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他是願意的。

  她並未猶豫,張口便咬了上去。天帝肉質細嫩,沒花多大力氣便撕下了前臂的一小片。血肉交匯,在她唇邊綻開紅色的花,她吃得很仔細,低著頭細嚼慢嚥,那模樣,像在品嚐世上最佳的美味。

  她應當不痛了吧?他傷口血流如注,匆忙壓了會兒便去查看她的情況。相較於他的神力,似乎實打實能夠填充進她胃裡的東西,具備更顯著的療效。她的痛究竟是什麼?是骨骼和筋脈的痛,還是腹中空空的痛,已經無從分辨了。他只知道她吞了那塊肉,饜足地長出一口氣,甚至舔了舔唇,似乎回味無窮。

  他站在那裡,心像破了個洞。這女人真是給了他太多第一次,第一次心動是為她,第一次委屈是為她,第一次落淚是為她,第一次任人果腹也是為她。她像個訓鷹師,磨盡他的野性,讓他心甘情願被折磨。可是這種折磨什麼時候是個頭?他不懼怕自己千瘡百孔,只怕她逐漸喪失了本性,徹底墮入魔道。

  她眼中血色的雲翳終於散了,逐漸冷靜下來,垂著頭,乏累地急促喘息。

  他摸摸她的臉,溫聲問她:「長情,你好些了嗎?」

  汗濕的發遮擋住她的臉頰,看不見她的表情。她沒有應他,他以為她尚未清醒,可是隱約聽見她的啜泣,低低地,極力壓制,卻一聲聲催人心肝。

  他的心又提起來,「怎麼了?還疼麼?」

  透過眼中淚做的殻,她看見面前地上不斷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直叩心門。他驚慌,不住追問她,可是她說不出來,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只是自覺靈魂扭曲,已經讓她無法承受。她還記得那個笑意融融,眉眼繾綣的帝裔貴冑,曾經是何等的清高驕傲。可是現在和她廝混在一起,淪落到這般田地。黃粱道中傷情的一夢,原來是命運的先兆,他終於被她連累得傷心傷身,再繼續下去,不知結局如何收場。

  他撫撫她的肩,又小心觸摸她的手臂,即便滿身血污,他依舊保有清幽的氣息,「是不是身上還疼著?你別哭,告訴我。」

  她緩緩搖頭,「不……不疼了。」

  他鬆了口氣,「不疼就好,我放你下來休息會兒。」

  對於捆綁她,他一直心懷愧疚,困龍索一去,便立刻伸手接住了她。癱軟的身體有重量,壓在他剛剛形成的創口,疼得狠狠一激靈,但咬牙忍住了,生怕驚動了她。

  她不動聲色讓開那個創口,銀白的廣袖上點點血跡如綻放的梅花。她茫然看著,眼淚落下來,砸在他手背上。他的手白淨清瘦,沉重的淚,順著輪廓弧度,復又墜落下去。

  他心中惴惴,女人的哭是千古難題,他分辨不清她眼淚裡的含義。以前他不喜歡這種軟弱的表現,現在才知道這是生而為人必須的情感宣洩。她哭是因為有難過的地方,不是出於身體上的無望,就是惦念族人,惦念月火城的清風一縷,明月三分。

  可是怎麼辦,他好像給不了她這些。他所能給予的就是這冷冰冰的鬱蕭殿,和用來為她鎮痛的一口神力、一口血肉。

  她抬起手來,十指傷痕纍纍,以前梨花般美而柔軟的甲蓋也搖搖欲墜。他見了心頭驟痛,待要為她治傷,她把手指落在他腕子上,動作遲緩,輕輕揭開了覆蓋在傷口上的雲羅。

  來不及復原的傷口大而深,也許已經直達白骨,只看見低凹的一片,盈滿了濃稠的凝血。他似乎很尷尬,口中敷衍著,「不要緊……」

  她擋住了忙於遮掩的另一隻手,兩眼直直看著那處。指了指自己,「我把那塊肉吃了……」

  他提心吊膽,害怕她會厭惡,會覺得噁心,匆促地打著圓場,「本君肉質鮮美,正好讓你充飢。」

  她依舊死死盯著,大滴眼淚落下來,絶望地說:「我怎麼能吃人呢……我變成怪物了。你再同我在一起,會被我吃光的。」

  那是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她無法控制自己了,即便有些事不是出於她的本意,她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魔性爆發的時候,她誰也不認得。

