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子夜談 二

  「我們當時對對方的實力估計錯誤,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和方謹行兩個人已經被對方包圍了,他們都是荷槍實彈的亡命徒,一群為了錢能把爹娘都賣了的畜生,本來人命這種東西在他們看來,是最不值錢的,我們都做好了交代在那的準備,但是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提出要扣留我們兩個人,做為和警方交涉的籌碼。」

  沈夜熙的後腦勺頂著牆壁,微微揚起的下巴上有一點微微露頭的胡茬,修長而充滿力量感的小臂露在外邊,也不嫌冷,手掌有些薄,腕骨極突出,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之後我們兩個被繳了械蒙上眼睛,分開了帶走,等我的眼套被解下來以後,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漆黑的地方,沒有燈,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甚至沒有來巡視的人。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才能從縫隙裡分辨出一點點微弱的光亮。」

  「就像感覺剝奪?」姜湖問。

  「大概吧。」沈夜熙點點頭,他每次閉上眼睛,都能把那段時間裡感覺到的東西清晰地描述出來,那種黑暗實在太刻骨銘心,他有時候想不通,為什麼人們總是有那麼多的智慧,去發明那些近乎天才的折磨自己同類的方法?

  「你靠什麼度過那段時間的?」

  「我在想逃出去的辦法和他們下一批貨物到底是要運到哪裡。」沈夜熙淡淡地說,那些傷害好像都在他的強韌下變成了回憶,男人的眼睛太亮,乃至於很多人在被那樣的目光逼視著的時候都忍不住想要退卻,「我不能睡覺,因為心跳的聲音太大,吵得我睡不著。可是在我還沒研究出結果之前,就見到了謹行,當時照進來的光讓我很長時間都緩不過神來,兩個人把他推進來,他的眼神有點呆滯,那段時間裡,人瘦得脫了形。」

  沈夜熙搖搖頭:「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也是那副鬼樣子。那倆狗娘養的毒販子的說話的聲音震得我頭疼,他們把一把刀扔在我們倆中間,說只有一個人能看見外面的天光,只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讓我們自己抉擇。」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看著姜湖,大概是從床上爬起來的緣故,姜湖額角的頭髮有一點翹,淡淡的光澤流轉間,顯得年紀小了些,沈夜熙忍不住伸手把他翹起的頭髮壓下來:「你猜後來怎麼樣?」

  姜湖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沈夜熙有些意外似的:「我以為你會猜,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呢。」

  姜湖認認真真地說:「在我看來,那種情況下,你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是符合邏輯的。」

  沈夜熙撇撇嘴:「你剛才還說環境總用人的特質來使人們產生反應,特質是一定的之類的鬼話呢,難道在你心裡我就是個貪生怕死出賣朋友的人?」

  姜湖讓他問得噎住了,覺得自己有必要泡杯咖啡提提神,半夜加班真不是人幹的,腦子不那麼清醒的情況下果然容易出錯。

  沈夜熙像拍小狗一樣地拍拍他的頭:「你咋那麼實在呢?」

  姜湖挺抑鬱,他忽然覺得沈夜熙這種驢人其實不需要心理諮詢,自己在他眼裡完全就是個取樂的,沈夜熙的手慢慢往下滑,勾住姜湖的脖子,然後哥倆好似的摟住他的肩膀,姜湖想不動聲色地躲開,卻發現沈夜熙又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裡。

  「我當時就想,對方說的‘看見外面的天光’是什麼意思,應該是我們這邊調集好了談判專家,打算和他們斡旋了,這幫人耍花樣,把我們兩個中的一個弄出去秀一圈,然後用另一個做為要挾。」

  姜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沈夜熙的神經粗得驚人,可是沒想到這傢伙的神經已經粗到能挑戰人體極限的地步——在被感官剝奪了不知多久以後,還能夠有條有理地通過隻言片語推斷自己的情況,這種驢人,怎麼可能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莫局終於也老年痴呆了麼?

