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小孩子真的很可愛,本君也想要。

  天帝道:「榆罔說得對,那具軀殼不能再留著了,恐怕夜長夢多。我這就命人壘起柴垛,焚化了一了百了。」

  他轉身要走,忽然發覺袖上被牽扯了下,心頭驟跳,竟鼓不起勇氣來回頭望她一眼。那份量沉甸甸壓在心上,只聽見她清幽的語調,慢吞吞說:「明日一早吧,今晚夜太深了,你也該休息一下了。」

  天帝心頭愈發雜亂無章,那些話像從天外飛來的,他恍惚著,弄不清出處。

  是長情說的嗎?應該是吧,可他不敢求證,怕萬一弄錯了,空歡喜一場。他情願糊塗著,這是一個卑微的求愛者最後的一點安慰了。他到現在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怯懦,怒海狂濤敢迎面而上,可一旦風平浪靜,又害怕一切美好都是幻象。

  長情有些無奈,他不肯回過身來,只好她轉過去。

  「怎麼了?聽不見我說的話麼?」

  他呆呆的樣子,「你說什麼了?」

  「我讓你今夜先休息,明早再想別的事。」

  他哦了聲,臉上顯出猶豫之色,「快到寅時了,來回趕路休息不了多久,還是……」

  「我沒有讓你回去。」她忽然道,「內殿有床榻,天帝陛下要是不嫌棄,就入內休息吧。」

  他腳下不動,燈影裡人顯得有些伶仃。奇怪他早就不是水底稚嫩的少年了,可現在看上去,依舊算不上老成。他像廣袤天宇下的一道驚虹,沙漠裡的一彎翠碧,身後明明是博廣的背景,他卻可以永遠保持純淨無暇,甚至一團怯生生的味道。他大概是天下內心和外表最不相稱的人了,分明老謀深算,看上去又是一副溫潤可欺的樣子。也或者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刻意偽裝吧。

  他因她的話,更顯得無所適從,「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睡你的床榻?」

  她覺得他明知故問,「我第二次被你押上碧雲天,你還不是自說自話和我擠在一張床上!」

  他頓時赧然,「那是因為你入了魔,我怕你會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

  可她顯然不相信,柳眉一揚,斜眼看人。

  往日那個靈動的長情好像又回來了,他不說,心裡充斥著傷情和感激,慶幸一切不算遲,但又對那具被捨棄的軀殼戀戀不捨。

  不知那個長情長眠地下會不會感到害怕,他看著眼前的長情,總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遲疑著伸出手,「我摸你一下好麼?」

  她騰地紅了臉,「你想摸哪裡?」

  天帝陛下幾乎是頂著壓力,把指尖落到她臉頰上。小心翼翼地觸摸,感受鮮活的力量在寸寸游移間勃發。長情看見他眉眼間悽楚的絲縷,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雲月,你怕我麼?」

  她這麼喚他,令他一震。他說不,「我只是不敢相信,你還能回到我身邊。」

  她輕輕嘆了口氣,「第一次是因你而死,第二次是因你而生。玄師又活過來了,當年的詛咒不算臨終的毒咒,這下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他說不,「你若不在我身邊,我就不能放心。所有咒術都需要下咒的人親自去解,絶不是你活過來就能搪塞的。」他說著,那種委屈的表情又來了,枯著眉道,「你就當我小肚雞腸吧,反正本君在所有人眼裡,從來不是好相與的。我們的婚事,你之前說『再說』,那我能不能先下詔書公佈婚約?至於婚期,我不逼你,一切你說了算。」

  天帝陛下在婚事上可說絶對單純,只要名義上能牽絆住她,即便婚約有名無實也沒關係。這麼做耽誤的是誰?當然是他自己。麒麟族第一代祭司定下過規矩,後世祭司不得成婚,她早就作過孤獨終老的準備。他呢,垂治九重,婚姻兒戲不得。宣佈了婚約,萬一遇上合適的人,就要白白錯過了。

  「你做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麼?」

  似乎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對他的侮辱,他面色不豫,「玄師不會以為,本君為這段感情弄得傷痕纍纍,是在開玩笑吧?」

