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進來,見她醒了,忙上前查看,「比預想的快,本以為少說也要昏死個十年八年……」他托著兩手,赤紅的衣袍溫潤的眉眼,在她榻前轉了一圈,「玄師,你對我還有印象吧?」
長情的記憶很正常,甚至連和天帝一同去鬱蕭殿探望噴水的棠玥仙子,也記得很清楚。沒有混沌珠作祟時,她的性情還是很溫和的,點了點頭道:「本座記得你,大愛無疆的赤炎帝君。」
炎帝咦了聲,「死過一回,居然變得風趣起來了,死得好。」
天帝直皺眉,「你就沒有一句好話,什麼叫死得好?」
炎帝知道,天帝馬上又要進入為了愛情六親不認的狀態了,也不理會他,坐在長情床沿上,絮絮同她訴說天帝這幾日的不易。
「真的……」他擺了一下手道,「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他這人平時很自私,別人的事一概不理,譬如有什麼要務請他幫忙,還得看你面子夠不夠大。你知道瑯嬛仙君吧,就是那個把你的殘念養在龍首原的人,我們三人是師兄弟。後來瑯嬛君動了凡心,他從中作梗,把人關進八寒地獄,差點害人家變成墮仙……」說著發現後脖子一陣刺疼,他知道是天帝在瞪他,嚇得他連頭都沒敢回。壞話說得有點多了,趕緊得補救一下,於是言歸正傳,掏心挖肺說,「我的意思是,這世上只有你,他是真正放在心上的。自你被四不相擄走,他都快瘋了,臉不洗,衣裳也不換,整天披頭散髮東奔西跑,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辛苦的幾日了,神力消耗無數,還傷心傷肺,所以你以後一定要對他好一些,我們陛下這回當真是愛慘了。」
炎帝大嘴巴信口胡說,天帝幾乎要對他動手了。不知他這通瘋話會不會引得長情反感,於是惴惴的,連看她都提心吊膽。
長情卻因他這樣的表情,心裡牽扯起來。以前她太自我,從未在乎過他的感受。她以為他的感情是出於破解玄師詛咒的不甘,談不上有多喜歡。但後來又發現不是這樣,僅僅是不甘,不足以支撐他走過那麼多的波折。
也許不甘到最後變成執念了吧!她收回視線,應了聲好。
這一聲好,成功讓天帝和炎帝面面相覷。炎帝有這毛病,患難時甘苦與共,一旦難關越過了,他就開始算計著,怎麼消遣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互相捅刀的歲月無比美好,最近淒風苦雨,他都快忘了這種感覺了。現在玄師回歸,少蒼也能喘上口氣了,他就想增加一點生活情趣。結果歪打正著,玄師居然鬆口答應會對少蒼好,所以不光是他,連正主本人都驚呆了。
這是何等天降的幸福,天帝幾乎不敢相信。他遲疑著生怕自己聽錯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他長篇大論,把你說暈了吧?最後一句……你可聽明白了?」
她嗯了聲,「聽得很明白。」
天帝喜不自勝,但這人慣常持重自矜,笑起來是帶著些許羞澀的,微風漾水般的輕柔。
炎帝受不了他這模樣,「你不高興麼?」
天帝負手道:「本君很高興。」
「那你為什麼不咧開嘴大笑?」
他震了震衣袖,「因為本君不是你。」
炎帝不服氣,捺著唇角道:「要不是我給你開這個頭,你這輩子都不好意思這麼單刀直入,你應當謝謝我才對。」
天帝啊了聲,如夢初醒,「說得對,本君有個好主意,給你和棠玥保媒吧。另賜太微宮給你們作大婚之用,如何?」
這哪裡是感激的態度,分明是以怨報德!炎帝雖然不排斥女人,但從未想過去娶一個女人。再說棠玥是長生大帝送來給他當天后的,他這是急於打發這缺根弦的小仙,好給玄師騰位置吧!
