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長吟,聲威陣陣,整個東海龍宮都為之動容,龍王弓著身子朝那來人一拜。那人一身青衣,神色飄渺,淡然若清風,只是細看之下他臉上的皮膚要比身上重上幾分,說不清是個什麼樣的疤痕。他手中拿著一柄玉如玉,寶相端莊,一跨步進了門來,朝龍王微微頷首,後又冷冰冰的看著蘇亂錦,和蘇亂錦身後的亂羽。他見了亂羽一聲輕蔑的嗤笑。
「我說這普天之下有誰敢假扮沉錦上神,除了你這雜毛畜生還真找不出第二人有這狗膽。」
蘇亂錦平時對亂羽有怨言的時候也會罵上幾句「格老子」之類的粗話,但今天這藏青上仙的話顯然比「格老子」的殺傷力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了。
亂羽反唇相譏:「想不到鬼面藏青如今法力越來越高深了,連豔情水燙出來的傷痕也能撫平了,真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啊。」
鬼面藏青,這個名字是藏青上仙的幾萬年來的恥辱,自他蒞臨上仙之後,就鮮少有人提及,如今亂羽舊事重提就是讓他當眾難看。
豔情水是月老秘製的一種專對仙人有用的秘藥。凡人的姻緣所依的不過是一根紅線,而仙人若想結合,就需兩人一起來豔情水裡沾一下小拇指,倘若兩人都沒有變色,就代表這樁姻緣上天允了。倘若變成深紫色,就代表這是一段孽緣,天地不容。
但如果不是兩位仙人一起試這豔情水,而是一人沾之,這豔情水就變得如同毒藥一般危險。
倘若沾之的人心存歪念,沾過的豔情水的肌膚就將永遠成深紅色,並如火燒一般。傳說月老的童子欽慕西王母跟前執燈的小仙,起了歪念頭,被月老察覺用這豔情水試他,滴了幾滴在童子的胳膊上,那童子果然膚色由白轉紅,灼燒之痛無法忍耐,最後削去那片肌膚這才略微好轉。
藏青與亂羽的不世之仇也是因這豔情水結下的。
萬年之前,藏青不過是剛剛得道的散仙,沉錦上神卻是鼎鼎大名的七位上古上神之一,豔冠三界,為人又極為和善,能分到她的神殿裡當差,得她一兩分的提點那晉陞上仙還不是幾百年的事兒。這等美差原本論資排輩怎麼著也輪不上他。但不知是何因緣際會,他還真成了沉錦上神座下的一名掃地仙童。
但後來才知,這沉錦上神的神殿真乃狼虎之地。只因沉錦上神的親信兼坐騎,是一隻卑鄙無恥、心狠手辣、狡猾奸詐、老謀深算、凶殘無情、囂張跋扈偏又極其擅長裝的忠心耿耿、若無其事、純真無邪的哈巴狗……好吧,準確的來說它並不是狗,而是一隻伴著沉錦上神而生的上古凶獸禺疆,有人面,狐身,青鸞鳥之雙翅,喜食人腦。
沉錦上神的真身乃是不周山上的一株仙草,仙草自幼有凶獸相互,這凶獸沾染了沉錦上神的仙氣,歷經萬年化去一身毛髮,也修成了仙身,沉錦上神賜名為亂羽,並收為坐騎。
藏青在沉錦上神的神殿當差時,這凶獸劣根未除,仗著自己的法力高過藏青,總是對藏青使陰招,美名其曰切磋切磋。
藏青這人性子倔強,雖然每次都被欺負的遍體鱗傷,卻堅持著第二日依舊按時當差,從未誤過時辰,沉錦上神見他如此上進,對他頗為青睞,經常在問道修仙上提點他,漸漸他也能和亂羽打個平手。
豔情水,此物是藏青偷偷尋來的。
藏青有幾日突然覺得,腦中總浮現沉錦上神的倩影,而道法修為幾乎停滯,沒有進展。思忖許久,覺得自己是動了凡心,影響了修行,為佐證才從月老那裡偷偷尋來豔情水。還未狠心一試,此時就被亂羽覺察到了,亂羽動了壞心眼,把豔情水稀釋之後倒入藏青的洗臉水中。