  如果真的是玩笑,那麼代價未免太大了。

  她低下頭囁嚅:「剛才仙君讓我看了三生冊,有些東西不能不信……」

  天帝有些意外,沒想到安瀾入瑯嬛是為了取三生冊。這刻也顧不上天規不天規了,他急於詢問,「冊子上是怎麼說的?」

  要論及婚嫁,玄師難免也有些小兒女情態,不願意正面回答他,推脫道:「沒什麼。」轉過去整理祭台上香燭,不再理會他了。

  天帝的一顆心終於放進了肚子裡,他知道她的脾氣,當真沒什麼,絶對會直截了當告訴他沒希望。既然沒有斷然回絶,那就證明「有什麼」。

  唇角忍不住要揚起來,雲袖下的拳握了又握,都遏制不住他的欣喜若狂。自從師承白帝起,他就把自己鍛造成了無慾無求的機器,但在關於她的這件事上,他終究還是有求的,甚至春色無邊。

  歡喜但不能冒進,他獨自在地心轉了兩圈。待情緒平穩些了,重新換了持重的模樣,陪在她身邊打下手。她拈香,他為她壓實爐裡香灰,她給殿裡掌排燈,他捏著蠟燭從相反的方向一一點燃,向她匯攏。

  就是這種不張揚的溫情,一點一滴流淌進心裡,有潤物細無聲之美。漸漸近了,迎頭撞上,她心跳漏了一拍,抬起眼看,他在火光裡還是那個美好的少年,深深望著她,對她清淺微笑。

  兩人對站,他把她手裡的蠟燭接過去,放在一旁。雙手空空,無處安放,便將那雙柔荑握在掌心,不知應該說什麼,就表一表現在的心情吧,「我對你是真心的。」

  她說知道,「其實吞下混沌珠後,我就開始明白你的心。經歷磨難的時候特別渴望平實的日子,那時你在我身邊,我偶爾清醒,就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只是一直覺得說不出口。你歸位之後,我們好像從來沒有機會,能心平氣和面對面說上兩句話,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那些前仇,要一樁一件清算,似乎不太可能了。龍鳳和麒麟三族無法一心,這世間根本沒有任何一支力量能與天界抗衡。現在麒皇不在了,我也沒了造反的心氣,只要剩下的族人不必憂心生死,就足夠了。」

  天帝靜靜聽完,給她指了條明路:「只要你當上天后,麒麟族便可永世長安。本君可以鎮壓龍族鳳族,但麒麟族有你,本君絶不會為難這一族。我也不瞞你,當初天同活著,對本君來說是心腹大患,本君必要除之而後快。如今三大族群已近凋敝,本君有這個度量,容他們偏安一隅。」

  談情說愛弄得像談政治一樣,兩個人滿臉肅穆,說得一本正經。天帝仔細盯著她臉上的表情,她眉間輕蹙一下,也會讓他把心提到嗓子眼。

  「本君不是在向你逼婚,只是提個小小建議,全看你答不答應。」他舔了舔唇道,「一萬年都等了,也不急這一朝一夕。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本君等你答覆。」

  她看了他一眼,「你這人惹人討厭,到底不是平白無故的。」

  這下他慌了,臉色也有些發白,「本君又說錯話了?」

  她嫌棄地瞥著他,「求婚不會好好說嗎,非要帶上全族,對本座進行威脅?」

  他張口結舌,「不是你先提起麒麟族的嗎,本君只是順著你的話說而已。」

  她不想理他了,他果真是那種高興起來把心掏給你,不高興起來就滅你全族的瘋子。

  她轉身要走,天帝知道事態嚴重了,忙從背後抱了上去,又驚又懼地貼著她的耳廓說:「本君錯了,不該帶你全族,應該只談咱們兩人的事。長情你嫁給我吧,沒有你,我會孤獨終老的。先前我在紫府見到安瀾的兒子了,小孩子真的很可愛,本君也想要。你嫁給我,我們自己也生個玩玩,可好?」

  長情紅了臉,「婚事還沒商定,你就想要兒子,想得是不是太遠了?」

  他說不遠,「一旦大婚,勤勉一些很快就會有孩子的,本君可是天帝!」

  他說起自己的身份,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傲慢德性,長情罵他傻子,「你以為你是天帝,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難道不是嗎?」他依舊自信,「本君統御法界諸神,管理天地萬物的興隆衰敗、果位任免,誰人敢令本君無後?」