  對方突如其來的身體上的親近,讓姜湖覺得有點彆扭,他往旁邊蹭了一點,掙脫沈夜熙的爪子,沈夜熙也假裝沒在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合在一起搭在膝蓋上,什麼也沒感覺到似的:「然後我撿起那把刀,站起來,向謹行撲過去,裝作腳步踉蹌的樣子,把刀捅在牆上,撲到他身上。旁邊的混賬們笑起來,我趁機在他耳邊快速說了我們的處境,要他配合我演一齣戲。」

  「你想讓他們覺得你們兩個自相殘殺到力竭,他們既然需要有一個活著的人拿出去給談判專家們看,所以自然會有人上來拉開你們,然後你可以伺機奪槍麼?」姜湖問。

  沈夜熙給了他一個驚愕的眼神,隨即笑起來:「我那時候的搭檔怎麼不是你呢?」

  說完他沉默下來,臉上的笑意漸漸退下去了,男人的臉上有點蕭瑟,又有點不知所措,睫毛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低地說:「他給我打了暗號,表示他明白我的意思了,然後配合著我,和我一起打做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那把刀子就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傳……後來他氣喘吁吁地把我按在地上,手勁出乎意料地大,我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著他,看見了他的眼睛——你知道那種眼神麼?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他是真的想殺我。」

  這回姜湖沒出聲,只是睜大了眼睛。

  「然後他把刀子對著我的心臟捅下去,穩……又那麼準,沒有一點猶豫。‘出其不意,一擊必殺’,這是我在他耳邊說過的話,沒想到,沒想到……」

  沈夜熙閉上眼睛,低低地慘笑了一下:「他寧可相信那幫殺人犯、人渣的話,也不肯相信我,寧可殺了我來換取自己活著出去的機會,也不願意最後一次和我並肩作戰。他要殺我,我最好的兄弟,同甘共苦那麼多年的兄弟要殺我,你想像得出麼?」

  一瞬間信仰的崩潰,一瞬間能夠把後背交給他的人,就這麼叛離了自己,刀劍相向,一瞬間……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孤零零的人,無援無助。

  「我哪裡錯了?」沈夜熙喃喃自問,然後他看著姜湖,以一種對方從沒有見過的,帶著迷茫和痛苦的眼神問,「我到底哪裡錯了?」

  姜湖想起大家描述中的方謹行,熱心又外向的一個人,原本和盛遙兩個是一對活寶,倆精力過剩的年輕人走到哪鬧到哪,原來辦公室裡百分之八十的歡樂都是這兩個人帶動起來的,工作的時候又是最認真負責的那麼一個,他去世以後,就連盛遙都安靜了很長時間。

  由於沈夜熙記憶出現空白,說不出方謹行究竟是怎麼死的,最後局裡按照推斷和慣例,給了他一個烈士的稱號,家屬享受烈屬待遇。

  現在姜湖終於明白了,沈夜熙的「失憶」其實是一種沉默,因為這樣的真相說出來,對大家,對方謹行,甚至對他自己都是一種傷害。

  沈夜熙沉默下來,他的膝蓋彎起來,雙手換在上面,就像是抱著自己一樣,這是一種極沒有安全感的、近乎自衛的姿勢。姜湖遲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沈夜熙的手臂上。

  沈夜熙抬起頭對他笑了一下,然後猛地摟過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他的懷抱堅硬、寬闊,手臂緊緊地勒著姜湖的肩胛骨,姜湖先是僵了一下,隨後伸手環住沈夜熙的後背,兩個男人都被對方硌得有點疼,但他們以這種沉默而無言的方式,相互慰藉著。

  當然,當沈夜熙的手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往下滑的時候,某人是存了純潔的揩油目的的。

  雖然不軟,但是好細……沈夜熙想。

  姜湖幾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腰的時候就反應很大地躲開了,還十分煞風景地笑出來:「嘿,我怕癢!」

  以後月月扣你工資,扣得你窮得叮噹響,只能靠老子養,老子想摸哪摸哪!沈夜熙不爽地放開他,心裡惡毒著。

  「後來呢?」可能是看到沈夜熙臉色不好,有點危機意識的姜湖及時岔開話題。

  「……我躲開了,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他就在後邊逼著我不停地躲,不停地閃,旁邊的那倆混蛋看得高興了,還吆喝著叫好。有人伸腳把我絆倒,他站著,就那麼冷冷地看著我,那時候我想,死就死了吧,也比人們自相殘殺,讓畜生看熱鬧強。」沈夜熙輕輕地笑了一下,回頭問姜湖,「你冷不冷?加件衣服吧?」

  姜湖搖搖頭。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用說話,沈夜熙只是需要傾訴,並不需要慰藉,姜湖知道,當他隱瞞下方謹行的真是死因、並在傷癒後重新回到警隊,毫無芥蒂地繼續工作的時候開始,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就已經過去了,是可以放下的事情,只等著時間慢慢地來治癒那道留在那裡的傷疤。