藏青毫不察覺,用那水往臉上一潑,頓時仰面咆哮,一臉赤紅色,如火炭在灼燒一般。
從此藏青臉上斑斑駁駁,不成人樣。頓時成了四海八荒的笑談,藏青不願再留在沉錦神殿,只留下一封書信,就再無音訊。
沉錦上神失蹤之後,聽說他又重出仙界另拜在南帝麟齊的座下,近幾年更是法力大漲成為青年一輩中最有望晉陞為上神的仙者。
如今的藏青仙人,青絲如緞,負手而立,深藏不露。那份氣度與風姿,讓人無法想像他當年是如何頂著一張羞辱的赤紅色臉面消失在沉錦神殿的。
東海龍王做和事老的輕咳一聲,慇勤的說道:「兩位感情真是深厚啊,不過也不能單把沉錦上神晾著啊,太失敬了。」
經他這麼一說,藏青仙人才把目光從冤家對頭亂羽身上挪開,仔細觀察著這個偽裝成沉錦上神的人。
那身豔紅色的羅裙,勾起了他的回憶。
當年那個女人就是穿著這麼一身豔紅色的薄紗裙,坐在桃花樹的樹杈之上,拎著一壺酒,一邊念那大道之書一邊飲酒大笑,桃花韶光,身姿曼妙。那枯燥晦澀的詞句和那風華絕豔的人居然出奇的和諧,他拿著掃帚不知是聽的出了神還是被那女人的身姿奪了魂。
「你不會以為所有人穿上沉錦上神的衣服就能成仙了吧,這女人……」藏青的目光落在蘇亂錦的眼睛上,頓時愣了良久。明知道是亂羽找來的傢伙,但這雙靈動的眼睛還是給他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亂羽一把將蘇亂錦拉在身後。戒備森嚴的看著他,說道:「你個法力低微的上仙也敢對沉錦上神指手劃腳,簡直活得不耐煩了?」
「沉錦上神是生是死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以為一句雲遊歸來就能騙住我麼?」
亂羽被他激的氣息翻湧,金摺扇攥在手中蓄勢待發,凶光畢露。然而,搭在他肩上的一隻溫軟的手,剎那間化去了他所有的蕭殺之氣。蘇亂錦淺笑著說道:「你且退下。」
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卻又暗藏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亂羽蠢蠢欲動的凶性平復了。
藏青撇去亂羽不加理會,將目光落在蘇亂錦身上。蘇亂錦不為所動,仍是保持著那處變不驚的淺笑,氣度上竟也不差分毫。她繞過藏青,走到東海龍王面前,揚起削蔥似的下巴,擺起上神的架子皮笑肉不笑的睨了他一眼說道:「東海老兒,妄你虛長了萬年道行,空有一雙龍目卻不識本神,還找個剛剛晉陞的上仙來揣測我,真叫老身替你難看。難道你自認連藏青這等小仙的眼力還不如麼?」
此話一出,藏青與亂羽皆是一愣。東海龍王臉上尷尬乾笑了兩聲。
蘇亂錦暗自長吸了一口氣,這些話都是翠魂石中的蘇玲一字一句教她說的,她只揣摩著語氣說出了三分霸氣,已經足以讓東海龍王動搖了。
蘇亂錦身上穿著沉錦上神的衣服,本就帶了幾分沉錦上神仙氣,加之蘇玲操縱翠魂石暗中相助,女媧的靈氣運行於蘇亂錦周身,讓這蘇亂錦看起來的確有幾分仙力。
藏青仍是不信,伸手摸到蘇亂錦的臉上,果然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法術波動,一個佛手印按在她臉上,所有易容之術破除,露出蘇亂錦那一半坑坑巴巴的臉頰。
蘇亂錦心中一急,一隻手猛的抓住藏青的手腕。她掐的用力,卻沒發現自己手下溢出的綠色法術,正如同在屏風世界大戰妖孽之時奏出的琴音一般,忽隱忽現的綠色的螢光。藏青的法術居然被這看似粗淺的法術打斷!
