下回來,若能順利帶回混沌珠,到那時再重返故城,一雪前恥。」

  麒皇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天帝來看過你,你竟打算隱瞞此事麼?要不是即將動身去黃粱道,玄師還要看本座的笑話到幾時?」

  長情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便拱手道:「並非屬下有意隱瞞,暫時不提,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本想時機再成熟些,設個圈套引他上鈎,但這步棋太險,憑我們現在的實力,就算擒住他,也不能將他如何。倘或將此事回稟主上,勢必會擾亂主上心神。少蒼是個極其精明的人,萬一被他察覺,功敗垂成尚猶可,引火燒身才是最難招架的。」

  麒皇聽了這番話才逐漸冷靜下來,平了平心緒道:「本座成了驚弓之鳥,失態之處,還請玄師切勿見笑。本座只是吃驚,少蒼的修為竟到了此等程度。他能夠做到隨意進出月火城,不破壞結界,也不被任何人察覺。看來沒有混沌珠,本座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的語調倍顯悽惶,被人逼到這種地步,實在是最大的悲哀。敵人進出你家後院,如入無人之境,你固然恨他猖狂,但你更應該恨自己無能。

  長情能夠體會他的心情,輕輕喚了聲主上,「我們迷失了一萬年,暫時處於劣勢是情有可原。我記得回城那日你同我說過,對抗天庭我們毫無勝算,但只要有一分還手的餘地,也要叫天界晃上一晃。」

  他慢慢頷首,一點輕柔的笑意浮上他的唇角,「玄師總有辦法開解本座,你說得對,目下只宜養精蓄鋭,待得實力壯大了,再與天界論高低不遲。你說的遷城一事,本座會慎重考慮,若決意暫離這裡,也會想辦法通知你。」

  她在朝陽下微笑,「那主上多保重,屬下今日便出城去了。」

  他道好,「點幾個人隨你一同去,遇事好有照應。」

  她說不必,「我一個人也可以應付,主上正是缺人手的時候,讓他們留下護城吧。」

  麒皇沒有答應她的一意孤行,「要不是擔心族人群龍無首,本座應當同你一起去。」他想了想道,「讓玄枵隨行吧,他是你身邊最得力的人,有他在,本座還放心一些。」

  人選合適,她便不再拒絶了,復向他行了一禮,往平台另一端去了。

  盤旋的石階,沿著塔身傾斜而下,最後的一級台階旁,站著壓劍等候的黑衣人。

  見到他,她心裡便隱隱感到安定。好奇怪,論地位他不及她高,只是她座下弟子罷了。也許再世為人後,她再也不像原來那麼堅強,在心儀的人面前,容許性格裡的軟弱不動聲色肆虐吧。

  「奉城主之命,即刻動身前往黃粱道,欽點你隨本座同行,不知司中願不願意?」她正色問,眼睛裡卻有促狹的光。

  伏城還是老樣子,一張無動於衷的臉,規規矩矩垂著眼,規規矩矩應了個是。

  長情背著手,不解地蹙眉,「司中為何不看我?不怕有個聲音同我一樣的人,來給你假傳聖旨?」

  他終於抬起眼,那雙烏沉沉的瞳仁有別於一般人,在日光下黑得吸附人心。

  長情忽然有些晃神,好像以前也見過這樣的眼睛,乾淨澄澈,像孩子一樣黑白分明。是誰呢,是皇帝的兒子麼?不是的,她絞盡腦汁地想,終於想起來了,是雲月。

  其實即便是現在的天帝,也依舊擁有碧清的眼波。造物主好像特別偏疼他,明明那樣心機深沉的人,卻極儘可能地配備了最完美的一切。她那天說他難看,說他噁心,實在是無可奈何下最低級的攻擊。但似乎有些作用,那個神氣活現,以為自己全天下最美的人,受不了這樣的否定。

  她笑了笑,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笑。反正能夠暫時離開這裡,對她來說是一次逃避和放鬆的機會。走出山海界,帶著她的玄枵司中,到黃粱道去。黃粱一夢,此行雖然凶險,但不在月火城裡,就不必迎接天帝時不時的造訪,她覺得這樣挺好。