  怎麼能咬他呢,怎麼能吃他的肉呢,她是瘋了嗎?她驚慌失措,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和庚辰纏鬥時她一心護住混沌珠,不負城主所托,在力不能及時連想都沒想,一口就把混沌珠吞下去了。她原也做好了準備,犧牲自己替麒麟族殺出一條血路來,結果這條路她走得不順,還未完成使命便被他帶回來,要他傾盡所有來救治她。

  她不想欠他人情,不需要他救命,可她掙不開這宿命般的糾纏。在她痛不可遏時,他是她的良藥,她迫不及待索取,所有的骨氣都瓦解了,只想擺脫痛苦。結果清醒後要面對這樣的殘局,這一切怎麼清算?她還怎麼對他問心無愧?

  她轉過身去,探手便要掏挖喉嚨,他忙捉住了她的手,「別,否則剛才的傷就白受了。」他疲累地彎下腰,手臂不可自抑地顫抖著,喃喃說,「我不怕,我只要你好好的,就算割盡我身上的肉又如何。我不想進門再看見你自殘的樣子,真的不要了。我留下你不是為了加劇你的痛,我想要你恢復神識,想要你做回原來的自己,你懂麼?」

  她癱坐下來,大淚如傾,「為了我這樣的人,你值得麼?」

  他說值得,攤開了手掌,「我幼時便承天選,沒有凡人的命格,什麼生老病死,富貴王權都與我無關,我的掌心沒有紋理。可是現在有了……」他指給她看,「你看,看見這條姻緣線了麼?雖然羸弱,但抱元守一,始終只有你。」

  長情定眼凝視,果真他掌心紋理錯綜,那姻緣線時斷時續,但清淺清晰,別無分號。

  「我不會納天妃,只有你一個。」他笑著說,「玄師真是三生修來的好造化,能讓本君這樣的至尊死心塌地,如何還不知足?」

  她有些難為情,「這根線未必是我。」指了指斷裂的那一截,「或者這個才是我,稍縱即逝……所以不要在我身上耗費精力了,我回不去了,今生今世都要以這種可怕的面貌示人。你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

  他卻執拗,「怎麼救不了一世?只要本君想做的事,沒有一件半途而廢。割肉刮骨不過是應急,總有辦法能吸出混沌珠的。」

  想吸出混沌珠,目前除了製造截珠盤,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但此舉無異於自毀,他肩上責任重大,不到山窮水盡,還是無法動用這個方法。不過眼下能讓她神智清楚地說上兩句話,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知道此刻的她是真的她,她能感知他的情感,不論接受與否,他都不是在對著一具行尸走肉空談。

  仔細審視,她神色正常,他的要求現在竟這麼低,只要她不痛不躁動就可以了。他伸手替她將散亂的頭髮繞到耳後,問她餓不餓,「我讓姜央送些吃的來好麼?」

  她搖搖頭,吃不下。視線又落在他手臂上,「你的傷……」

  他抬指一拂,「只是小傷,你不必擔心。」

  往常他讓她別擔心,其實都出於他的自我解讀,她從未為他憂心過。可這回,倒是實實在在的不忍不捨了。

  不想讓他看出端倪,她囁嚅了下,隨口問:「姜央是誰?」

  天帝很高興,她終於開始關心他週遭的人和事了,便坐在邊上,眉飛色舞告訴她:「姜央是順化元君,六千年前入我碧雲天宮主持宮務,這些年來兢兢業業,等同後宮的大禁。她年紀不算大,侍奉本君很是盡心,就是有點囉嗦……」怕她誤會,很快又道,「我與她只有主僕之誼,絶無私情。碧瑤宮沒有天后,一切由她代為主持。待你日後登上後位,她便是你的長御,協助你管理天宮事物。」

  長情很不自在,「我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你不必同我說這麼多。」

  「怎麼能不說呢,你既然身在仙宮內,這些事早晚要交代你的。現在說清了,免得以後生出誤會。」

  他說得煞有介事,彷彿兩個人已經開始論及婚嫁。就算是滿足一場夢吧,長情皺著眉頭微笑,不再阻止他。他說了好多,喋喋介紹什麼殿作什麼用,連將來大婚的流程都仔細描述了一遍。

  喁喁細語,像山間流淌的清泉。長情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靠進了他懷裡,但實在溫暖安全,眷戀得不想離開,就這樣吧!