炎帝抱著胸道:「多謝好意,本君不近女色,你就算把凌霄殿賜給我,我也無福消受。」
天帝只是笑,畢竟說要賜婚都是開玩笑,以後別人的姻緣,他再也不想隨意插手了。
回頭望了眼,長情正努力撐起身來,這萬年未用過的身體,讓她感覺無力操控。她急著想重新適應,但四肢總跟不上腦子的支配。勉強站起來,蹣跚著往前走了兩步,一下子維持不了平衡,人向前傾倒下去。還好有他在,廣袖一揚,穩穩攙住了她,語氣還是輕柔的,微微一笑道:「小心。」
她想起多年前水底的雲月,那時的翩翩少年彷彿還在眼前。也算幸運吧,物換星移人沒有變,長情不說,心底徘徊著溫情和感動。真是沒有想到,經歷了兩世腥風血雨,最後居然是這個殺了她的人,還留在她身邊。
他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她腿裡沒力氣,自身的重力幾乎全壓在他身上。炎帝看著他們蜜裡調油,兩個人都不擅外露,有時相視一笑,也讓他覺得牙酸。
看不下去了,他決定避一避。邁出門檻的時候,聽見天帝柔緩的語調,「你中了屍毒之後的一切都想不起來了,但有些事,我不能瞞著你」。炎帝咯噔一下,心道這個老實人,果真沒有過舒心日子的福氣。
長情並未太在意,她還在儘力恢復肢體的協調,聽見他這麼說,隨意應了聲,「你說。」
天帝心裡七上八下,知道說出來必定對自己不利。但她有權知道真相,這樣對她,對作出巨大犧牲的伏城都公平。
他躊躇了下,停住步子道:「你被白焰帶走後,我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未果,直到七日之後,才接到奏報,說你們回月火城了。我匆匆趕來,白焰藉由你體內屍蟲操控你,讓你對我大打出手。伏城與他鏖戰,被邪屠的屍魂和四相琴所傷。當時天外天隱退的上古神祇插手,伏城不得不帶你跳下化麟池。他為了救你,把屍蟲引到自己身上,保全了你的元神,讓我有機會為你度魂,讓你重新在蘭因的身體裡甦醒。」
他說的時候她一直靜靜聽著,聽完很長時間沉默不語。天帝心裡惶駭,硬著頭皮喚了她一聲,很久之後她才問他:「伏城現在在哪裡?」
天帝道:「被我打落化麟池了。識海被屍蟲攻破之後,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我以堅冰封存他的身體,這樣至少能遏制屍蟲的活動,等事態平息下來,再想辦法救他。」
她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愈發迫切地試圖恢復。他知道,她是急著去見伏城。
將近傍晚時分,天上又下起雪來,她那時候已經能夠自由行動。蘭因多年的修為還在,加上她本就屬於這具身體,當手指可以捏訣時,她出門重新修補了月火城上空破損的結界。
座下侲子送傘來,她撐著那把猩紅的傘,走出了神殿。一路往滄泉去,滄泉原本日夜流淌,現在也已凍結成冰。她走到瀑口,順著垂掛的冰棱跳下去,因為天帝施法時,泉水凝固只在一瞬,所以呈現的是靈動的,奔湧的走勢,有雲海般的逶迤迴轉,也有細小如珍珠的圓圓的水滴。
這情形,讓她想起北海瀛洲,那裡滄海封凍,就像現在的化麟池。
她走在冰面上,這片水域雖然名為「池」,但它絶不是廣義上的池子大小,幾乎像個小海子。無量量劫前,天地間的氣候很極端,曾經也有過一次自然冰封的過程。那時她剛登上祭司寶座,學堂的孩子扛著自己做的冰床來找她,她就帶著他們下了化麟池。其實就算當了祭司,她依舊懷揣未泯的童心,起先還裝模作樣指點他們,後來自己也坐上了冰床。是誰在後面推著她?好像是星紀和玄枵。那時候真高興啊,她向前走,回憶起以往,臉上帶著笑。可是這笑在想起伏城時,又化作了眼角的淚,掛在眼梢,寒風中涼得刺骨。
為什麼要救她呢,她寧願他自私一點。一命換一命,並不合算,這筆賬他好像永遠算不過來。茫然走在冰層上,一面走一面四顧,池太大,冰太厚,她找不見他了。抽噎中冷風溢滿胸腔,嗆得心肺生疼。她很急,只得騰身而上,懸在半空中尋找他。
忽然看見一個模糊的黑點,她匆忙落下來,趴在冰面上往下看。可惜看不見臉,隱約可見衣袍舒展的樣子,應該是他吧!她撐著冰面,頽然垂下了頭。
紅傘扔在一旁,她的身影幾乎隱匿於白色的世界。天上撒鹽一樣,細雪紛紛,天帝站在不遠處,他知道她心裡難過,讓她哭一哭,發洩一下也是好的。
炎帝道:「你不怕這樣一來,她會留戀月火城,不願跟你回天宮?」
天帝輕輕嘆了口氣,「我不能逼她,看她自己的意願吧,若不想隨我回去,那就留在月火城。」
炎帝對插著袖子,感到一陣迷茫。正為他們的事操心,忽然聽見轟地一聲,一道金芒沒入冰層,腳下隆隆震動起來。他忙抬起眼,看見裂開的湖底徐徐升起一道黑影,玄師把螣蛇弄上來了。
他一驚,忙和天帝一同上前。屍蟲加上冰凍的緣故,螣蛇的面目和死了無異。極度的嚴寒能讓屍蟲處於半僵的狀態,一旦回暖又要開始猖獗,這點利害,玄師應該明白吧?
