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天劫。

  陛下來了,來時春風得意,走得很急。

  外面天光正盛,屏風上雲母雕刻的擋板是半透明的,從暗處望過去,萬千光輝集於頎長身形,見他穿簾過幔款款而來,長情心裡便溢滿緊張的情緒。

  日日常相見,但換上禮衣後又是另一種光景,擔心他覺得不好看,擔心自己的姿容配不上盛裝的他。真是奇怪,以前她我行我素從不在意他,現在卻好像越來越重視他。可能愛情到這裡,才真正開始兩相融洽,她心裡也開始真正有他。這樣也好,不是屈就的婚姻,心裡不存在疙瘩。萬年前的是是非非,似乎變得不那麼難以正視了。可能她本身就是個壞人,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沒能超脫,放下屠刀卻立地成佛了。

  他打簾的姿勢,有分花拂柳般的曼妙。最後一層素紈挑開,鏡前的人簡直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她無甚妝容,只傅了薄薄一層粉,下唇點了豌豆大的朱紅的口脂。繁複的雲錦和鮫綃烘托她,裙上玉璜玉玦壓赤金禁步,站在那裡聖潔莊嚴,沒有任何一點污濁敢褻瀆她。

  果真生來就是當天后的人啊,天帝抱胸欣賞,由衷地感嘆:「長情你可真好看!」

  她聽了一笑,示意姜央把他的禮服送來,自己坐在一旁的錦凳上,抬了抬下巴,「我看著你換。」

  天帝有些不好意思,即便兩人已經那樣親密,不在床上時,他還是矜持深穩的。

  姜央樂見其成,放下托盤就退了出去,還很貼心地帶上了門。天帝無奈地微笑,「那本君就換了,你要控制好自己,千萬別撲上來。」

  她鄙夷地撇嘴,端起一杯茶,閒適地翹起了腿。

  天帝陛下在她面前寬衣解帶,他的四肢修長,這類人做什麼動作都可美到極致。長情托腮看,不明白一萬年前,他是怎麼給她留下冷血可怕且肅殺的臨終印象的。甚至在後來漫長的年月中,他對她來說一直是洪水猛獸,是必須要除之而後快的人。

  他脫得只剩中衣了,衣裳的面料很薄,隱約可見寬肩窄腰。好像真的很害羞,裝模作樣背過身去更衣。長情放下杯盞,咬牙忍住了趁亂揩油的衝動,看著他一層接一層地往上疊加。三寸寬的迴紋鑲滾每每壓住長髮,他抬手將那青絲抽出來,轉腕往背後輕拋的動作,簡直讓人生出無比的破壞慾。

  長情悲哀地意識到,她嫁的這個人好像比她更需要愛護。怎麼辦,她唉聲嘆氣。他聽見了,匆忙繫上腰帶,過來問她怎麼了。

  她托著腮,挑剔地上下打量他,穿上了吉服的天帝愈發顯出一種溫文爾雅的底色。她不解地問:「你真的在鬥樞天宮呆過嗎?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白帝座下第一戰神?」

  他怔了下,「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她說沒什麼,「我就是覺得自己比你更像男人。」

  他笑起來,「我知道,其實你想說我比你更像女人。不過天后娘娘,這次你的感覺真的出錯了。」他伸手拉她起身,和她並肩站在銅鏡前,鏡子裡倒映出一雙璧人,她在他身旁那麼嬌小,誰男誰女一眼分明。

  「看見了吧?」他拉她到身前,擁著她,下巴抵在她頭頂,「本君是貨真價實的男人,這點別人能懷疑,你絶對不能。如果你還不確定,本君可以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他說著,徐徐往下挪動,將唇移到了她脖頸上。長情擋了一下,「還沒學乖麼?上次鬧得沸沸揚揚,如果這事發生在晚上,可能還好一些。只是我弄不明白,你五光十色就五光十色了,為什麼還要天動?據說轟地一聲,差點把天頂震塌了。」說著又嘖地一聲,「為人看上去也沒那麼浮誇嘛,為什麼這件事上這麼喜歡出風頭……」

  天帝有口難言,「我哪裡喜歡出風頭了,這種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推算了時間,正應在你崴身那一下,本君……本君……」

  從未感受到那麼大的快樂,一時沒控制住,萬年積攢的功元破了,天也為之震顫,很正常吧!