「放肆。」蘇亂錦的臉上淺笑褪去,多了幾分慍怒。
藏青看見這綠色螢光色的法術,又愣了。沉錦上神是仙草修成的仙身,所以若是空手使出的法術必是帶著木元素的綠色,蘇亂錦剛那一招雖然粗陋,他稍加凝神就能輕易破除,但確實是純淨的木元素。
因為藏青沒有繼續破除,蘇亂錦臉上的易容幻術又漸漸癒合。
東海龍王也是個明白人,蘇亂錦的臉上雖然有幻術,卻只是為了遮住那半邊臉的燙傷,其餘容貌並沒有太大變化,而蘇亂錦的法力雖然微弱,確是極其純正的木靈仙氣,心裡不由信了幾分。
亂羽齜牙咧嘴的衝了過來,化作獸形,凶器畢露。作護犢狀立在蘇亂錦身邊,他心裡知道蘇亂錦只是個半吊子,若是真和藏青動起手來,估計一招就叫她魂飛魄散。
「藏青你這小人再上前一步,我就咬碎你的脖子。」
藏青上神恍惚一笑,臉上平靜了許多,傳音給亂羽,之後拂袖而去。
「我信了,信她就是沉錦。就算如今不是,終有一天也會是。」
這個被毀去半邊臉的少女,讓藏青想起了剛剛毀容的自己,那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臉上疼的恨不得撞牆的感覺,突然又重新浮現,火辣辣的疼痛又漸漸爬上他的末梢神經。
萬年之前,他為著一臉赤紅色的燒傷痕跡羞愧萬分,逃出仙界遁入妖界。終日穿著一身玄色披風,不敢露出這一張臉來,直到有一日妖王拿著一柄無色水晶寶劍懸掛於魔殿之前,對他說:「軍師,從今往後你臉上的痕跡就會每日淡一分。」他才知道,沉錦死了。
他不信,不信沉錦上神會死,於是出了妖界,專門跑去不周山的上神石碑上看了看,的確沉錦的名字被磨平了,就像未出現過一般。但沉錦的屬地並沒有被分與其他人,天帝也未宣佈沉錦上神已死的消息,所以一般鎮守四海的龍王小仙們都還不知道真相。
藏青踏風而去,輕笑不止。
那雜毛的畜生,秉性萬年未變,還是一激就怒,爭強好勝。那番忠心也未變……
三千世界,萬眾生靈,竟叫他找到了。
可惜,歲月已逝,伊人已死,就算尋來她的轉世,沒有神農鼎為爐,盤古幡起火,女媧石為引,息壤弱水調和,他如何逆天改命顛倒乾坤。
藏青仙人的腳步突然頓住。東海所看守之物,五公主未破殼的龍蛋正被弱水如母體羊水一般溫暖包圍著。亂羽帶著那小丫頭說是為五公主而來,所謀之物豈不就是弱水?
真是膽大妄為。
藏青失笑,倘若在亂羽身上滴上幾滴豔情水,不知是何效果?
東海龍王見藏青上仙鎩羽而歸,立刻變了態度,恭敬之極,擠出一臉笑容說這就為沉錦上仙帶路。化作一條五爪金龍,破門而出。
亂羽此時化為獸身,白狐的巨型身體,青鸞鳥的翅膀翎毛。他微微趴下身子,前爪跪地,示意蘇亂錦爬上來。蘇亂錦點點頭,小心的抓著他的絨毛,爬上了亂羽的背。
「坐穩了。」
亂羽嘶吼一聲,縱身一躍,猛的竄上龍宮頂端,踩著琉璃磚瓦追龍王而去了。海水帶著微微的阻力,蘇亂錦差點掉下去,驚叫一聲,忙把抓絨毛變成了抱脖子,整個人貼了上去。
亂羽笑罵了她一聲:「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