她說放心,「我會把他封存進冰棺,他身上的屍蟲不會累及他人的。」
天帝如今真的足夠寬容,他說好,動了動手指,甚至幫她把人運回了月火城。
月火城地脈下方有間暗室,那裡不見天日,終年陰寒。把人安置進冰棺裡後,天帝道:「屍蟲和屍毒不一樣,成蟲入體,很快就會將他蠶食殆盡。他要移魂是不可能了,不過若還有一縷殘識,可以將他養魂於地脈,就像當年的你一樣。」
長情悲悽地望著棺內的人,「養魂需要一萬年,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天帝搖頭,「他拿最後的真氣封住識海,才把你帶回牧野。真氣一旦耗盡,識海就被屍蟲攻破,他的魂魄便也碎了。如今能做的就是儘力一試,但願還能找到一點殘念……」
「養魂這種事安瀾是老手,我可以跑一趟,把他請來幫忙。」炎帝十分熱心,他總在致力於師兄弟和解大業,只要有機會,便立刻見縫插針。
天帝的自尊心原本極強,他和安瀾鬧得不歡而散後,堅決老死不相往來。一個氣性大,一個太懶,所以這麼多年了,各過各的,當真沒有再聯繫過。現在有了長情,她是他們師兄弟間維繫關係的橋樑,為了她,天帝陛下就算則損點面子也絶無二話。安瀾呢,只要有台階可下,立刻就坡滾,這點炎帝是很有信心的。
仔細看看天帝臉色,他確實沒有異議。其實他也不容易,先是為了長情吃安瀾交情,現在為了救情敵,還得再低一次頭,這對於以前不可一世的天帝來說,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他看了眼長情,「你的意思呢?」
「如果只剩這一個法子,那也只好試一試了。」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白焰現在人在哪裡?」
天帝道:「二十一天邸獄。他是玉清天尊的弟子,玉清天尊多次來討過人,我都沒有答應。」
先前她不予追究的話,現在恐怕已經不算數了。他等她一句話,打算把人押來任她處置。反正截珠盤不需要再煉了,白焰犯下的惡行也是必死無疑,最後怎麼死,都不重要。
可是當真讓她殺,她又有些猶豫了,壓著太陽穴道:「容我再想想……」
這一番「想想」,必定再而衰,三而竭。她還是太仁慈了,正常的她和入魔後的她不一樣,麒麟族從來不懂得殺伐決斷是何物,他們會思前想後,會再三權衡。舊主喪身在她口下,她多少有些愧疚,再讓她殺了白焰,她恐怕下不去手。
她慢慢長出一口氣,「不瞞你說,剛才在化麟池上見到伏城,我便想把他身上的屍蟲都引渡到白焰身上,讓白焰也嘗嘗噬心之苦。如果這樣能救回伏城,我一定毫不猶豫去做,可你說了,他的魂魄只怕已散,就算殺了白焰也於事無補……白焰的罪過,我不去定奪,他吞了邪屠的屍魂,本就犯了天規,一切懲處都在你。我如今只求能讓伏城脫離苦海,我知道那些屍蟲滿身遊走的痛苦,倘或可以捨棄這具軀殼,在龍脈安定下來,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天帝頷首,轉頭看炎帝。炎帝笑著應了聲「得令」,「接下來就包在我身上。等這件事辦妥了,你們選個黃道吉日大婚,我連昭告四海的詔書都想好了,只等玄師點頭。」
可她卻並未答應,略牽了下嘴角道:「再說。」
再說……這詞太飄渺了,天帝的心漸漸沉下來,但依舊點頭,「好,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