  他們這類人,上路沒有行李可收拾,說動身就可以動身。大玄師殿如今也吸納了幾個新弟子,聽說她即將出遠門,便自告奮勇要為玄師大人開路當先鋒。

  公羽提著劍,不解地追問:「座上,你為何不帶上我?我也是您的司中,您眼裡就只有玄枵。」

  長情隨口搪塞,「你還有更要緊的事得去做,你是十二次中最能打的,本座很器重你,因此留你看守月火城,護衛麒皇尊上。」

  公羽一直送他們到滄水盡頭,嘟囔著:「都是敷衍弟子的好聽話,座上是想同玄枵單獨相處,別以為我不知道。」

  長情倒是老神在在,伏城卻不悅,低低叱了公羽一聲:「放肆,座上面前不得造次!」

  公羽吐吐舌頭,心道這大蛇缺根筋,其實玄師從萬年前起就對他有點意思,他自己看不清,他們這幫兄弟的感受比他深。也不是因為多明顯的徵兆,只是座上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得略久一些,給他的笑容,比給他們的更多一些罷了。

  祭司這樣的身份,終究不能在個人的私事上太多情,做到這些已經很了不得了。這蛇是根爛木頭,爛木頭卻又如此好運,真是造化弄人啊!

  「別忙著訓斥我,座上的安危便託付給你了。」公羽撐著腰道,「一定好好照顧座上,要全須全尾帶她回來。」

  長情不耐煩他囉嗦個沒完,迴首道:「看守好地脈,若有閃失我唯你是問。」也不待公羽答應,縱身躍了下去。

  黃粱道在哪裡?據說在大荒東南隅。

  甘淵之外有大壑,寬三百丈,無首無尾,橫跨整個大陸。當初無量量劫時,巫妖神魔在大荒邊緣交戰,十日十夜難分勝負。通天見狀,將自己的惡念化為六大分身,創天地魔神、盤古二相,及太古雙魔。白帝震怒,一掌劈開了大荒與東海的交界,便形成了一條深溝大壑。傳聞那大壑注而不滿,酌而不竭,大概是類似于歸墟那樣的存在。後來魔王羅睺戰敗被誅,他的法器混沌珠落入滾滾長河,再也無法尋回了。

  關於大壑的傳聞,一直有多個版本,有人說它沒入了甘淵,也有人認為不過是時間洪河的別稱,並不真實存在。麒麟族在無量量劫中隕落較早,無法瞭解其中真相,現在能做的就是親身去探尋,只要找到大壑,黃粱道便也不遠了。

  伏城是個穩重人,此行兇險,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從山海界出來,日行千里繃著臉,到了夜幕降臨,生火稍歇時,他也依舊神色凝重,彷彿黑暗處匍匐著巨獸,隨時可能跳出來傷人似的。

  長情看慣了他的面無表情,對他也沒有太高的要求,蛇是冷血動物,你不能逼他對你強顏歡笑。

  她坐在火堆前,拿小棍兒捅捅樹枝,「沒想到還會與司中單獨出行,讓我想起去北海瀛洲的情景了。說實話,你可後悔?如果沒有引我彈奏駐電,麒皇不會醒。你如今還在凶犁之丘當上神,過著有事忙事,無事睡覺的清閒日子。」

  火光映照他的臉,跳躍的暖色氤氳,妝點出了圓融的況味。他淡淡一哂,「若這樣說,座上不也在龍首原看守龍脈,當著與世無爭的毛神麼。」

  長情噎了一下,「你是變著法兒的嘲笑我品級低啊,那時本座還沒覺醒,追著你一口一個道友、上神,你那時候心裡很得意吧?」

  他的眉眼漸漸舒展,長情以為他至少會顧忌現在的尊卑,說一句沒有。結果他竟舒暢地點頭,「確實,弟子那時很得意。」

  真是個不懂顧全上司面子的人!長情怨懟地看了他一眼,想想也是,萬年之前俯首稱臣,好不容易抓住一個機會,怎麼能不一雪前恥。她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不會糾結於這點小過結,站起身,慢騰騰轉圈子,「長夜漫漫,找點東西吃吧……」越轉圈子越大,忽然人影一晃便不見了。

  伏城悚然一驚,提劍站了起來。曠野無垠,他四處張望,沒有找見她的身影。

  他心裡發急,「座上!」嗓音像水波一樣擴散開去,消散於凜冽的北風裡。

  忽然遠處草叢搖晃,她從裡面鑽了出來,手裡還提著個毛茸茸的東西。到了他面前,大喇喇一遞,「我給你抓了只田鼠,好大的個頭啊,你肯定歡喜。」

  田鼠的尾巴被捏著,渾圓的身體蕩過來,差點撞上他鼻尖。他往後退了半步,「座上為什麼要給我抓田鼠?」

  她眯眼道:「蛇不是愛吃老鼠嗎,你說吧,想生吃還是烤熟,都依你。」

  伏城的臉上果然浮起了巨大的尷尬,長情昂著腦袋大笑,模糊的視線裡,隱約看見他揚起唇角,什麼都沒說,只是縱容地,溫柔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