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轉過頭去,天已經黑了,視線並不是很清明,只能看見遠遠的地方,幾個警官模樣的人用手銬拷起一個女人,把她押上警車。
姜湖說:「她是個壞人,所以她說的話不對,林林,你是個完美的孩子了。」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個有點難以置信、又有點羞澀的笑容來:「我是……」
姜湖看看沈夜熙,後者點點頭,於是他伸出手:「把那個女孩放開,你並不想做錯的事情,對麼?」
男人遲疑了一下,帶著點評估的意味看著姜湖,姜湖只是平靜而坦然地盯著他的眼睛,又問了一句:「對麼?」
男人看看哭得快斷了氣的女孩,慌忙放開自己的手,有些無措:「我……我……對不起……」
刀子落在地上,姜湖一把把女孩抱過來,沒有人來得及留意,這個傳說中「文職」的人居然能有那麼迅捷的動作。
盛遙和蘇君子立刻從後邊把男人制住,刀子踢到一邊,這場鬧劇,在眾人的諸多疑問中,終於塵埃落定。
女孩把頭紮進姜湖的懷裡,一邊發抖一邊哭,在某治癒系人強大的氣場下慢慢也平息下來,安怡寧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孩子快急瘋了的父母,估計一會兒就能到。楊曼指了指警車裡沒弄明白狀況的那位倒霉女:「夜熙,那位怎麼辦?」
那位純屬死耗子被瞎貓逮住,沒等問就嚇得交代了包裡有一小包搖頭丸,抓個凶手還順帶個癮君子,買一送一……
沈夜熙挑挑眉:「請到當地派出所,讓片兒警同志們看著辦,也是為掃黃打非做貢獻了。」
得,這故事告訴我們,以後出門得看好了黃曆。
蘇君子打了個招呼,急急忙忙地回家了,盛遙給押著嫌犯徐林的警探打開車門,眼睛卻只注視著蘇君子的背影,不易察覺的落寞在臉上一閃而過。
警車再次呼嘯而過,像是落幕的背景音樂。
「徐林,二十五歲。」安怡寧坐在辦公桌上,膝蓋上放著調出來的徐林的資料,順手拉開旁邊的一個小抽屜,拎出一包薯片開始吃,迎著對方詫異的目光撇撇嘴,「看不出來吧,我也覺得這人像三四十歲的。」
審訊室裡的徐林有些拘謹,他弓著背,好像儘量把自己往椅子上鎖著,就像是個孩子,瘋狂而危險的孩子——
「單親家庭,由母親撫養,小的時候住在逮捕他的那片小區裡,就在那個廢棄的院子附近,母親李小芳,原本是個少年宮的老師,教過聲樂,排練過一個‘天使之翼’的節目,還得過市裡的獎——嗯,就是他家裡的那張照片。」
「原本?」沈夜熙問。
「後來李小芳被發現有一定的精神問題,接受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少年宮知道了以後就把她開除了,母子兩個人斷了經濟來源,治療也就不了了之。」安怡寧嘆了口氣,「我聽說精神方面的疾病也是有遺傳因素的,是不是漿糊醫生?」
姜湖一直看著審訊室裡的徐林,聽見問他,才點點頭說:「遺傳因素是一個原因,可是我覺得,他變成現在這樣子,和一個患精神病的母親生活在一起的環境,可能對他影響要更大一些。」
「那位可敬的李女士有不輕的精神障礙,還有強迫症,據說她擺放東西的距離都要用尺子去量,別人碰亂一點就會大發脾氣,並且犯病的時候有暴力傾向。徐林小時候的醫療記錄其實可以看出他受過身體上的虐待,只可惜咱們國家這方面一直沒有很好的解決方法。」
安怡寧繼續說,她留在局裡的這段時間沒幹別的,倒真是把凶手給查了個底兒掉,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撇撇嘴:「你能想像那種一邊被親生母親虐待,眼睛裡又看見她摟著別的孩子笑得那麼燦爛的照片的感受麼?」
沈夜熙沉默了一會:「他母親後來以什麼為生?」