  不過這個消息傳到她耳朵裡後,再想做這種事就變得有點難了。他曾私下問大禁,當日究竟有幾次天動。大禁看他的目光充滿曖昧,「回稟君上,就一次。」

  就一次,那就是第一次,畢竟那日並不止一次,因此他覺得可以再試試。可是長情很有顧忌,她已經明確表示拒絶白日宣淫了。白天人來人往,那麼大的幌子掛在天上,她會覺得沒臉見人。

  天帝沒好說,萬一晚上呈現的是極光怎麼辦?畢竟世界之大,夜貓子很多,也不排除有專程從被窩裡爬出來湊熱鬧的好事之徒。

  極光可比霞光更顯眼!

  「唉……」她長吁短嘆,「怎麼會這樣!本座可是堂堂祭司,讓我的族人知道了,還怎麼愛戴我!」

  天帝好言安慰:「麒麟族人很聰明,他們懂得其中利害,正因我們夫妻恩愛,才可保他們萬年無虞。所以天上越是色彩斑斕,他們越該高興。」

  長情看了看他,無話可說。

  天帝自是歡喜的,在鏡前扭身看穿著效果,理了理兩肩垂落的回龍鬚,又整了整領上領約,「本君從未穿過這麼好看的禮服,看來這回姜央是花了大心思了。」

  長情哼哼了兩聲,「她辛苦了六千多年,終於將你脫手了,如何能不盡心!」

  天帝的熱情像被潑進了沙漠,仔細品咂她的話,發現自己簡直人嫌狗不待見。他頗為苦惱,「本君可是天帝!」

  她捺著嘴角衝他聳了聳肩,表示沒什麼了不起。

  他長出了口氣,好吧,大丈夫要直面打擊,畢竟打擊你的不是外人。他又挺了挺胸,戴上皇天上帝冕旒,十六旒白玉珠串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見底下一張紅唇笑得欣欣然,「本君太高興了,今夜本君就要成親了。」

  長情心頭一動,這話她先前也說過。他拉她起身,她側過臉,偎進了他懷裡。

  「觀禮的人中,可有我麒麟族人?」

  他說當然,輕輕捋她的長髮,「本君不願你身後空空,月火城畢竟是你的娘家。」

  她略感安慰,微側過頭,看窗外無垠天宇,「要是伏城還在就好了,這段時間的變故我都能接受,唯獨可惜了他。我欠了他很多,好像永遠無法報答了。」

  天帝這次充分顯現出了男人的大氣和風度,安撫道:「待大禮一過,我帶你去龍首原看望他。雖然他現在沒有神識,但讓你知道他一切都好,至少可以放心了。」

  她沒有說話,臂彎加重了力量,緊緊摟住他的腰。

  天漸黑了,最後一縷晚霞散盡時,月亮升了起來。

  天地間從未有過那樣皎潔的月色,月御以八龍駕車,將圓月懸在當空。星輝驟然大盛,碧雲仙宮各處宮燈向上升騰,藍的星子,紅的燈籠,交匯出一幅比長安上元更為輝煌壯麗的畫卷。

  鸞鳥的清啼在天宇上空迴蕩,各色飛禽都來朝宗,半空儘是口銜明珠的玲瓏身段。臨空的直道上有結伴而行的金仙和上神,形態各異的圓光交相輝映著,像洞窟壁畫上的萬神圖。司禮的星官們慇勤將人潮引入凌霄寶殿,各自都相識,有的闊別千百年,今天藉此機會重逢,故人相見分外熱絡,到處都是融融的笑意軟語。

  貞煌大帝披著流光,攜他的幼子來赴宴,和四御遇上了,背靠天柱閒聊,「噯噯,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四御對他不是太感興趣,但對他的小兒子很熱心,摸摸總角,挑挑髮帶上的絨球,嗟嘆著:「帝君這輩子沒白活,真的。將璇璣佛母收入囊中,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人生若此,夫復何求啊!」

  長生大帝酷愛另闢蹊徑,也比較喜歡動腦子,他開始琢磨,「照理說帝君是創世真宰,情緒也與天道相通……那麼當初與佛母感孕,可曾天動啊?」

  貞煌大帝嚇了一跳,「長生大帝真是……一如既往地愛鑽研啊!既然是感孕,如何天動?動了不得了,要出大事的。」一面說一面訕笑,心裡嘀咕要不是為了避免這個問題,他也不必搬到天外天去。等持天不涉三途,不在五行,就是震塌了床板,天也感應不到。所以當天帝真沒什麼好,對於他這種私生活比較充裕,又有點放蕩不覊的脾氣來說,這個位置等同謀殺。因此早早讓賢白帝,做他的逍遙散神去了。白帝運氣不佳,折在了無量量劫裡,否則天劫一過,千秋萬世活下去,也就不會拉少蒼入火坑了。