  他低頭看,她依偎著他,纖細的身體蜷縮著,如雲秀髮貼在他頸邊,絨絨的,像只小獸。他偷偷地想,說不定她有些喜歡他了。為了讓這好時光停留得久些,再久些,他甚至不敢讓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她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嘟囔了句:「你以前好像沒這麼多話,我記得郊野上你對我執劍相向,就同我說了句『本君只負責殺,不負責傳話』。」

  他窒住了,唯恐她要翻舊賬,手臂下意識摟得更緊了些。

  她悵然嘆息,她與他的個人恩怨,到這裡就算了結了。這些天對他的傷害和折磨,足以抵消他萬年前無情的一劍。剩下的,便是滅族之恨,她知道賬不該算在他一人頭上,但最後一役是他帶領天兵破城,就算是尊師命,也不能撇得一乾二淨。

  不過譬如割肉補瘡這種事,不能再做了。她轉過頭,把臉埋進他交領裡,「待我再發作,你不要進來了,給我留些尊嚴吧。」

  尊嚴再要緊,比性命更要緊嗎?他沉默了下道:「不願意我看見你的醜樣子?」

  她沒有說話,一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他仰起頭,酸澀的感覺慢慢流淌到眼尾,唇角也微捺,「我不在乎,也不會嫌棄你。你原本那麼美,頭一次見到便讓我驚艷叢生。現在不過是遇見一點小問題,將來截珠取出了,你穿上嫁衣走上凌霄殿,那時會美到極致,誰還記得你眼下的濩落?」

  怎麼會有那一天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可是她滿心與幸福失之交臂的錯覺,又是從何處來的?

  眼眶灼燒,只得拿涼透的手背去冷卻。掖得手酸了,無處安放,便摸索著吊上了他的脖子,「你能不能……讓我回到月火城去?」

  她是想逃了吧?可天上地下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她能逃到哪裡去?他收攏兩臂,緊緊扣住那一捻柳腰,「不能。若讓你回去,你會徹底淪為天同的殺人工具。然後世間再也沒有蘭因,也沒有長情……所以我絶不會放你回月火城去的。」

  她有些失望,但也未反駁,只是兀自嘀咕:「你是不是傻?這樣的人是怎麼當上天帝的……」

  他笑得很無奈,「不同你在一起時我還算聰明,和你在一起時,腦子裡便裝不下別的了。」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從淵底糾纏不清開始,一直到現在危機四伏,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起先她以為一切都是他為一統天道玩弄的伎倆,但在經歷了截珠之禍後,神力的大量損耗是真的,他的血肉也是真的。他原本是個極其愛惜自己的人吧,卻被她弄得狼狽不堪,所以真情是有的,但在道與義之間,他最終選擇的也必然是道。

  捫心自問,她可喜歡他?她始終不敢承認,其實在入黃粱道之前,她就隱約對他心存好感。有些感情說不清楚,明知不可以,也控制不住偏頗起來。只是他們是同樣的人,都將自己的責任看得太重。肩上有如山重壓,只盼心馳神往適可而止,然而大勢所趨不可逆轉,才有了黃粱一夢後的怨天尤人,悲從中來。

  靈巧一個轉身,她跨坐在他腿上,指尖在他後頸徘徊。清麗麗的眼波流轉,什麼都不說,單是再三打量他。

  到現在才發現天帝陛下當真俊美,他的無可挑剔原本是天道獨行的韜光韞玉,遙不可及。後來染上一點軟紅,萬里冰川繁花似錦,然後在寸寸斜陽蟬聲裡化作無窮盡的春水,流啊流,流進她心裡去。

  她望著那雙眼睛,眼梢風流飛揚,看上去竟像個多情的人。她啟啟唇,「你可介意,我用吃過你肉的嘴親你?」

  他是願意的,因為有一處比他搶先回答。

  他臉上淺生紅暈,她忽然放棄了吻他的念頭,微微抬身,與他打了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