「後來經濟所迫,她賣了原來住的房子,帶著兒子搬到了現在那個小一居室裡,在不遠的收費站打工。」安怡寧低頭看看查到的東西,「每天晚上六點鐘下班回家,目擊證人不是說徐林的冰激凌車五點四十的時候就必須走麼?他開車二十分鐘左右,剛好六點鐘能到家,我覺得像是他母親那時候給他留下的陰影。」
「他綁架殺害孩子的動機是什麼?」楊曼神色不為所動,雙手環抱在胸前,大姐大自認為同情心不太多,有也不能浪費在這種人渣身上。
安怡寧搖搖頭:「我不知道,要等法院派專家來鑑定他到底瘋到了什麼程度。
「我想……大概是所謂的‘完美’吧?」姜湖輕輕地接口,「徐林的母親因為精神問題沒有了工作,把自己的焦慮和暴躁都轉移到了兒子身上,同時從她仍然留著在少年宮的照片可以看出,她對那份工作是非常有感情的,於是她的懷念和感情,會相應地移向那些曾經和她學過聲樂的學生。對照片上那些背著翅膀的幸福的孩子的溫柔和懷念,以及對自己親生兒子的虐待,我想這麼極端的對比下長大的孩子,是不會太正常的。」
她把那張相片表在牆上,那是她的榮譽,她過去的驕傲,她每天細細地擦著相框,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喃喃自語著:「我的小天使們。」瘦小的男孩在不遠處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母親,他的親生母親。
他想,是因為自己不好麼?自己不乖麼?
為什麼媽媽不喜歡我?只是因為我沒有翅膀麼?
沈夜熙看了看審訊室裡的男人:「一個被精神失常的母親日日虐待的孩子……他用冰激凌車來堵住小路口,下意識地彌補所有有缺憾的東西。我覺得這人像是把對母親的懼怕,轉成對自己的憎恨,然後又把這種憎恨轉移到極端地追求完美中。他殺過人以後感覺悔恨又痛苦,因為那些孩子是那麼信任他,於是他把他們一一擺好作為補償,為了讓他們排列得更完美,更體面,他把他們的頭割下來,來彌補身高上那一點點正常人都看不見的差距。」
他嘆了口氣,一回頭,發現姜湖正在用某種奇異的眼神看著他,那眼神讓他怔忡片刻,隨即若有所感地搖搖頭:「他一輩子都在試圖彌補自己殘缺的世界。」
楊曼皺皺眉,冷笑:「世界上童年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怎麼就他這麼特殊,跳出來綁架殺害兒童?」
姜湖下意識地想接過來,告訴她一般來說,認為這種情況是由三個、甚至多種因素機緣巧合造成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對於已經造成的傷害,有的時候討論它們的成因,讓人覺得心裡特別的無奈無力。
他默默地想,大概因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眾人沉默下來,最後盛遙問:「那現在他的母親人在哪裡?」
安怡寧抬頭看著他:「你們走了以後,偵查現場的警探告訴我,在那個院子的地底下發現了一具女性骸骨,初步鑑定四十到五十歲,死因是被鈍器打中頭部。」
柳青說:「每個人的精神上都有幾根感情的支柱對父母的、對信仰的、對理想的、對知友和愛情的感情支柱。無論哪一根斷了,都要心痛的。」
《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對於人格和人性的討論,從古至今有太多的流派,或者沒有一個完整完備的,我們只知道,這是一種有時候讓人極端感動,有時候讓人極端心寒的東西。
盛遙披上外衣:「我回去了。」楊曼也緊跟著走了,安怡寧搖搖頭:「我去寫報告。」
姜湖仍然坐在那裡,一隻手托著下巴,淡淡的目光瞥向安怡寧留下的一堆關於徐林的生平。
最後一個被綁架的孩子,在合唱團的位置並不是被綁架的孩子們通常站的,所以沈夜熙才會根據她背後的假翅膀斷定,她原本不是徐林的目標。
那麼他又為什麼要走那孩子呢?