  千般萬般都是命,貞煌大帝負著手溫吞地微笑。冷不防有人背後叫了聲帝君,他回頭一看,是老大來了,還帶來了羅旬。他拍了兩下手,等著孩子管他叫爺爺,羅旬剛要開口,聽見對面比他還矮半個頭的孩子仰頭叫爹爹。羅旬是第一次和祖父見面,不解地問他父親,「我和這小小子隔著輩?」

  問題很尷尬啊,侄子比叔叔還大了兩歲。這事要怪大帝,哪有和自己的兒子較勁生孩子的。不過孩子之間很快就能達成超越輩分的友誼,兩個人手牽著手,擠進了紛繁的人群裡。

  大禮的吉時終於到了,乾坤間迴蕩起悠長低沉的法號聲,彷彿悶雷滾滾奔散向四面八方。首神台上端坐的人站了起來,看著九重天門洞開,素衣素履的仙婢如雲般在御道兩掖鋪展。雪神姑射揉碎手裡優曇,當空揚袖,一瞬花瓣伴著飛雪,紛紛揚揚飄灑下來。穿過瑩潔的花陣和開道隨侍的女官,天門盡頭有一人款款而來,雖珠簾蓋面,依舊難掩其芳華。天帝緊緊攥起袖下雙手,來了……他等了千萬年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時間彷彿靜止,只有仙音裊裊流淌。御道之上沒有旁人,觀禮的眾神離得很遠,大家都屏息凝望,恨不能穿透那層障面,看一看天后娘娘的模樣。

  儀仗經過了天廳的中軸,即將進入凌霄殿,誰都沒有發現,晃朗的夜空上忽然閃過一絲銀光,那是劍身折射的寒芒。

  寒芒消散,繼而又擴張,彈指間有了實形。隱匿在空中的黑影也顯現出來,劍首直指新娘的天靈,向下疾射而去。

  眾神剛反應過來,天帝卻早已趕至。他一掌劈開了長情頭頂劍氣,不妨一團藍光罩住了他的面門。肩上的傷像受到召喚,尖鋭的刺痛襲向奇經八脈,他竟發現自己這刻不能動了。穿過那層藍光,是四不相惡毒的眼神,他襲擊長情不過是引他出凌霄殿,最終的目標還是他。

  萬年前一時心慈手軟,現在後悔嗎?這一萬年其實他從未感激他,天帝與麒麟族有滅族之恨,白焰不能原諒這個血洗月火城的人。不像這位大祭司,最後竟然還能嫁與仇讎,當她至高無上的天后。

  一切都得在須臾間完成,他趁天帝四肢不受控時,將邪屠的屍魂拍進了他的身體。關於闖入神仙雲集的場所最終會是什麼下場,他早就料到了,但他不懼,雖終有一死,只要報了國仇家恨,這條命又值什麼。

  玄師的嘶吼簡直驚人,有一刻他甚至以為她要現出真身吞了他。結果一道冷光划過他的咽喉,邸獄裡所受的懲罰讓他無法對抗她的曈曨劍,在他人頭落地前他還在想,幸好在天帝身上種下了屍毒,否則他永遠不是他的對手,他們也會毫無罪惡感地雙宿雙棲下去。

  四不相的血染紅了凌霄殿前的御道,一場婚宴就這樣毀了。眾神都慌了,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到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兵天將到這時才從各方湧來,諸天帝君圍攏查看天帝傷勢,只是不太好,血大口湧出來,模樣實在嚇人。天帝的神體是容不下邪魔魂魄的,邪屠的屍魂不能像進入四不相的身體一樣與他相溶,這縷屍魂就成了劇毒,強行灌輸,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貞煌大帝排開眾人為他加持,可即便如此也不過止住了血。天頂隆隆震動,碧海倒扣般的夜空一瞬烏雲密佈,眾人抬頭,如臨大敵。

  三十六天上變天了……再多的呼喊好像都叫不醒他。長情把他抱進懷裡,蜷起身子,發出破碎的嗚咽。

  貞煌大帝不由嘆息,與四御交換了眼色,「陛下天劫將至,諸位可有妙法?」

  當初白帝身受重傷,也是應了天劫。這一關過去可無量壽元,但若過不去,便神魂分裂各成因果,消散得比轉世還乾淨,徹徹底底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