  這個猖狂的樣子,真是叫人看不順眼。長情朝外望,天地間籠罩著幽藍,將要黎明了。她喃喃問:「伏城的屍首,只能火化麼?」

  其實是明知故問,伏城的魂魄不在了,但屍蟲還活著。它們可以操控他的身體,萬一遇上心懷叵測的人,很快便會淪為殺人工具。天帝不可能容忍這樣的隱患存在,畢竟他要關心的是天下蒼生的安危。

  「萬年須臾便過,就不要再眷戀那具軀殼了。他還余一魂一魄,比你當時好得多。一旦甦醒,用不了多久就會靈識大開……」天帝說著發現不大對勁,看來時間很緊迫,再不成婚生子,伏城萬年後歸來,他又要岌岌可危了。

  長情自然不知道他一忽兒千般想頭,自己對伏城雖然不捨,到底還是要以大局為重。

  天帝見她落寞,將她轉過來,抱進懷裡寬慰:「緣生緣滅,終有聚散。等將來他長成了,替他覓一位德高望重的師尊,引他上正途。到時候本君給他加持,授他果位。上一世過得太沉重了,望他下一世能超脫,你也不必再牽掛了,人總要往前看。」

  天帝一聲令下,城外的牧野上架起了柴垛子。垛子壘得很高,把人放上去,幾乎淹沒在蓬軟的柴草裡。長情是祭司,送行的事不需假他人之手,她率眾為伏城開壇,在一片浩大的作偈聲裡,點燃了巨大的草垛。

  火光映照著每一張臉,熊熊的火舌吞吐,彷彿把半邊天幕都燒紅了。麒麟族人被一種龐大深邃的恐慌支配著,骨肉重聚,故城重建,這些都沒能給回歸的個體帶來任何溫暖。反倒是接踵而至的死亡,讓他們嘗夠了重入泥潭的痛苦。這個族群本來就不夠驍勇,在經歷過城主暴斃、少主被俘、司中慘死的一系列變故後,每個人都顯得惶惶不安。

  忽然一聲奇怪的嘶吼,把這種不安擴張成了一面網。怎麼了?難道司中又活過來了?眾人忙踮足觀望,濃稠的火焰轟然高漲起來,一個火球衝出火海,但堪堪逃出寸許,轉眼又四分五裂各自墜落。就近看,屍蟲落了遍地,扭曲著,痙攣著,最後化為灰燼,一股惡臭充斥了月火城內外。

  長情呆呆望著火勢從繁盛轉為衰敗,淵海之後的經歷像一場夢,始於伏城,也終於伏城。如果早知這樣的結局,不如不要開始,她在龍首原繼續看守地脈和宮殿,伏城繼續在凶犁之丘當他的螣蛇上神。可惜命運把生死榮辱安排得滴水不漏,那麼多人的傾情演出,只為成全一個人。奔波一場,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現在也無法計較了。

  柴垛終於只剩一堆星火,最後下葬,是長情親自去撿的骨骸。大禮成後,彷彿紅塵中的覊絆都斬斷了。長風過境,揚起漫天塵灰,留下了一地孤勇的碎片,無限淒涼。

  人漸漸散了,被損毀的城池還要重新修建,很多事等著去做。長情茫然返城,天帝喚了她一聲,「神霄天最近在設立新的分支,如果你願意,可以讓麒麟族歸於五雷府,這樣便有了出處,也就名正言順了。」

  可她並不答應,「麒麟族自由自在慣了,從來不歸附於誰,也不會給別人做碎催,你的好意心領了。月火城是我們經營多年的家,誰也不願意離開,還是繼續讓他們生活在城裡吧。」

  「那你呢?」他勉強按捺住心中急切,「你隨我回碧雲仙宮好麼?我一時都不能讓你離開我,我怕留下你一個人,會再生變故,我已經經不起更多打擊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語氣簡直像個龍鍾的老人。長情聽後失笑,「就算要成婚,也沒有巴巴送上門的道理啊。」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兀自道:「你不住碧瑤宮,我可以另外給你……」說著忽然頓下,訝然望著她,「長情,你可是答應嫁給我了?」

  她忍不住唾棄他,「我是沒有辦法,三生冊上寫得明明白白,想反也反不了。」一面走一面嘀咕,「真不明白,為什麼最後會嫁給殺了自己的人,世上還有比我更倒霉的嗎……」

  天帝早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小碎步在她身後噠噠跟隨著,興高采烈道:「不要緊,有什麼仇怨,大婚之後再報不遲。到時候你想對本君如何,誰也不敢置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