給她穿上天使的衣服,點好白色的蠟燭,放上鮮花,就像是在祭奠著,好像天使會護衛著純淨的靈魂,回到天堂的樂土一樣。那麼,是為了贖罪麼?之前為什麼沒有這種行為呢?
姜湖想自己可能明白了,他要贖的罪不是殺了人,而是因為張晶的頭被他丟了,他沒有照顧好那孩子的屍體,他沒有把東西擺整齊,在他的意識裡,自己做事情不夠完美、沒有把物品按媽媽的規定擺放整齊,是比殺人更罪無可恕的事情。
沈夜熙見他呆呆的,於是伸手拍拍姜湖的肩膀:「回魂回魂,下班了。」
姜湖好像沒反應過來似的,抬起頭仍然呆呆地看著他——話說這個人就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沈夜熙覺得這人眼下的這造型,特別讓人有在那腦袋上打一下的慾望。於是他真的這麼做了,伸手在姜湖的腦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姜湖像是被他敲傻了,捂著頭呆坐在哪,琢磨著這是什麼情況。
沈夜熙笑了,這人的動作就像是他小時候養過的小倉鼠,一受驚嚇就全身僵硬地定在那:「發什麼呆?走著,晚上沒事吧,也別吃你那盒飯了,都涼透了,我知道有家不錯的餐館,請你宵夜?」
姜湖眼睛立刻亮了:「吃東西?」
他頗有那麼點喜怒不形於色的意思,真不知道面部表情誇張的美國朋友們怎麼培育出這品種呃,唯有談到吃東西的時候,臉上瞬間就鮮活起來似的,連語速和動作都比平時快得多——安捷概括得真準確,這傢伙就是個吃貨,估計當時可能還真是讓安老師拿食物給誘騙回來的。
沈夜熙覺得自己就像是拿著胡蘿蔔的人,姜湖這頭小驢就老老實實地跟著他的胡蘿蔔走。
他第一千次覺得姜湖這人不一般、深藏不露,姜湖就有本事一千零一次打破他的推斷和幻想,以一種遺世獨立的呆,遊蕩在他的視線範圍裡,做繼被插死的蘭花、被澆死的仙人掌、被不小心打碎的瓷娃娃、和髒到不行被拋棄的大布偶之後,辦公室裡最稱職、且最有希望長長久久的盡忠職守下去的吉祥物。
至於姜湖……關於人性和罪惡的思考早就被清理到一邊去了,他小時候聽自己中國大陸區長大的老媽說過一句話,並在之後一直奉為自己的座右銘——民以食為天。於是歡歡喜喜地被沈夜熙拐騙走了。
而這個晚上,另一個人也在外面遊蕩——盛遙開著車,沒什麼特定的地方想去,只是一圈一圈地在街上兜風,高峰期已經過了,主幹道上堵車不大嚴重,只是空氣實在不好,被汽車尾氣熏得烏煙瘴氣的。
他想起蘇君子家的小女兒蘇苒的一句名言:「爸爸,你知道空氣為什麼不好嗎?」
「為什麼呀?」
「因為街上跑了好多的車車,車車一邊跑一邊放屁屁。」
前方紅燈,盛遙停下來,偏過頭去,好像副駕駛上還坐著那個人,一臉笑意地跟他說——哪天我給你留意一下吧?哪個姑娘能找著你這麼個細心又體貼的,也算是有福氣了。
搖搖頭,嘴角漸露苦意——從一開始進局裡的時候,蘇君子就是他的搭檔,後來兩個人又一起轉到沈夜熙這裡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目光就被這個已經結了婚、並且夫妻感情好到讓人想想YY去都覺得罪惡的人吸引。
為什麼呢?盛遙想不通,也許是因為他低頭打電話的時候,臉上露出的溫柔舒展的笑容讓他覺得特別溫暖?可是看著他因為受害的孩子心神不寧,不停地給自己的小女兒和妻子打電話的時候,那種又心疼、又嫉妒的感受,卻又那麼磨人。
嫉妒……盛遙想,自己可真是墮落得面目可憎,居然有一天心裡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有時候濫情,其實是因為心裡最深最深的地方,有那麼一份不足為外人道的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